膏不厭鮮,水不厭清;玉不厭潔,蘭不厭馨。
爾形信直,影亦不曲;爾聲信清,響亦不濁。
綠衣雖多,無貴于色;春華雖美,期于秋實。
服美動目,行美動神;天道佑順。常與吉人。
南梁.河東裝顏<女史箴
北齊大殿之上。
獨孤貴妃居然自后宮涉足于前朝,此一牝雞司晨之舉,又再度引起了群臣激憤。
而他們一向威猛霸道的君王,卻猶如視而不見,在玄金旒冕冠后,掩住的是一臉的莫測高深,似笑非笑。
有那心思敏銳些的臣子悄悄地后退了些,靜觀其變。
以滎陽鄭氏為首的大司空,則是恨恨地瞥了眼殿中央嬌小優雅、華貴無雙的獨孤旦,板著臉持笏上前道: “稟主公,貴妃娘娘身為后宮嬪妃,竟敢插手朝堂之事,乃為國法不容,請主公按宮律重懲貴妃,以誡天下!
“大司空暫且莫急!备咣謫问滞腥瑵饷嘉⑻,淡淡地開口!百F妃今日殿前奏對,乃是先稟過孤,經孤同意的!
“主公萬萬不可因寵誤國——”大司空一張老臉都氣黑了。
“大司空,”獨孤旦嫣然一笑,意態從容,嗓音清脆如玉石交擊,殿上群臣不自禁為之一靜!氨緦m雖是后宮女子,卻也知禮義,曉廉恥,若今日是行賣官鬻爵、擾亂朝政之事,自有國法宗法嚴懲,輕則打入冷宮,重則夷三族……旦不才,這國法宮律,倒是比大司空多熟那么一星半點兒的!
眾臣里有人噗地一聲暗笑,又忙止住了。
大司空一黨的臣子自然怒目而視,可素來看不慣大司空自命清高卻又倚老賣老的臣子卻是忍不住對獨孤旦投以一記隱諱的贊賞眼神。
“你、你——老夫才懶待與爾這無知婦人做那口舌之爭!”大司空頸上青筋暴出,怒而甩袖,立時朝向高壑道:“主公——”
“大司空是朝中大老,孤向來是極敬重的!备咣直镏唤z笑,正經八百地對獨孤旦道:“貴妃,你就看在孤的面子上,讓讓大司空一些。老大人既然想知道你今日因何殿前奏對,你好生向他解釋一二也就是了!
她眼波流轉,甜甜地笑了,俏皮又嫵媚地屈身一禮!笆,臣妾知道了,謝主公提點!
“主公!”大司空臉上的胡子都快氣到掀飛了。
殿上有若干公正睿智的臣子,看到這里已是明白主公這是一力力挺貴妃娘娘,三言兩語,都是為娘娘鋪路呢!
隱于暗處的飛白則是險些嘖嘖出聲,這大司空一把年紀,權力欲望卻越發重了,會被眾世家推出來當出頭鳥,成為主公和主子娘娘殺雞儆猴的那只雞,也是自找死路。
唔,鄭氏的手確實也伸得太長了,看來上次他們試圖安插羽林衛右統領的人選,被主公狠狠懲戒,一舉拔了鄭氏子弟中的都兵郎中、外兵郎中兩名大員,使得鄭氏于兵部人馬幾乎覆滅,僅余中兵侍郎一人。
可顯然身為鄭氏族長的大司空沒有學到教訓,這次聯同諫議大夫鄭雙、給事中鄭樸等等,和竇氏、崔氏子弟一齊上書進諫貴妃娘娘與民奪利一事,將聲勢炒得越發壯大,隱隱有指貴妃娘娘為妲己妹喜一流。
可倒是百官之首的蕭太宰,這回竟這般沉得住氣,沒有藉機踩上一腳,為后宮中的蕭妃造勢?
看來,老狐貍就是老狐貍,局勢未明前,從不輕易出手。
飛白思忖間,殿上局面已是大翻轉——
“……本宮名義上雖為皇賈的幕后主,可皇賈由上至下,用的皆是主公的人手,就連開拓南北商道、鼓勵百姓墾荒為田、訪有智之士為牧馬制革、冶煉紡染技術提升等等舉措,也無不是為我北齊、為百姓將餅做大,將十成的利潤提高至二十成、三十成……”獨孤旦的語氣并非慷慨激昂,卻是字字一語中的,句句錦心繡口,兼又口齒清晰脆俐,似規勸似解說,令群臣再難對其生起一絲一毫惡感。
尤其她先是細細將百姓面臨的困境難處數說明白,再將皇賈實際所做所圖的種種措施——道明,什么樣的法子能收獲什么樣的處潤,什么樣的困難又該用什么樣的手段化解,最后,她環視面色不一的眾臣,意有所指卻又語帶嘆息地道。
“天下萬民處益福只該是同氣連枝,相輔相成,無家則不成國,強國方可安民,富民自能壯國……”她清澈如朗星的眸子所接觸過的每一張臉、每一個人,竟都不自覺地或是面色微慚,或是神情復雜,或是流露敬意,卻都再無一人眼帶蔑視。
“諸公皆是北齊賢臣良將,當自比阿旦一小小婦人更明一榮皆榮,一枯皆枯的道理,有些事,過了便是做絕了,亂人禍己,又豈是長久之計?”
殿上世家臣閥出身的臣子們個個面色窘迫,尤其其中幾個叫囂得最歡的。
吏部尚書令盧灝微微一笑,持笏而出!百F妃娘娘憂國憂民,一心為公,吾等忝為男兒,是該羞愧至甚。然,娘娘為皇賈,以公謀私,從中取利,終究落人話柄,還請娘娘三思!
她警覺地瞥向那個笑容深沉,面容肅正,舉止儒雅的中年美大叔。
姓盧……看來是范陽盧氏的子弟,果真意態風雅如仙,言詞鋒芒暗藏,非泛泛之輩。
高壑身形微微一動,傾身向前似乎想為她解圍。
“敢問盧公,”獨孤旦不懼不惱,嫣然一笑,“不知貴府之中,主持中饋者是盧公抑或盧夫人?”
盧灝略瞇了瞇眼,恭敬地淺笑道:“回娘娘,中饋內務,自是由拙荊打理……想必娘娘此一問,另有深意?”
“盧公果然智慧過人!彼樕闲σ庥粶p,“那么本宮可否再請教,盧夫人主持中饋,除卻是因著一家主婦不可規避之責任外,是否也有分例可領?”
盧灝立時會過意來,眼底掠過一抹厲色,面上卻越發謙和恭順!澳锬镏,臣下明白了。可拙荊為一府之大婦,娘娘卻尚未為后,恐怕兩者不可相并提也!
夠狠!
獨孤旦笑容一凝。
高壑卻已經冷冷揚聲道:“盧卿,慎言!
“臣下有錯!北R灝跪了下來,從善如流地請罪,嘴角卻微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
獨孤旦立時穩定心神,脆生生地一笑,笑著輕嘆了一口氣!氨R公這話真是好傷人心呢,不過盧公確實有錯,而且是大錯特錯!
“還請娘娘示下!北R灝眸光一閃,幾是挑釁地望向她。
高壑臉色陰沉,若不是看見獨孤旦悄悄對他輕搖頭示意,他早龍顏震怒,大發雷霆。
孤護得跟心尖子似的阿旦,豈是你們這些渾球污蔑得?
“盧公,如今主公尚未有后,后宮之中便是我這個貴妃娘娘為尊,種種庶務宮務瑣事,由本宮擔起,為我主分憂解勞也是分屬應當,若本宮這貴妃都沒資格過問這些事兒——”她慢條斯理,似笑非笑地道:“難不成該是由鴛貴嬪作主嗎?!”
此言一出,盧灝面色大變,冷汗涔涔落了下來!俺枷虏桓遥枷隆f萬不敢!
她暗暗冷笑——他當然不敢,不敢承認呢。
鴛貴嬪是他盧灝所出,是名門盧氏寄予厚望的貴女,還指望著將來做掉她這個貴妃,掃除礙事的蕭妃,一舉登上鳳位。
若是現在就冒出頭來,驚動了主公和眾臣眾妃的眼兒,只怕她這貴妃還沒動,蕭妃就得先把她滅成了渣。
盧灝景欺她沒有背景沒有勢力,對帝都朝野這些世家官場脈絡都該一無所知,他今日才敢把話說得那般刻薄,都渾忘了自己還有個女兒在后宮里,并且遠遠居于她之下。
可惜,主公寵她至深,生怕她吃虧,早就命飛白統領把前朝后宮那一本子密事小帳全交代給她熟讀一通了。
“諸公都是忙國事大事之人,倒好意思同本宮一個小女子爭口斗舌,貪本宮那點子蠅頭小利的辛苦錢!彼p哼一聲,清澈明亮的眸子閃現令人觀之瑟然的騰騰霸氣!罢婀姹臼碌,就去賺北魏、北周、北燕、南朝諸國大筆大筆的通商貨銀呀,別成日眼珠子只盯著自家人,連老百姓手中那點兒存給孩子過年壓歲的三五銅子兒都要榜、都要搶——丟人不丟人?!”
隱于暗處的飛白險險就要鼓掌叫好,差點自高高梁上掉了下來。
殿上眾臣心里有鬼的被罵得冷汗淋漓,渾身抖顫,素來清正耿直的則是忍不住大大擊節,連聲大贊——
“貴妃娘娘警語如金似玉,句句震聾發聵,實令我等深深敬服也!”
“皇賈一案,臣下認為娘娘無錯!”
“是,娘娘非但無錯,還對我北齊有大功,當得主公重賞也!”
看著朝臣紛紛鼓噪著、支持著獨孤旦,高壑臉上笑容滿滿,眸中俱是大大的與有榮焉,深深為他的小人兒引以為傲。
獨孤旦眉眼璀璨流彩,歡喜地望向那個自始至終疼寵愛護自己的男人——
主公,阿旦做到了,我們做到了。
他倆目光在半空中交纏在一起,密密纏綿、甜膩歡快得渾若無人……
隱于暗處的飛白臉都紅了。
侍于高壑身后的伢是想提醒的,不過一想到主子恩愛等同于白嫩嫩胖呼呼的太子就不遠了,又是老懷大暢,恨不得主公立時宣告退朝,抱了主子娘娘就回去恩恩愛愛滾龍榻,哪里還記得進諫君前?
就在此時,蕭太宰清了清喉嚨,持笏上前,溫和道:“老臣也贊同,并同今日起,嚴格管束族中子弟,絕不可再與民爭利,辜負主公一片拳拳澤世愛民之心,有違者,除國法重懲外,一律出族,不再是我蕭氏中人!”
蕭太宰的話如落雷般,震驚了全場。
自古被逐出宗族之外,均為世人所不恥,處處行步艱難,不啻于淪落為孤魂野鬼。
蕭氏,蕭太宰竟也如此支持獨孤貴妃?
“好!太宰不愧我朝第一賢臣,為國過民,不存半點私心,當為百官表率!备咣执笙,欣慰愉悅地看向蕭太宰!皝砣,賜太宰羊脂白玉如意一對,賞五百金……嗯,蕭妃于宮中嫻雅慧秀,素來恭順宜人,也該晉一晉位分了,便晉為淑妃吧!
“老臣受之有愧。”蕭太宰忙謙辭。“蕭妃娘娘侍君恭順乃為本分,如何有功?更當不起這淑妃一位!
“太宰過謙了!备咣譂M意地一笑!肮抡f你們受得起,你們便受得起,就莫再推辭了!
“謝主隆恩,萬歲萬歲萬萬歲!笔捥紫鹿蚍卮蠖Y謝恩。
獨孤旦的笑容卻漸漸地消逝無蹤,她怔怔地望著金階上的那個人,盡管知道應該信任他,他做的一切都是為她好,可不知為什么,當看見他眼中對蕭太宰和蕭妃那真實無偽的贊賞時,她心下不自禁地一寒。
好像,有什么開始失了控,墜往了她不知道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