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克夏縮在黑暗之中。
阿萬和霍香走了之后,他就不敢再生火了。
他照阿萬的指示,等過了十分鐘,才縮小了干擾訊號的范圍,打開了偵測儀器,他可以看見霍香的位置,看著那個小點迅速的移動著,越走越遠。
說他不害怕,那是假的。
他不想一個人活下去,可他很害怕。
看著螢幕上的光點,他焦慮的啃咬著自己的指甲。
阿萬和霍香不是他被抓到這游戲之中,遇到的第一個好人,但好人不長命,他遇到的好人都死了。他留在這里才是對的。
照著阿萬所說,利用這些儀器和裝備,他可以讓自己活下去,他可以脫離地雷區,他知道他做得到,他甚至想到利用活體動物觸發那些地雷的方法,只是他沒有說出口。
他能在游戲中活到現在,是他媽的有原因的。
他能活下來,就是因為他懂得明哲保身,懂得閉上他的嘴,懂得不要和人靠得太近,懂得該在何時說什么謊。
雖然方才一時沖動,說要一起過去,但他還是害怕,即便和他們兩個在一起,內心深處他還是恐懼會被殺死。
到時情況一混亂起來,誰也顧不了誰。
況且,聚在一起的人群是最好的目標,把獵物聚在一起簡直蠢得要命,就像是在黑夜里亮著紅燈一樣鮮明,他不知道這么做的人腦袋到底在想什么。
所以阿萬拒絕他時,老實說他松了一口氣。
他關掉了偵測儀,不再看著它,減少被人看見光源的機會。
是的,即便儀器顯示獵人們此時此刻都離他很遠,即便他已經縮在洞里,他仍害怕被看見,被發現。在這沒有人造光源的地方,光線在黑暗中可以傳得很遠很遠,只要有一絲微光,都有可能引起注意?墒牵退汴P掉了螢幕,他仍忍不住在黑暗中,繼續啃咬著指甲。
周圍一片漆黑,他依然能在黑暗里,看見霍香的臉,看見阿萬的臉,看見他們義無反顧轉身離去的模樣。他能幫得上忙的,他知道,但他是個自私鬼。
他想要活下去。
保命的本能對他來說大于一切。
他爸能賺那么多錢,讓他這個富二代爽爽過日子,就是因為他爸是個無良商人,無良商人的兒子一樣無良也是很理所當然的。
因為有個超級有錢又無良的老爸,他不是第一次被綁架,但他從來不害怕,因為他爸真的他媽的無敵有錢,當然也請得起保鑣保護他,找得到人質救援專家救他回來。
可是這一次不一樣,這一次那些保護他的保鑣,都死了、掛了,被宰掉了。
至于人質救援專家?要不是他誤打誤撞,也找不到這個游戲,最好他們是找得到這游戲!最好他們是找得到他!
都已經他媽的過了好幾個月了!
媽的,這些人根本沒打算放他走,他猜他們也從來不曾和他爸談判過!能搞出這種狩獵賭博游戲的人,他媽的根本就不在乎那點小錢!
他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恐懼,所以他假裝自己在印度長大,操著一口搞笑的印度口音,讓人降低防衛與戒心。
他知道阿萬其實看出來了,但那男人什么也沒說,甚至沒要他把偵測儀和干擾器交出來,即便那些材料若沒有阿萬,靠他自己根本收集不到,那男人大可以要他交出其中一樣,好保全他和霍香的安全,卻沒有這么做。至于霍香,那個女人真的讓他知道什么叫做恐怖,卻也是同一個女人,救了他兩次。
你要活下去。
她看著他說,他知道她是真心的。
等他發現,他已經忍不住又打開電源,來回查看獵人們的蹤跡,查看霍香的蹤跡。然后他才發現他已經無法分辨霍香與其他人的訊號。
Shit!
他忍不住在心中罵了一聲臟話,緊張得想要找出來她與其他人的差別,卻分不出來。媽的,他忘了手邊能用的東西不多,不夠他做出分辨獵人和獵物訊號差異的機器。一瞬間,火大得差點將那臺機器摔了。
怕自己一時沖動,真的把它給摔爛,他匆匆放下它,卻還是忍不住緊盯著螢幕看。
就在這時,阿克夏發現一個更讓他抓狂的景象,那些光點,全都開始朝一個地方聚集,他還以為自己看錯,不敢相信的瞪著看。
Shit!Shit!Shit!Shit!Shit!Shit!
他沒看錯,它們真的全都開始朝東邊聚集,而且是全部!所有的人!
他將雙手交叉在胸前環抱著自己,無聲喃喃咒罵著,焦慮的抖著腳,甚至忍不住前前后后的搖晃著身體。沒事的,沒事的,他們很厲害,霍香根本是迦梨女神,阿萬也不是什么簡單的角色,這兩個高手哪需要他擔心。
再說他過去能干嘛?
他一不會打,-一不會開槍,還不就只是增加他們麻煩?但他有訊號干擾器。
事實上,這干擾器根本就是阿萬和霍香他們的。
可他撿到了它,是他把它撿回來的,不然鬼才找得到這東西。
恐懼緊緊揪抓著心頭,他握緊雙拳,告訴自己,他有在這里等他們到早上已經很仁至義盡了。光點繼續聚集著,一個又一個,一群又一群,彷佛被糖蜜吸引的蒼蠅。
一瞬間,腦海里閃過一個念頭。
他應該趁這時離開,趁這些人忙著追捕其他獵物時,趁他們全都聚集到東邊那里時,他應該要趁機離開,這是最好的機會。
他清楚自己再也不可能有比現在更好的機會。我們會結束這個游戲,而你會活下去。
阿萬這么說。你要活下去。霍香這么說。
看著那些密密麻麻的光點,他死白著臉,牙一咬,戴上頭盔,背上背包,抓起干擾器塞到口袋里,然后撿起在地上的偵測器。
那從拐角槍上面拆下來的螢幕,清楚顯示著即將發生的屠殺。他含淚緊抓著那偵測器,轉身走出洞口,開始拔腿狂奔。
他想活下去,真的真的他媽的想活下去……
聽到槍聲時,阿萬才走到一半。
響亮的機關槍噠噠噠的擊發聲,穿透黑夜和雨林,讓人心頭一震。一連串的連擊之后,是回擊的槍響。
交錯的槍聲太密集,聲音又是從他來時的方向傳來,他用膝蓋想都知道發生了什么事。獵人們再次發動了進攻。
有那么一秒,他停下了腳步。
接二連三的槍聲在夜空中回蕩著,讓他幾乎忍不住想轉身沖回去,可若回了頭,也許就無法來得及找到阿克夏,無法來得及在天黑前將所有人撤離這里。
阿克夏也許已經離開了營地。
阿萬很清楚,那小子不像他表現出來的那樣,為求自保不擇手段是人性,他可能還得花時間找到他。他比誰都還清楚,現在回頭,只是浪費了這段時間。
而現在,時間分秒必爭。
他必須信任他們,他必須信任她。那地方有別的出口。
這輩子,他信任的人不多,但他相信耿念棠和屠鷹,他們擋住了之前的攻擊,至少還能再擋一陣子。真的不行,他們也能從別的地方退出去。
他越快將阿克夏帶回去,就越快能確保所有人的安全。
阿萬深吸口氣,握緊雙拳,在槍聲陣陣回蕩的黑夜中,再次舉步往前飛奔,跑得比之前更快,誰知道跑沒多久,卻聽見了匆促的腳步聲。
他轉頭看去,就看見了那個跑得氣喘吁吁、臉色發白的印度男孩在幾公尺外的樹林里,和他錯身而過。讓他驚訝的是,那男孩不是急著開溜,竟然是往霍香所在的東方跑去。
阿克夏將身體壓得很低,但跑得很快,若不是他視力很好,聽力也很好,絕對會因此錯過他。
阿萬愣看著那個男孩,然后在他消失前,迅速轉向追了上去,當他伸手抓住他時,阿克夏嚇得驚叫一聲,差點對著他開槍,但他及時奪下了他的手槍。
等看清是他,那男孩撫著胸口,喘著氣,壓低了聲音匆匆道:“阿萬哥?你在這里做什么?我以為你們被獵人包圍了,霍香呢?”
“你在這做什么?我不是叫你留在營地?”
“我也想,我他媽的真的想啊……”阿克夏大眼含淚,啞聲說:“但我看到了獵人們在聚集!
阿克夏將手中的小螢幕給他看,白著臉,抖著唇,用那雙飽含恐懼的大眼看著他,說:“我想過要跑的,趁機逃走,然后我想到你說,你們要結束這場游戲。你知道,就算我真的跑出去,我也不能回家,他們還是會找到我的,他們能綁我第一次,就能綁我第二次……”
他哭笑不得的說:“等我發現,我已經往這邊跑了。你們會結束這個游戲,對吧?”
阿萬看著眼前驚恐不已,卻仍鼓起勇氣來找他們的男孩,斬釘截鐵的開口。
“對,我們會結束這個游戲!
阿克夏擠出了一抹顫抖的笑,從口袋里掏出干擾器,交給他道:“那就讓我參一腳吧!边h方的戰斗還在持續,槍聲響徹云霄。
阿萬把槍和偵測儀還給這男孩,告訴他:“你留著吧,把干擾訊號開到最大,那些人是我的同事,我們找到了出口,會把你和其他人一起送出去,但我們得先闖過那些獵人,你可以嗎?”
阿克夏收起儀器,抓著槍,含淚深吸口氣,用力點頭。
“可以!
“跟我來。”
說著,阿萬轉身往那槍鳴不停的戰場飛奔。阿克夏壓下恐懼,咬牙跟上。
前方那男人跑得飛快,他死命跟上,氣喘吁吁的跑著,交戰的槍聲越來越近,他也越來越害怕,然后眼前的男人終于停下了腳步。
阿克夏彎著腰以雙手撐著膝頭喘氣,壓下想吐的沖動,悄聲問。
“我們……我們要……怎么穿過那些獵人?”阿萬看著他,道:“你帶了信號彈嗎?”
阿克夏再點頭,邊喘邊從背包里掏出來拿給他。
“很好!卑⑷f握著那信號彈,悄聲道:“前面那里是一座小山丘,周圍都沒有遮蔽物,等一下我會點燃信號彈,吸引其他人的注意,我們的人在附近設了陷阱、埋了炸藥,當我點燃信號彈時,所有的人都會往我這看,到時你就頭也不回的往前跑,不管發生什么事都不要回頭,只要拚命跑上去就對了,不要擔心其他獵人會對你開槍,上面會有人掩護你!
“他們怎么知道我不是獵人?”他抹去一臉汗問。
“因為霍香在那里,她認得你!卑⑷f拍拍他的肩頭,告訴他:“而且他們有夜視鏡,放心,沒事!卑⒖讼陌擦诵模冱c頭。
“準備好了?”阿萬問。
他吞了下口水,舔著厚唇,深吸兩大口氣,“好了!卑⑷f對他舉起一根手指,“留在這里,等我信號。”他蹲下,看著那個男人抓著信號彈消失在黑暗中。
前方槍聲仍持續不停,像是就在身邊,阿克夏屏息以待,幾次都覺得有流彈從身邊擦過,嚇得他把自己縮到了最小。
就在這時,他看到了紅色信號彈的亮光,那一秒,他立刻爬起身來,死命的往前沖刺。
他沖過樹林,沖過滿地的野蕨,沖進了那片空曠的焦黑之地,乍一看到眼前的空曠,他反射性的差點停下,但他想起阿萬的交代,他頭也不回的繼續往前沖,槍聲在空中交錯,然后身后突然傳來巨大的爆炸聲響,阿克夏嚇得要命,卻仍沒有停下腳步。
一顆又一顆的子彈從他身邊飛過,擊中他腳下的焦土,他拔腿狂奔,用盡了吃奶的力氣。另一聲爆炸又在身后響起,然后是第三聲、第四聲——
他既驚又恐,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但那連續不斷的爆炸,轉移了那些試圖射殺他的獵人的注意。當他踏上那小山丘,還是怕上面的人會開槍打他,忍不住邊跑邊大聲喊著。
“我是阿克夏!別殺我!別開槍!霍香!霍香!”
他喊得聲嘶力竭,下一秒,他就摔了一跤,而且身后樹林里那些獵人們又開始朝他開槍了。不會吧?不要。
是有沒有這么倒霉。!他都已經爬到一半了!他還是處男!他不想死啊啊啊啊啊啊啊——
眼看自己在槍林彈雨中,就要滾下山坡,過往人生的風景和無數吶喊秒速在他眼前閃過,他嚇得屁滾尿流,就在他身體飛到半空,鞋下泥土飛濺,世界上下顛倒的那一瞬間,那宛如鬼神一樣的女人霍然出現在眼前,他還沒來得及反應,她已經伸手抓住了他的衣領,將他在半空中轉了半圈,猛力一扯,將他抓拉上去,一手扶著他的后腰,讓他落地時,兩腳不偏不倚的站在地上。
他驚魂未定,一顆小心臟在胸中噗通噗通的跳,還沒回神,就聽到她道。
“別停下!繼續跑!”
她沒有看他,她看著他身后,那一秒,爆炸的火光映照著她的臉,讓他嚇得半死,那是那天他看到的臉!但,就那一秒,她已和他錯身,消失在眼前,往山丘下沖了出去。
他回頭,終于還是忍不住因她而回頭看了一眼,誰知不看還好,一看他簡直傻眼到不行。
他身后的雨林,在夜空下燃燒著,火勢不知為何,明明在雨林中,卻竄燒得極快,瞬間燒了一大片,讓山丘下宛如人間煉獄。
熊熊火光中,那女人義無反顧的往下沖去。
他知道,她是去找阿萬,可眼前這情況,下去是去送死。
“霍香——霍香——”
他喊著她的名字,但那女人沒有回頭,子彈又來,逼得他只能轉身繼續往上跑,到了上頭,才發現那里有一個山洞,兩個男人手持遠紅外線狙擊槍,趴在巖石上開槍,穿著坦克背心的男人看到他,立刻起身,火速抓他進洞。
“阿克夏?”
“我是!彼麥I流滿面的點頭。
“阿萬說你有干擾器?你擴大了訊號?”他哭著再點頭。
“做得好!蹦腥私o了他一支打開的手電筒,抓著他到山洞的最里面,按下一塊磚石。忽然間,石墻滑了開來,讓阿克夏吃了一驚,發現那里有一個通往地下的樓梯通道。
男人告訴他:“其他的人已經下去了,我在每一個需要轉彎的地方,都在地上用白色的石頭做了記號,你帶大家跟著它走,不要停留,不要回頭,能跑就用跑的,不能跑用走的也沒關系,懂嗎?”
他再點頭,淚水不斷的流。
“嘿,嘿,看著我,很好,看著我!蹦腥溯p拍著他的臉,直視著他的臉道:“你想活下去,對吧?阿萬說你是個聰明的家伙,你不會有事的。我會留下來斷后,我二哥屠鷹很快就會跟上你們,你很快就能出去了,了解?”
“了解!卑⒖讼哪ㄈパ蹨I。
“很好!蹦腥顺洱X一笑,“放心,沒事,我們有秘密武器!
在這么么危急的時刻,這家伙真的以為“秘密武器”這種騙三歲小孩的話會有用嗎?可不知為何,眼前男人的笑臉,卻讓人莫名安心。
或許就是因為在這種時候,在外面戰火沖天的時候,他竟然還笑得出來,還能用如此鎮定的口吻交代事情,還能自信滿滿的要人放心。
“阿萬和霍香……”
“他們不會有事的!蹦腥搜垡膊徽5恼f著,拍了下他的背:“去吧!比缓,那男人轉身走了。
他知道,他回去外面幫忙。
阿克夏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洞外火光熊熊,他來這里是想幫忙,可在這里他幫不上什么忙,直到這時他才知,阿萬回來找他,是為了讓他能夠利用訊號干擾器帶其他人出去,所以他才讓他繼續拿著干擾器。
那男人早在一開始,就知道不可能和他一起穿越獵人的封鎖線。
他無法理解他為何有辦法這么做,就像他不了解霍香為何能夠頭也不回的沖下去。她再厲害也是個人,不是鬼,不是神。
他知道她也會受傷,會流血。
但此時此刻,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要增加他們的負擔,讓自己活下去。他清楚知道,如果他能活著走出這場游戲,全是因為有他們在。
淚水又涌了出來,阿克夏伸手抹去眼淚,深吸口氣,抓著手電筒,轉身跑下那黑暗的地道。他會活下去的,努力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