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之后,雖然高壑仍日日回寢殿和她同臥而眠,就像是那場爭執從未發生過一樣,可是他們兩人心知,那天那些話,都深深卡在彼此心上,成了拔不出咽不下的刺。
獨孤旦怯怯然地望著他,幾次三番想主動跟他談起那日,向他好好解釋自己心底糾著的結,可是她只要稍稍提及,他便面無表情起來,而后藉詞前朝有事,匆匆大步離去。
她的恐懼與不安日日增深,害怕的不只是他不再依戀自己,而是他被她傷了心,她卻沒有機會能道歉能挽回。
更令她心痛難抑的是,就算如此,他仍然將她所提的商略措施交代了下去,并給了她一批人手籌組皇賈一事。
“主公……”她看著殿下那十數名精明干練的文士,努力眨去了眼中的熱意,才回頭對他低聲道:“因著臣妾的事,耗費了您的人手,這不大好,還是由臣妾自己——”
“你不放心孤的人嗎?!”高壑銳利目光盯著她,半是賭氣地沉聲問。
她一窒,心頭酸疼得更厲害了。“臣妾從沒那樣想過!”
“那便好!彼麥啿恢约阂彩窍乱庾R暗暗松了口氣,偏就面子上下不來,板著臉道:“孤把人手交給你了,都任由你差遣,這樣你也就放心了吧?”
獨孤旦再受不得他這刻意疏離模樣,苦苦憋了七八天已到她的極限。
她霍地站了起來,二話不說拉著他就往殿外沖,高壑先是因一時不察被她扯著走,后來則是感覺到握著自己的那只小小手掌冰涼而顫抖,他心下一抽,所有的慍怒惱火傲氣剎那間潰散得七七八八,暗暗嘆了一口氣,默默隨著她激動的步伐往外行去。
罷了罷了,就聽聽她要說什么吧,況且他一個大男人同個小人兒嘔氣,話傳出去豈不貽笑天下?
她不愿擔起的,總會有人愿意做的。
況且,盡管滿心滿懷的悶痛酸澀、尊嚴受創,可他這些時日也仔細思量過——撇開情感的偏愛不提,朝中毫無根基、全無背景的獨孤旦,確實也不適合做北齊的后。
他長長吁了一口氣,仿佛這樣就能把胸壑中的郁悶盡吐一空。
沒錯,她不想要的,恰巧也是他不該給她的,既是已過了心底這個坎,那么也可算徹底解決這紛亂了心頭數日的一大煩擾。
獨孤旦把他拉到寢殿后頭一處小苑荷塘畔,小臉仰高,強忍著淚意,真摯而堅定地道:“主公,我知道我那日傷了你的心,我不該那樣說話,我同你道歉……都是阿旦不好!
他低頭看著她眼眶紅紅,咬著下唇的模樣,心里也十分不是滋味,沙啞地道:“你沒說錯什么,孤原就不該……一廂情愿!
可現在,不會了。
“您沒有逼我。”她鼻頭一酸,柔聲道:“我知道您待我好,這世上從未有人像主公這樣,處處把我放在心上,阿旦不是草木人兒,又怎能不識好歹,不……不動心?”
他一雙黑眸倏地乍亮,心臟也因突如其來的巨大驚喜而狂悸了起來。“你、你是說你……你對孤也是……”
獨孤旦凝望著他,清淚盈睫,眼神溫柔,嗓音低微卻字字堅定地道:“愿為晨風鳥,雙飛翔北林;愿為雙黃鵠,比翼戲清池。”
“阿旦!”他猛地將她緊緊擁入懷中,激動萬分,狂喜萬分,雙臂力氣之大,仿佛想將她就此融入自己骨血之中,永遠永遠也不分開。
“孤——孤好歡喜,原來你心里一直是有孤的,孤一太歡喜了!”
他已是興奮得語無倫次了,獨孤旦心底又酸又甜又是憐意深深,小手也緊緊地環住他矯健有力的勁腰不放。
這個男人……教她如何不心疼?如何能不愛入了骨子里?
就再為他勇敢一次吧,再朝前跨出最艱難的那一步,與他比肩,成為他的妻,從此福禍相依,死生相隨……
就算宗法嚴苛,規矩如棘,為了他,她還有什么不能受的?
“主公——”她在他懷里,終于下定了最后的決心,鼓起勇氣開口。“我、我愿永遠陪著你,也愿、愿再更進一步——”
“阿旦?”高壑又驚又喜,可眸底乍現的光彩霎時又迅速沉淀寂靜了下來,若有所思地盯著她,良久不言語。
獨孤旦臉上的笑容漸漸掛不住了,呼吸也不知幾時停了,胸口忐忑慌亂不安地揪成了一團。
他、他還是傷心得很,還是沒能真正原諒她嗎?
還是,她從頭到尾都弄擰錯猜了他的意思?
“那事,是孤思慮不清!彼纳铌囎游⑽⒁婚W,大手輕撫過她的臉頰,為她將亂了的一綹發勾回小巧耳后,溫言道:“阿旦也莫掛在心上了,北齊后座……確實不該是阿旦坐得,是孤一時亂了心,沒想明白!
獨孤旦呆呆地看著他,小臉微僵,只覺一顆心直直往下沉,沉到了冰寒深潭底,再不能跳動,再無一絲暖意。
偏偏他的話依然清晰銳利如刀,一記記朝她心上劈來——
“你別擔心,孤還是只會寵著你,疼著你的!彼麘z愛地在她額際落下輕輕一吻,沒發覺她凝滯了的小臉,并不是因為驚喜。
“孤答應過你的一定會做到,嗯?”獨孤旦迷迷茫茫地被他攬著回了殿內,愣愣怔怔地聽著他歡喜大笑著宣膳,說要與她好好慶祝一番。
慶!K于愛上了他,可他卻已經不要她做他的妻了嗎?
北齊后座確實不該是阿旦坐得……北齊后坐確實不是阿旦坐得……
獨孤旦渾渾噩噩地跟著他用膳,跟著他笑,跟著他在龍榻上翻云覆雨,心里卻空蕩蕩得厲害……
接下來的日子,獨孤旦用忙碌來填補自己越發荒涼空虛冰冷的心。
皇賈的身份終于確立,十數名精干的人手在她的規劃之下,很快就各司其職,又招聘了數十名出身自平民庶族,對經商極有天賦,卻因苦無背景與路子可一展長才的優秀郎君。
獨孤旦在侯府中沉潛、積累了多年的能力一朝爆發,又在高壑刻意的扶持下,短短兩個月內便拿下了北齊集合衣食住行等等生意的七成掌控權,其中三成利潤交予國有,三成利潤歸于百姓,她取其中一成利潤,已是無比驚人,足夠讓她成為新一代、令世家們也不容小愿的巨富。
然而各世家巨閥數百年積累下來的雄厚實力,自然不會坐視獨孤旦威脅到他們原本牢牢掌握住的權勢利益,他們各家暗藏于宮中的釘子,也很快便順藤摸瓜地找到了皇賈的真實身分——
獨孤貴妃。
真相一出,朝野驚動,群臣嘩然,尤其在世家們刻意的操作下,朝中開始鼓蕩起了一波波滔天巨浪,洶涌著就要朝獨孤旦襲來,依然是高壑乾綱獨斷,力排眾臣地護住了她。
可是獨孤旦如何不懂,為了她,他頂住了多大的壓力,又得面臨多少老臣的拼死進諫。
這天清晨,她為他梳發綰發,看著銅鏡中他濃眉緊蹙深沉蕭然的容顏,再也抑不住地沖口而出:“主公,請容臣妾殿前奏對吧!”
高壑猛然回過身來,不安地握住了她的小手!鞍⒌,你——你想做什么?孤不許你自領請罪呀!”
“嗯?”他愕然,不過終是松了口氣,也笑了!斑,孤也不覺孤的阿旦有錯!
“群臣非議阿旦,是因為他們不知道阿旦的本意,不知道這些商略措施能為國家為百姓帶來多么大的好處!彼崧暤,“世家會反對,是因為臣妾動搖了、分去了他們手上一半的利益,收諸國有,散諸百姓,他們視臣妾為眼中釘,也是理所當然。但臣妾不會退縮,因為做對的事情,不該退!
高壑凝視著她,這一刻的獨孤旦,好美。
侃侃而談,閃閃發亮,猶如天地間最美的鳳凰,舉手投足,言行賢德,宛然是北齊最耀眼最稱職的皇后——
不不不,不是說好了不再提這事了?
真正適合為后者,若非北齊文臣之貴女,就是開將之嬌兒,就算他自登基為帝以來,權掌北齊朝綱,統領千萬兵馬,再不需靠娶納文武臣子哪家的女兒方能使政令順通,朝野一團和樂,可阿旦是南齊女,能為北齊婦,已是他專寵偏愛了,若連后位也予了她,這也太任性了。
再說,他初始要給,她給拒了,他堂堂一國君王,難不成還要再兩次三次地苦苦求她嗎?
哼!
高壑又別扭了起來,硬生生把自己心頭沸騰的悸動再度打壓了回去,竭力收束心神,面色端凝嚴肅,渾不知自己眸中的激賞怎么管也管不住。
“阿旦,殿前奏對不是小事,你真有信心嗎?”他沉聲道。
“是!豹毠碌┣宄壕К摰碾p眼流光溢彩,傲然自得地道:“臣妾有信心,必能說服群臣,富我北齊!”
“好!”他擊掌朗聲大笑,龍心大悅!安焕⑹枪碌馁F妃,今日殿上,就由孤的阿旦舌戰群臣,為我北齊百姓廣謀福只,恩澤八方。”他迫不及待見到自己掌心里細細呵護疼寵的小人兒,褪去青澀,瑰麗耀眼,灼灼光華,名震天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