陸家的荷花池不大,只能放艘裝飾用的小舟,池子淺,大抵也劃不起來,但那八角涼亭卻是蓋得剛好,在池子正中央,除非那人躲在水中,不然無論如何不可能偷聽去。
陸家的婆子跟丫頭都很乖覺地在池岸邊等著。
亭子里,陸盛杏親手煮茶,李氏惴揣不安。
直到白水三沸,陸盛杏拿起茶箸、茶巾,行云流水似的把上個月才送來的明前龍井沖泡得一亭子茶香。
福泰郡主拿起云紋杯輕輕啜了一口,“還不錯。”
“謝郡主夸獎!
福泰郡主抽出手絹,輕輕按了按嘴角,許久才道:“皇祖父最近身體不大好!
李氏也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倒是陸盛杏安慰道——“皇上乃天子,既然有天神護佑,即便有恙,定能很快恢復,郡主放心。”
“你倒是會說話。”福泰郡主苦笑,“皇祖父年紀是太大了,皇祖母給了口信,怕就是最近的事情,讓我們都把該辦的事情辦一辦!
“若是能幫郡主解優,民女愿出一己之力!标懯⑿舆@當然是客氣話,福泰郡主要有什么事情,她那個王爺爹自然會給她辦好,輪不到陸家出力。
沒想到福泰郡主卻露出了欣慰的表情,“我竟是不知道你這樣會說話,大聰明雖然還看不出來,小聰明肯定是有的,以前若有讓你來跟前盡孝,或許能解我不少煩悶!
“民女愚鈍,郡主入不了眼也是當然!
“我們明人面前也不說暗話,若是皇祖父……你們可知我大黎朝規?”
“只知民間守喪一年,素服一年,禁喜一年!标懯⑿踊氐溃劣诠偌沂裁匆幎,卻不是一般民間人士可以了解的。
“官家守喪一月,素服三年,禁喜三年!备L┛ぶ黝H有深意的問道:“可懂了?”
陸盛杏都快叫出來了,禁喜三年,這、這是……
大黎朝的禁喜不只禁喜事,還禁倫常,不能成親,成親的話就得分房,一年還說得過去,三年實在太可怕了,若姑娘家十六歲,那就得等到十九歲才能成親,萬一剛過門的,還得夫妻分房三年才能傳宗接代。
“官家有官家的規矩,皇后既然給了消息,這幾日官媒就會動起來,我不想王府那邊的媒人亂說一通,今日才親自上門問問你的意思!备L┛ぶ黝D了頓,又道:“你可愿意再入我郡主府?”
陸盛杏只覺得聽到響雷,郡主不愧是郡主,講話這樣單刀直入。
想到她的鋪子跟銀子,她說不出“我愿意”,但想到蘇榭的笑容跟那一屋子的小東西,她也說不出“我不愿意”。
打從第一次見面,他讓惹禍的梢公也一起上船回岸,她就覺得他人挺好的,不欺老,但她也覺得郡主府很不好,畢竟郡主是皇親國戚,郡馬都不能說個不字,她進門還有好果子吃嗎?
福泰郡主見她似乎有所猶豫,下定決心道:“現下時間太緊湊了,要成親是來不及的,先娶你過門當姨娘,姨娘的話可一切從簡,等三年過后再扶為正室,我福泰郡主說話算話,絕不食言!
陸盛杏卻不上鉤,“能進郡主府,絕對是民女高攀,可民女想問,蘇科士那般人品,即便再娶,名門中肯定也有眾多淑女想嫁,何以郡主會再上陸家門呢?”
福泰郡主跟她四目相對,感覺她不是好糊弄的對象后,嘆了口氣,“其它人都下去吧,我有些話想單獨跟陸姑娘說。”
李氏自然告退。
福泰郡主仔細打量了她,又是苦笑,好個嬌媚的小子打扮。
那日光瑤哭哭啼啼,說表哥為了個小子罵她,那小子給她難看,表哥也不出手幫忙,她一聽就頭疼。
她原本還抱著一絲期望,一切只是湊巧,沒有巧事,哪來巧字,她的榭兒不會喜歡男人的,她還等著兒孫滿堂呢。
可那日聽了光瑤的話,細細詢問后,發現不只小子的問題,連上酒樓都是請琴郎跟歌郎來助興,這……
但她仍不愿意死心,讓奶娘去翻翻他書房,還真給奶娘翻到了幾幅畫,都是俊俏的小子,個個面貌出眾,姿態風流,還有幾本書,也不知道從哪兒尋來的,都是寫些男風情事。
真給奶娘說中了,榭兒就是喜歡男人沒錯。
難怪,那些沒落的書香世家之女不要,艷若桃李的正妻不碰,因為那些都是女人。
這時宮中傳來消息,皇祖父不大好——大黎朝歷代皇帝為了避免擾民,基本上年紀大了就會禪讓,偏偏皇祖父極為專制,仍不愿讓出皇位,皇祖母才會冒著大不敬下了口信,告訴她的皇子皇孫,沒成親的快點拜堂,拜過堂的這幾天多多同房,若真的來不及,快點找個通房先懷上孩子,不然一切得等三年后,實在太久了。
這時禮部會有人整理出皇家子孫的未婚名冊,迅速跟大臣的嫡孫嫡孫女講親,當然,榭兒也會在名單上。
樹兒先前不碰正妻,還能說正妻身分低下,不配侍奉他,但萬一禮部給說上一門千金大小姐,他也不碰人家,那那位千金小姐如何甘愿,到時候傳出榭兒不能人道,不是更糟嗎?
于是她跟奶娘想來想去,便只有這個方法了,先把陸家姑娘定下來,把榭兒的名字從禮部劃去。
一來,這陸姑娘是假小子,說不定榭兒肯。
退后一步說,萬一榭兒不肯,這陸家姑娘也不會抱怨什么,她上次沒抱怨,這次更不會了。
“我只說一句,一個母親是斗不過兒子的,不知道陸姑娘信不信?”
陸盛杏想起趙氏明明中意祁姑娘,卻還是因為勝順說了喜歡魯姑娘,給勝順說了魯姑娘,于是她點頭道:“愛子之心,為母皆然!
“你懂就好,我就實話說了,我的確不喜歡你,當初要不是郡馬開口,我原本是打算直接發落你到莊子上的,可怎么樣也沒想到你入了榭兒的眼,榭兒從小吃軟不吃硬,我既然不能強迫他娶妻,只能納個他中意的,否則夫妻不睦,我的心思也是白費,如此,你可愿意?”
“謝郡主抬愛,但民女不過是商人之女,眼界狹小,難登大雅之堂,民女不敢再進郡主府!
福泰郡主不解,她話都說到這分上了,這丫頭怎么還是不答應?
“難不成你不喜歡榭兒?”
“蘇科士學富五車,俊秀出眾,自然不會不喜歡。”
“那還有什么好猶豫的?”
“女子在后宅實在太苦了,民女猶豫不是因為蘇科士不好,是因為民女害怕。
陸盛杏坦白道:“民女的母親只有民女一個孩子,從民女有印象以來,母親就是在張羅姨娘,雖然母親說正妻就得有度量,但民女還是覺得太苦了,哪個女人不想生三四個兒子,但這福氣卻不是人人都可以有,以前年紀小想得不多,但現在卻會考慮,丈夫門第太高了,萬一民女又生不出兒子,那可怎么辦?再說民女家中的兩個姨娘都沒孩子,日子過得苦悶不說,一點盼頭都沒有!
“你祖母可有為難你母親?”
“沒有,但那也是因為母親門第更高,母親是書香之后,外祖父在潮州為官,所以才能只生一女也不遭白眼,民女想想母親的遭遇,再想想自身的遭遇,萬一入了高門卻生不出兒子,那該如何是好?”
福泰郡主重重嘆了一口氣,她自己又好到哪里去?生了兒子也不是保萬一,兒子要是喜歡上男人,那也是苦啊。
又見陸盛杏一身少年打扮,居然連鞋都是男子靴,可見不是一時興起,而是已經習慣了,若這假小子能入了榭兒的眼,生兒生女,她都不計較了。
想通了之后,她清清嗓子,又道:“大黎朝規,郡王的兒子還能降等襲爵,郡主的兒子可不能,既然什么都沒有,何必一定要生兒子,生下女兒招贅也是一樣,我現在跟老天爺發誓,就算你只生女兒,我也不嫌!
陸盛杏都要懷疑起自己是不是異族流落在外的公主,怎么福泰郡主這么努力要說上這門親?連媳婦生女兒不計較這種話都能講,還發誓了。
等了一會兒沒等到她的回應,福泰郡主又問:“難不成你還懷疑我的誠意?”
“民女不敢,只不過郡主如此抬愛,民女惶恐!
福泰郡主心想:我也很惶恐啊,你知道一個母親看到兒子房中藏著龍陽春圖時的惶恐嗎?天都要塌下來了!
“老實說吧,陸老太太不過顧念你剛被休,所以這段日子由著你,但若你遲遲不再嫁,底下的弟妹也不好說親,男孩子耽誤幾年不妨,女孩子卻是耽誤不起,為了你底下幾個弟妹,陸老太太也不可能讓你一直這樣下去,遲早會給你說親,到時候不管你愿不愿意,都得照做了。”
陸盛杏默然,福泰郡主說這話她也知道,雖然大家現在同情她,但家中有個長姊一直待著,的確也不像話,盛梅十五,說親時還能說她剛剛回到娘家,正在調養,便等一兩年盛菊開始說親,人家就會覺得家中長女仍在很奇怪了,正常一點的門戶恐怕不愿跟盛菊對親事,甚至會打聽她是不是哪里不對勁,所以才遲遲說不出去,再過四五年等到盛桃長大,那直接不用談了,家里有個老姊姊,肯定問題。
“身為女人,你擔心的我都能理解,我可允你不納妾,生女不嫌,三年扶正,這樣你還有什么不滿意?擔心你那小鋪子嗎?外出我也可允!
陸盛杏的心一跳,如果這些福泰郡主都能允,再嫁給蘇榭,也挺劃算的,就如福泰郡主所說,祖母不可能真讓她一直待在陸家,與其以后時間到了被逼婚配,不如允了,福泰郡主這條件不管放在哪里都是上上之選。
福泰郡主監貌辨色,知道她有所動搖,于是笑道:“你也不用多疑,你入門三年備受冷落卻不吵不鬧這性子我很喜歡,皇祖父身體不好,一切只能從簡,放在別人家只怕要抱怨,我便是喜歡你凡事隨遇而安!闭f完,她從頭上摘下白玉蝴蝶釵,放在陸盛杏手中,“這是我當年過門時婆婆送我的,現在就轉送給你了,你放心,我說過的話不會收回,每一樣我都做得到!
福泰郡主親自上門說了陸盛杏這件事,一下子就在陸家炸開了鍋,陸老太太跟李氏自然喜不自勝,女人二度嫁進同一門戶,那是本事,以后人家說起陸家大姑娘,也只會說她有手段,想到煩惱了好幾個月的事情居然是這種結果,李氏高興得直嚷著要上山謝神佛。
佩姨娘也替大小姐欣喜,就申姨娘跟焦姨娘害怕開鋪子的事情變成泡影,心情幾番起伏,直到大小姐后來說一切照舊,這才放下心來。
至于二房可就精彩了,呂姨娘就是不懂,好不容易陸勝順訂了親,不是該說盛梅嗎,怎么大小姐都要再嫁一次了,盛梅還沒輪到,這得耽誤到什么時候?
趙氏卻是暗暗捶胸,早知道福泰郡主會來,她就帶著盛菊在園子逛,盛菊今年十四,也差不多該相看人家了,盛菊生得珠圓玉潤,可比盛杏那身板好多了,若是福泰郡主看到,說不定把她們姊妹一起迎入府,將來盛菊生下兒子,讓二房也風光一把。
至于陸大禮才剛剛講過牢獄之災,有時候都還會作惡夢,怎么樣也沒想到自己又要跟皇親國戚結成親家,而且這次才剛剛定了口頭親,陸老太太就把他叫去罵了一頓,連帶十幾年前沒出息的舊帳都翻出來,讓他從現在開始待在家,哪里都不準去,那些豬朋狗友也不準進來。
陸勝順卻是找時間偷偷去渥丹院跟大姊姊道了歉,隨著年紀漸長,也知道自己當年的行止的確不妥,奈何錯了也錯了,無法挽回,每每見到大姊姊,內心都忍不任愧疚,真沒想到福泰郡主府會再來求親一次,這次他絕對當個好舅子,不惹事。
至于主人翁陸盛杏,則是彷佛在夢中。
回想起來,她都忘了自己是怎么答應的,回過神來那只白玉蝴蝶釵已經在自己手上。
她早就知道蘇榭喜歡自己,而最近她也意識到自己是喜歡他的,只是門戶相距甚大,沒想到福泰郡主會上門提親——雖然說,是因為許多外力的關系,皇帝病危、她的年齡、弟妹的婚事,這些都擺在眼前,但以結果來說,是好的。
即便她覺得福寨郡主并沒有完全說實話,但誰又沒有一點秘密呢,她允了自己提都不敢提的,既然喜歡蘇榭,福泰郡主又給了自己很大的空間,她終究是要成親的,與其嫁給媒婆相中的,不如嫁給自己喜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