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吐出“妖魔”兩字,已讓他的臉色泛起淡淡鐵青,雙拳握得死緊、努力壓抑渾身的顫抖。
“我當然相信你不是!”習威卿立即說,也告誡溫琦如:“那種無稽之談,荒謬至極,以后不許再說!”
溫琦如雖然總愛使性子,也知道習威卿處處讓著她,但每回只要習威卿板起臉,不容反駁的口吻,她還是懂的放軟。
“哦……我不說就是了嘛!彼y得溫馴。
嘴上雖應允,卻不代表心里亦同樣釋懷。
對于歷劫歸來的曦月,溫琦如無法真心接受,一是為傳言,另一……則是為私心。
“不是所有的妖魔皆屬惡劣,當中,或許有心地善良、天真單純的妖呀。”勾陳一旁閑涼,用以最慵散的聲調,輕吐著笑。
“妖便是妖,不懂人性,只知殺戮與貪食,不可能有心地善良之類……”
習威卿本欲爭論,瞥見曦月臉色不好,不愿在她面前論及妖物何等殘暴,于是噤聲,并朝勾陳投去一記目光,盼話題就此打住。
勾陳瞧懂了,抿唇微笑,不多說。
“勾陳兄弟,你在此住下吧,讓我盡地主之誼,答謝你當日出手相援!绷曂湓掍h一轉,邀勾陳做客。
當日,習威卿巧遇世敵,激戰一番,無奈寡不敵眾,節節敗退,幸有勾陳途徑,助他一臂之力,他在免遭殺害。
“當然好。”有吃,有住,有床睡,誰拒絕,誰傻蛋。
“我叫人替你整理客居,今晚咱兄弟好好喝一杯……”
***
明月清風,涼夜深,繁星點綴,夜空一片絢爛。
曦月用完膳,不多加佇留。
簡單一碗飯菜,餐后一杯熱茶,填報了胃,便直言先走,不隨習威卿宴請勾陳,同留飲酒閑談。
興許琦如說對了,她,變得很不一樣……
不喜熱鬧,不愛說話,能不與人親近,便疏離得老遠,拒絕誰的靠近。
漸漸地,連笑都遺忘了。
她變得害怕妖,害怕人,更害怕——
假借人皮,佯裝人類,混入生活中,等待時機,才掀去皮囊,齜牙咧齒,露出原形的妖。
她不擅分辨身邊出現的,是單純的“人”,或是魔物。
分辨不出,只好處處戒備,不輕易交付信任。
曦月沿著池畔走,徑自想,又徑自搖頭,喃道:“不輕易交付信任嗎》……說雖如此,在發生事情后,我也曾……全心全意信任過——”
信任過,如此獨特、強大的一個存在。
她佇足,夜風吹皺池水,隨著衣裳唰然飄飛,記憶被卷回了過往——
那個漆黑、恐怖的暗夜。
由遠而近,獸的狺喘,以及腳部踩在草叢間的細碎沙沙聲,在那一時刻里,全都響亮的驚人,如重雷貫穿耳膜。
她一直在發抖,明明喝止自己,卻抵擋不住恐懼的本能。
還有,失親的劇痛。
眼淚流淌滿臉,四肢停不下顫意,她逃進深山,迷途于密林之間,脫臼的腳踝已達到極限,無法再走半步。
躲入窄小洞穴,她背緊靠巖壁,目不轉睛,環顧四周,警戒著。
周遭隱約可見森冷的獸眸,暗處中閃動危險幽光,徘徊。
忽明忽暗的綠光開始聚集,因步步進逼而越發放大。
手中短劍緊握,護于胸前,她幾乎不敢眨眼。
草叢間,窸窣微晃,一條黑影步出,竟是山豺。
豺,狀似犬,性兇殘,食肉,慣成群結隊圍捕獵物。
見一,便有二、三、四……
果不其然,一只之后,更多只山豺緩緩走來,將她團團包圍。
咧開嘴,利牙展露,沉然狺狺,在喉間滾著獵殺前的悅樂。
早知如此,娘又何必舍身護我,要我趕緊逃,一定要活下去……
既是要淪為口食,不如與爹娘一塊兒被妖魔吃下腹中,至少一家三口還能團聚。
在這種時候,她竟有心思如此喟嘆。
也不會落得現在孤獨一人,遭豺群分食……
山豺沒有多余耐心,頭只一發動攻擊,其他隨即撲上。
求生本能讓她揮動手中短劍,一劍劃破首只山豺的前肢,其余山豺見狀,咧大了嘴,狠要她的雙臂!
血腥味刺激起獸性,成群攻上。
銳利的牙,強壯的下顎,連衣帶肉撕咬的毫不留情。
滿手的鮮血滑膩,短劍已經無法握牢,她耳邊是山豺噴氣的聲音,還有一種捕獲弱小,快意的獰笑……
她好像聽到山豺們在笑。
笑著分食她的肉,笑著想咬斷她的咽喉,笑著……
笑聲突然中斷,變成一聲聲慘叫,如同被踩痛了尾的狗,哀鳴,逃竄。
原本欺壓在身上的重量,消失了,咬緊血肉不放的牙,松脫了,一只只山豺全夾著尾,逃回草叢內,不見蹤影。
迷蒙的視線里,一直更龐大的身影,擋在前方。
月光下,火紅色毛發,燃燒一般。
是火紅的嗎?還是,我的血流進眼中,看到錯覺?
那是……什么?
是虎?是豺?是……
狐。
美麗而高貴的,狐。
那是曦月由昏迷中清醒,迷迷糊糊,盯著眼前的龐然大物,良久之后,才得到的結論。
狐,有這么大只嗎?
記得獵戶兜售的狐毛,不過犬兒大小,眼前這一只,直逼……不,遠超過虎的體型了吧?
似乎察覺她清醒,它轉過頭,與她四目相對。
她戒備坐起身,想取短劍防身,卻遍尋不著,這才憶起,對抗山豺時,短劍已不知掉哪兒去了。
她轉而拾起石塊,緊捉于手,若這只狐敢上前半步,她就與它拚命!
狐歪著腦,仿佛對她的舉動感到興味,身后狐尾輕掃,沒有其余動作。
對峙好半晌,她不動,它不動,只有毛茸茸的尾暢快晃動。
她終于發現,傷痕累累的手臂上,敷有搗碎的草汁,傳來腥重氣味。
不僅是手,連頸子、雙腿、臉頰……任何一處被山豺抓咬的傷處,皆有。
“是你……救我?”
她不由得作此猜測。
狐沒回她,兀自晃尾。
那是當然,又不是妖,豈會說話?她心里暗嘲自己,竟與一只狐對話。
將手上的石塊置于膝上,戒心尚不敢完全松懈。
她約略審視完傷勢,有幾處深可見骨,其余以撕咬的皮肉傷居多。
也不知敷上傷口上的是何種野草,胡亂碰觸傷口,怕會適得其反。
她剝開左臂上的草泥,疼的險些掉淚。
她咬牙忍住痛,一連弄掉半數的草泥。
因她的舉動,本已止住涌血的傷口,再度汩出鮮紅,且越流越多……
一時之間,她有些慌亂,撕了裙角按住傷處,卻阻止不了血液由體內流失的速度。
她傾身靠在巖壁,微弱喘息著,意識漸模糊……
那只狐有了動作,閑雅起身,不是上前,而是躍上后方石塊,走出她的視線。
又被棄下了……怎會有這樣的念頭,在此刻浮現上來?
她想笑自己糊涂,但連笑的力量都沒有。
身子軟軟倒下,她閉上眼,想著,這樣流干了血也好,比起活生生被成群的山豺撕成碎片——
這樣,多好。
輕巧腳步聲,重新回到她身旁,待她察覺之際,是貼熨在膚上濕軟的糊意。
她吃力睜開眸,看見那只狐咬回數把青草,在嘴里咀嚼幾下,在吐哺而出,蓋在她流血的傷口上。
傷口,再度敷上草泥。
草泥……原來是這樣來的?
她想縮手,奈何狐肢按在腕間,失血太多的她,沒有氣力與它抗衡。
“好臟……”
這種以口嚼草,再行敷藥的方式,讓她直覺反彈,有一只從未梳洗漱口的狐做來,她全然無法接受!
狐瞇起眸,雖未發出任何低狺,她卻能感覺,那兩字,惹惱了它。
狐尾毫不客氣往他臉上招呼。
小臉陷入毛茸尾內,快無法呼吸,狐尾還很故意悶在那兒,傳達它被侮辱的憤怒。
“嗚……”
快悶死之際,狐尾稍離,她大喘幾口,又被狐尾蔽蓋,如此反反復復,她終于確實——
這只狐,有多生氣!
“不臟!一點都不臟!請你繼續替我敷藥——”她不得不服軟,慘遭悶住之際,很沒志氣、很虛弱的哀求,接受這種“治療”。
只聽見它由鼻腔哼氣,狐尾總算離開她的臉,繼續嚼糊草泥。
這一回,她乖乖送上腿兒,由它哺敷口水……草泥。
確實神奇。
本在流血的傷口,因草泥覆蓋止住了血,而源源傳來的痛楚,更明顯的舒緩了……
敷完草泥,它叼來一片葉,朝她唇心碰觸。
是叫她……張開嘴,把葉子吃下?
她對上它那對眸,好獨特,是與生俱來的紅?還是光芒的反射?
她猜測其用意,試探的分開雙唇,果然,葉片推進她嘴里。
它又動動狐嘴,似在說:咬。
瞟向它身后搖動不止的“兇器”,他不想再吃苦頭,乖乖咀嚼綠葉,嚼出滿口苦澀,刺麻了舌。
不,麻掉的豈止舌,還有四肢百骸,包括傷口。
漸漸遠離的痛,讓她的呼吸趨于平順。
它又推來一片,她沒抗拒,張嘴嘗下。
這葉片形似手掌,尾端尖銳,越嚼,整個人越飄飄若仙,在皮開肉綻之際,它能緩解不適,她何須拒絕?
狐尾挪上她的眼簾,她竟懂了它的意思——它要她閉上眼好好休息。
狐毛好柔、好軟,撓在膚上癢癢的,讓她想笑。
與我養的狗兒完全不一樣,大黑的狗毛粗粗硬硬,相較狐毛的軟細,連半成都不及……
她深吸氣,以為會嗅到狐的野味……是嗅覺也麻木了嗎?
肺葉里,充填著的是一抹干凈的味道,像烘烤在日光下,曬得暖暖的、香香的被褥,其中混有淡淡含笑的甜氣……
這是野狐該有的味道嗎?
他不知道,但覺得,好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