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烈風往左邊騰了點位,摸到暖墊的質料,感覺十分緩和,想來是此次五哥一塊帶回來的……平常午后他會在門前做些粗工,她在旁幫忙削木時是坐在冰冷的地上,五哥他也注意到了嗎?
“怎么了?”徐二忽問。
“長慕見不得阿奴冷著,抱她上暖墊坐著!毙焖脑谛炝绎L瞪大眼中說著。
徐二應了聲,面色有些尷尬,猶豫片刻,伸出手碰到徐烈風的頭發!鞍⑴恪好么?”
“好……阿奴很好……”
“你這聲音……”
“二哥聽不清么?我說慢點……”她連忙道。
“也不是。你這聲音,跟以往真是差上許多,老五都跟我提過了,你……受苦了!
她聞言,立刻垂下眼。掩不住,豆大的淚珠直直滾落在衣裙間。
徐二起了個開頭,后頭話順上許多。他輕輕嘿了兩聲,道:
“我還以為,就算徐家滅光,皇室也會護住你,哪知……你一對兄姐居然……”
她頭沒抬,低低說著:
“阿奴姓徐,不姓蕭,如果哪日,二哥想將四國的姓全姓了,那阿奴也跟著二哥一一姓過一次!
他一怔,撇開臉。良久,他平淡道:
“這不是理所當然的事嘛,徐家兄妹不多不少就六個,雖然徐六在南臨皇室眼皮下,不得不假裝走了,但只要你活著的一刻,那就是隨了我們姓!彼窍⑽⒅兀Z帶不屑!八麄儾灰,是他們眼睛瞎了,徐家自然是要的!不止要,連你婚前婚后都得姓徐!”
徐烈風詫異地抬起頭,望著難得激動的徐二。她見徐二又要摸她,趕緊湊上前,他本是要摸上她鼻梁上的粗疤,沒想到摸到她滿面的淚。
他跟定平活著回來,她很歡喜么?
“二哥,你眼睛怎么了?還能看見東西嗎?大夫怎么說?”
這真真奇怪,眼力不好了,反而能靜下心聽出阿奴語氣里滿滿的關切。他以前怎么都沒有注意到?
他摸上一邊的眼罩,略略平靜道:
“這眼罩里,已經沒了眼珠,右眼時而清明時而模糊,也不知何時會看不見,大夫也無能為力!彼攘艘粫䞍海瑳]等到該有的回應,便問:“阿奴不問為什么嗎?”
“二哥跟四姐,都是為南臨犧牲,何必再問為什么?”她沙啞著,小心翼翼捧過他的手!耙院蟀⑴珌肀Wo二哥跟四姐,來照顧二哥跟四姐!
徐二嘴角一抽。他看起來真的很需要人保護么?
“不必保護我。”徐四在旁冷冷道:“我是缺了四肢么?不過是一條手臂,難道我不能用左手再拿刀么?”
徐烈風素知她這個四姐性子硬,剛才她話真是說太快了,她正想諂媚一下,又聽見徐二說道:
“多虧你四姐拉了我一把,要不,今日我掉出的,是一條命,而不是一只眼。阿奴,這事我己跟長慕提過,本想終生不再回憶,但你是徐家人,自該知道自己親人的最后一刻!
“嗯,我想聽。”她輕聲道。
“那天,風很大,大得幾乎快吹走人了,京師來了方三郎與圣旨,要徐家一門全回京師,一切兵務與兵符交給方三郎。長年以來,邊關一定會有徐姓鎮守,這全召回去,簡直前所未聞,尤其小周剛交出降書,長慕曾說若有一日西玄欲取南臨,必借道小周,眼下正是該防范的時刻,陛下為何召我們回去?陛下雖不喜我們劣民,但,絕不會無故下這種旨,背后定有原因,我們本想隔日快馬回京搞清楚,再趕回邊關,哪知……哪知他們來得那么快!那么猛!”徐二至今想來心有余悸,他緊緊反握住徐烈風的雙手,咬牙道:
“天快亮時,他們來了!方三郎與我們分批出戰,風沙吹得幾乎連人都看不見,天色一點亮度也沒有,我們都知道不對勁,退不了……阿奴,原來西玄陰兵是一支輕騎……不就是一支輕騎么?怎么……風云變色了……我以為到地獄了……他們在我眼前肢離破碎了。如果不是定平及時拉我一把,今日我掉出的,不只是眼珠,而是徐家老二的頭顱……定平的手臂也為了救我斷了。等我清醒后,才知道所有出戰的徐家軍都死了!
“二……二哥……”她渾身顫抖著。
徐長慕不動聲色地撫上徐烈風的背心,往徐四看去一眼。徐四冷靜地掃過她的白發以及徐二不宜再受激烈情緒的眼,接下徐二的話頭,道:
“有大半殘缺的尸身都淹蓋在沙土之下。是我先痛醒過來,我覺得不對勁,天太黑了,我昏迷絕不只一時半刻,為何天不亮?我確定我沒有瞎,我挖了個坑,拖著二哥躲在里頭,風沙一直在吹,我的理智告訴我,外頭一直有人在走動,只是我看不見,只要天不亮我絕不出去。過了許久,天才慢慢亮了起來,我這才背著二哥離開戰場。之后,遇上來邊關的長慕,就在他的安排下暫時在附近的民舍里養傷!彼惓@潇o,沒有多余的情緒陳述,讓說得激動的徐二與聽得淚流滿面的徐六都是一怔,一時回不過神來。好似一盆冷水潑在正在沸騰的熱水里,情緒一時轉換不過來。
徐二先是回神了,他一激動這右眼更加模糊,模糊里還映著阿奴的發色。是呵,先前長慕就提過,都是些受重傷的人,情緒不易太過激動,尤其是阿奴……他從長慕嘴里聽見阿奴似老人般的蒼老,震撼得一整夜無法言語。
滄海桑田,昔日在乎的,如今在他眼里不過小事。只要活著的人,能夠繼續活下去就夠了。
他情緒平復后,輕輕撫著她銀白長發,摸起來跟年輕人發感差不多,怎會弄成這樣呢?論南臨……她也該有一份的……論胥人,她的血統讓每個南臨人都該奉她為神的,怎么到最后,卻變成這樣?
徐烈風有點受寵若驚,不敢動彈。她聽見徐二說道:
“沒有當下讓你知道我跟定平還活著,是因為長慕說你那時也在生死一線掙扎,若然情緒波動過大,恐怕極傷身子!
徐烈風抹去眼淚,往徐長慕看去一眼,低聲道:“五哥都在為阿奴想的。”
徐二又道:
“哼,他們居然用子虛烏有的神人名義來害你,都是為皇位吧。你是三名皇子里最有資格登上皇位的,如果陛下遺詔將你身分公開,并立你為繼任女帝,那兩人就與皇位絕緣了,所以他們用此法害死你,只是不知出計害你的人是大鳳陛下還是夏王?”
她聞言,輕聲道:
“不管是誰,對阿奴來說都已經沒什么差別……”
徐二點頭!罢f得好!不愧為徐家兒女!”他退疑一會兒,又撇過頭有些別扭地說:“以往的事你都忘了吧……家里人不是不喜歡你,只是有些不服氣,但,仔細想想,又與你何干呢……”
“那,咱們換回爹的姓吧?以后二哥替咱們家開枝散葉……再也不姓徐。”
徐二愣了一下,轉向徐長慕。
徐長慕淡定道:
“是啊,以后開枝散葉都靠二哥了。生十個、二十個都成,等你老了,說不得兒孫上百呢!
徐二面部抽了一下。這開枝散葉聽起來怎么像豬在做的事?以往他跟其他兄弟盼長慕開枝散葉就是用這語氣嗎?現在他來報復了?是不是太計較點了?
“是是。”徐烈風積極地說:“等二哥完全好了,咱們就好好替二哥挑挑,二哥愛什么的咱們就去找!等明年就會有個白白胖胖的小二娃娃出來了!”
徐二想問她:你這么急干什么?又不是趕投胎。但一見她的發色,心頭一涼。
徐長慕起身,道:“二哥累了吧?瞧這一路趕的,要敘感情,睡足了吃飽了再說。阿奴,起來了!
他一把要先拉起她,徐二忽地抓住她的手。
“二哥?”
“阿奴!”徐二盯著她,重重說道:“如果你自認是徐家老六,就給我好好活下去!現在在徐家里,我說了算,你的父兄帶著徐姓而逝,我絕對要延續下去!這個徐姓曾令我們風光,也為我們帶來包袱、帶來死亡,但,如果再來一次,我還會姓徐,還會出戰,你父兄都會出戰!我們的背后,是南臨!我們不能退!在圣旨來的前一天,你其他哥哥心里隱有預感,你三哥忽然找我說了許多家里事,我叫他住嘴,他也不肯,他突地提到你,說你是不是無辜了點,是不是下回回京與你說說話?這姓什么很重要么?如果能護住南臨百姓,那,就算沒有人知道是誰護的,他也是心甘情愿的;蛟S,小周送降書后等于將南臨門戶大開,我們都急了,再也顧不得那些表面的事了。阿奴,你小時在京師,每回送京師好玩的東西上邊關給咱們時,信里總是有意暗示我們要關心你,我們看了就煩,這兩年你只送邊關需要的東西,少提自己了,我們反而心生愧疚,呵,這就是……你想遠離了,我們卻開始發現還有個妹妹……”
“沒有……沒有……”徐烈風哽咽道:“阿奴是想……父兄不喜歡我……不必勉強……阿奴喜歡你們就夠了……二哥,二哥……”
徐長慕暗嘆口氣,輕輕自她身后環住她,以免這兩人又要抱頭痛哭傷情傷身起來。
徐二假裝他是不流淚的男兒,任著濕意在面上風千。他疑惑半天,問道:
“長慕躲在阿奴后面做什么?”
徐四平平答道:“他正抱著阿奴呢!
“……哦……是么?”徐二有些不自在,咳了一聲。“長慕,我累了,我想先休息了!
徐長慕應了一聲,對著徐烈風道:“等我一塊吃飯吧。”
她這才想起還有一桌飯菜,連忙抹去眼淚!拔以偃釤帷!
“也不用了。先隨便吃吃,以后再露你的好手藝吧。”徐長慕扶起徐二,見徐二欲言又止,他淡淡說道:“等明年春,我們就離開南臨,永遠不再回來。為了護南臨,我已經失了三個親人,不愿再見任何人毀在這種地方上!
徐二撇過頭。
徐烈風目送他倆出去,當她轉回身是一愕,道:“四姐,怎么這樣看我?”她極力不往四姐空蕩蕩的袖子看去。四姐個性冷又帶點傲,如果此時給予同情,她非怒不可。
徐定平單手把玩她的白發!鞍⑴,你道我少了條手臂如何?”
她一怔,答道:“只要四姐活著,少條手臂不如何。”
“那我背他逃離戰場,沒再回去,你道如何?”
徐烈風思索一會兒。“如果四姐帶二哥回去,只怕你們會被送到京師,到那時……”蕭家姐弟就在京師等著……她心一驚,忙道:“四姐做得很正確!”
徐定平點頭。“你與長慕心思相同,很好。不管姓不姓徐,我們都已經犧牲許多,不必再賠進你二哥。”一頓,她聲音略輕:“一條手臂算什么?如果能救回爹跟大哥三哥,我四肢賠進去又如何?以后你見機多勸勸他,用不著再苦思西玄陰兵如何破了,南臨是怎么待你怎么待徐家的,你明白的。”
“我知道。”
“你……”她仔細打量徐烈風,指腹輕畫過她的疤痕!伴L慕初來信時說你似是老人,但今日在車上他說你已是大好,除了發色未黑外,其余的……都在好轉,除了道疤,跟以前的阿奴差在哪?阿奴,最壞的都過去,不要想你何時老去,不要想明年你見不著二哥的白胖小子。大哥他們正值盛年,不也那么去了嗎?為什么你不想想當下?別讓三哥他們來不及后悔的遺憾,發生在你身上!
原來,所有人里最堅強的,是四姐,她心里感慨著。等徐四到隔壁木屋照料徐二時,她到桌前,看著那鍋雞湯。
雞湯早涼了,她也早吃膩了,但現在她一鼓作氣大口喝湯大口咬肉,身側有人伸出手輕碰碰鍋子!皼隽!
“沒關系,一樣好吃!我得多吃點,每天多吃點,說不得那日我一覺醒來,又成黑頭發的模樣。”
徐長慕屈身吻去她嘴角的湯汁,徐烈風因此呆住。他舔了舔唇,笑道:
“這湯味道不錯,能將阿奴補回大半原形,我會很滿意的。難道阿奴沒有注意到,你身子越發的柔軟飽滿了?”
“……柔軟飽滿……”她搖搖欲墜。五哥這話是不是露骨了些?他這又是從哪兒偷看的啊?
他又笑,神色帶抹憐愛。“只要身子健康,發色是黑是白又有什么關系?阿奴,你在我還活著的此刻想做什么呢?”
她心里一跳,本想要他別亂說話,但想到大哥跟三哥正值壯年地走了,誰知下一刻……
“我……”她眼色略略迷蒙,從他面上移到他身后墻上掛的畫軸。
在村落里的矮屋里掛畫軸委實怪了些,但五哥要她布置這個家,她就照著自己的意思做,托著他畫了一幅飛鷹與青蛙共處一景的圖。
她本以為,他會畫一只在天空飛的雄鷹,還有一只追著他跑的地上小青蛙,哪知,他確確實實畫了一只正在飛的老鷹,然后,嘴里叨著一只小青蛙。
小青蛙沒有翅磅,追不上,老鷹就叨著它一塊走,誰也不會落下。
她鼓起生平最龐大的勇氣,卑微地說出自己的愿望。道:
“五哥是學士,終究會離開南臨,走回自己的道路上。不管你的足跡到哪,阿奴也……”
“也?”他略略沙啞地鼓勵著,似有不套出來絕不罷休的意思。
她下意識壓上她腰間那個藏得妥妥當當的蝙蝠帕子,咬住唇,清楚地說道:
“阿奴也想跟著五哥走,一塊并肩而行,在阿奴的有生之年里有能力守護著五哥。”她終究不敢說夫唱婦隨。
在她心里總是忐忑不敢將情愫挑明,怕這一挑明,又一回頭赫然發現是她的一廂情愿,自作多情。
徐長慕垂著眼笑著,良久,他才揚起眉。
“阿奴,你許下不得了的承諾了,如果你中途逃跑了,想放棄不干了,我是不會放過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