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著凍僵的雙手,金寧不停的在慈寧苑外的回廊上等著安颯宇。
她也不曉得自己為何要來,或許是他離去時那淡淡的哀傷,讓她不由自主的挪動腳步跟著他前來,然而這一等便是半個時辰。
冬季的日陽落得早,才過申時,天幕已染上深沉的黑,黑湛湛的天空此時正飄下點點白雪,宛若珍珠落地,讓她不由得走出回廊,來到庭院之中,伸手捧著飄落的雪花,彎起了唇角。
當安颯宇踏出慈寧苑,看見的便是這副景象,原是冷硬的面容,在看見金寧臉上那抹滿足的笑靨時,竟奇跡的軟化,甚至覺得心頭微暖。
他邁步朝她走去,在她還未反應過來前,緊緊的將她攬入懷中。
金寧嚇了一跳,忙轉過身,在看見摟著她的人是安颯宇時,雙頰一紅,本想將他推開,可在看清他的神色時,她停下了原要推阻的小手。
總是面無表情的他,淡然、疏遠、驕傲且冷漠,幾乎沒有什么表情,然而此刻,她卻在他臉上看見了……沉痛,以及淡到幾乎難以察覺的脆弱。
她該推開他的,不該讓他攪亂她的心,但她做不到,因為她能感覺到,此時的他十分需要她。因為這份需要,她沒問一句話,而是她做出這輩子最大膽的舉動,伸起她的雙手,輕輕的、帶著安慰的回抱住他。
在她的手環上他的腰時,他的身子一僵,下一瞬將她抱得更緊。
在金寧以為他會這么抱著她到天荒地老時,她終于聽見他嘶啞的嗓音在耳邊響起——“我有個表妹,她姓曾,叫毓靈!
聽見他提起一個不認識的女人,金寧有些訝異,但沒說什么,靜靜的等著他說下去。
“那年,我十六、她十五,她與我一樣,早早就喪父失母,是個可憐的女孩,因此前來投靠我……”
敏靈是個開朗的姑娘,他也知道她喜歡他,但他一直把她當妹妹看待,也與她言明,她知道后,雖然失望,卻還是十分黏他,幾乎只要他在府中,她便會纏著他跟前跟后,像個長不大的孩子。
他是獨生子,多了個妹妹自是十分疼愛,對她總是縱容、寵愛,只要不是太過的要求,他一向都會答應。
那幾日,她吵著要學看帳,說當不成他的妻子,卻還是他的妹妹,她不能賴在府中白吃白喝,至少要替他分擔些事務。
他很高興她能這么上進,雖然舍不得她吃苦,卻認為能多學一點對她而言也是好的,于是答應她每日歇肩前一個時辰教她。
然而他沒想到他的好意卻害死了她。
那日,毓靈一如往常在書房等著他,卻遲遲不見他的人,怕他出了什么事,這才跑至他房間找他,不料卻被她看見那不堪之事。
當時,他被怒火與失望沖昏了頭,壓根沒留意到曾毓靈就躲在窗角旁,只急著想離開那污穢的地方,一直到了隔日,他想起她那黏人的小丫頭怎會大半日沒來找他時,才得知她已成了一具冰冷的尸體,再也不會對他露出撒嬌的笑容,再也不會用甜甜的嗓音喚他一聲哥哥……是他害了她,要是他能早點想起他與她有約,要是他能早點察覺到不對勁,她也不會死。
他恨自己,更恨殺死他妹妹的人,所以他這輩子都不會原諒她,他會奉養她、供她一切需求,但他絕不再是那渴望著母愛的少年,對她尊敬、對她敬重,他對她,只有恨。
聽完他說的一切,金寧的臉色早已慘白。
這事太過震撼,完全超出她所知的倫理范圍,然而震驚過后,她只剩下淡淡的哀愁。
她本以為,他與她一樣,僅僅是與繼母不和,才會這般厭惡安老夫人,壓根沒想到他們之間竟發生過這般驚人之事。
纖細的手臂不由得收緊,像是要給他安慰的力量,直到感覺到他緊繃的身子緩緩放松,金寧才輕聲道:“我也恨那個害死我母親的女人,她以為我還小,什么都不知道,其實我知道,什么都知道……”她娘是陳氏害死的,這件事沒有人知道,包括她爹和爺爺。
娘的身子一向很好,卻在陳氏進門后,一日一日的虛弱,直到重病不起。
那時娘重病,府中大小事理所當然全落在陳氏手中,甚至是照料她娘一事,她都不假他人之手。
當時,每個人都對她另眼相看,就連金寧原本也十分氣她用那般無恥手段嫁予她爹爹,可見她這般用心,也對她改觀,不再排斥她。
然而所有人都不知道,陳氏不過是只披著狼皮的羊。
娘的病會愈來愈重,就是因為那可惡的女人在藥里下毒,那時的她還太小,不曉得是什么毒,但她發覺,只要娘喝了陳氏熬的藥,病情會轉好一陣,然而兩日后卻會開始發起高燒,等燒退了,娘的身子便又傷了一分。
她發覺這些事時,誰也沒說,只告訴娘,娘卻似乎早已知曉,只是不知為何沒說,甚至凝重的告誡她不準吐露半個字,之后一臉不舍的將她緊緊抱在懷中,不停的哭。
直到今日,她都還能感覺到娘落在她手上的淚水,有多么的燙、多么的不甘,又有多么的不舍,沒多久,娘便過世了,過世前,她只囑咐她要好好照顧爹和爺爺,不要惹陳氏生氣。
娘是怎么死的、金家是如何敗的,她清清楚楚的知道,但爹爹卻不知道,他一直以為陳氏不過是一個愛慘他的女子,她對他元配妻子盡心照顧、對他的女兒呵護疼愛,所以在臨終前,特地囑咐她要好好對待陳氏,這也是她會一直容忍陳氏的原因。
娘死時,她還小,不懂娘為何明知是陳氏害她,卻隱忍不說,直到大了,她才知道娘這么做全是為了她。
若不是為了保護她,娘不會受制于陳氏,也不會落得無力反抗的地步,而這一切都是陳氏那可恨的女人造成的,要是娘知道她的隱忍并沒有讓陳氏滿足,到最后甚至想將她的女兒賣至青樓,她會不會后悔?
可無論娘會有什么想法,她已經無法再問、無法知道答案,可她清楚明白,這一切皆無法挽回,那個疼愛她、將她看得比自己生命還重要的娘親,已經回不來了……所以她恨陳氏,但在恨她的同時,她也恨自己當初的弱小,若不是她太小,又被陳氏哄得團團轉,娘或許就不會死,金家也不會敗破到這般地步。
“這不是你的錯!
耳邊傳來安颯宇低啞的嗓音,讓沉溺于悲傷往事的金寧回過神,輕揚螓首,凝著那雙在雪夜中更顯深幽的雙眸。
望著他漾著溫柔的眼神,她勾起唇角,突然覺得悲傷的情緒緩緩逝去,她揚起手,情不自禁的撫上他微擰的眉,柔聲道:“那也不是你的錯!
同樣的話、同樣的安慰,讓兩人不由自主的彎起唇角,這一刻,兩人的心,如同他們相擁的身挺,緊緊依偎在一塊。
之后,他們沒再多說一句話,只是緊緊抱著彼此,誰也不愿先放手。
落花飄雪隨著冷風飛舞,這畫面是如此的和諧、如此的美好,然而對躲在角落許久的藍庭樺而言,卻是無比的刺眼及心傷,而站在他身后的藍雨芬更是目露陰狠,死死瞪著兩人,雙手緊握成拳。
昨夜發生的事仿佛打破了他們之間的隔閡,兩人的感情突飛猛進,即便金寧想抗拒也抗拒不了,光是想起昨夜離去之前,他在她唇齒間留下的纏綿熱吻,雙頰便忍不住發熱發燙。
她知道,她真的完了。
將臉深埋在雙手之間,她想懊悔昨夜所做的一切,卻無力的發現,她一點也不后悔,甚至還有點……回味,回味著那讓她渾身酥軟的熱吻。
對這不該產生的情緒,她真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夫、夫人,你還好嗎?”
聽見叫喚聲,金寧驀地抬頭,這才發現紫茵不知站在她身旁多久了,正一臉擔憂的看著她,她小臉一紅,忙輕咳一聲,以掩飾她的失態。
“沒事,怎么了嗎?”雖然主子都說沒事了,但紫茵還是很擔心。
今早她進屋服侍,卻發現平時早已起榻的夫人竟破天荒的還躺在被窩之中,并用暖被將自己的身子給蓋得密密實實,她不敢喚她,正想轉身出去,卻聽見夫人不斷低嚷著“完了、完了”。
她嚇了一跳,連忙沖至榻旁察看,夫人聽見她的叫喚,好像這才察覺到她在屋內。
看著夫人艷紅的雙頰,她再次嚇一跳,本以為她病了,正想去喚大夫,夫人卻叫住她,擱手說她沒事,并起榻梳洗。
她服侍完夫人穿戴,接著幫她盤發,這時就更怪了。平時幾乎是斂著眼眉、似乎在想事情的夫人一反常態,不僅發起呆來,還時不時對著銅鏡露出微笑,可不一會又苦著張臉,最后更干脆將臉埋在掌心里,發出無意義的呻吟。
見紫茵一臉擔心的望著自己,金寧很是尷尬,又輕咳了聲,才道:“我真的沒事,只是……有些頭疼!币宦,紫茵心急地忙道:“奴婢這就去請大夫!币钦埓蠓虿痪吐娥W了?金寧連忙擺手。“不了,熬點姜湯來就成了。”
“但是……”
“真的沒事!彼雷弦疬@忠心的小丫鬟很擔心她,因此耐心的道:“可能是昨夜受了點風,額角有些抽疼罷了,沒什么大礙,喝碗姜湯便會沒事的!币幌肫鹱蛞,她忍不住又紅了臉,想了想,又囑咐道:“讓廚房多熬一些,熱點,保溫著送過來!
紫茵見她似乎恢復往常,這才不再堅持請大夫,應聲而去。
待她一走,金寧這才站起身,審視著身上的衣裙是否不妥,又看了看銅鏡里那綰著飛云發髻、雙頰絕艷的自己。
她算是美吧?住在安府的這段時日,用好吃好,讓原本像個黃毛丫頭的她,不到幾個月的時間成了亭亭玉立的絕代佳人,鏡中的自己,美得連她自己有時都十分懷疑,這是她嗎?
她知道自己的長相不錯,為了避免麻煩,只要是去采藥,上集市或是金玉寶那群狐朋狗友來時,她都會特地將臉給抹黑。
平時她總是忙得團團轉,要采藥、要曬藥、要上集市兜售販賣,回到家中還得熬藥、照顧爺爺以及整理家務,她已有許久沒這般細看自己,今日這一看,她也十分吃驚。
這樣的她,怪不得能吸引藍庭樺的目光,就不知,她在意的那個人是否也會被她所吸想到那人,她臉兒又是一紅,忍不住抬起頭望著門外,想著紫茵怎還不快些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