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偷偷跟著她?溫頤凡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那丫頭人生地不熟的,他作為朋友兼東道主,當(dāng)然得好生照應(yīng)……嗯!沒錯。
只是,雖是對自己這么解釋,但又何以如此偷偷摸摸?恐怕溫頤凡自己也不想承認(rèn),他不愿讓張萸覺得他既粘人又婆媽,更不知拿自己老是在她面前臉紅如何是好。所以這廝就這么一派卬首信眉、玉樹臨風(fēng)地負(fù)著手,好像大爺沒事下凡來逛逛市集,那衣袂不沾俗世塵埃的天人絕俗貌,和滿街的販夫走卒或偶爾出來蹓跶的紈褲子弟還真是有很大的不同。偏偏當(dāng)前方的張萸一轉(zhuǎn)身,他立刻就匆忙背過身去,假裝看著正前方的攤子……
呃?賣胭脂的?
“公子,買盒胭脂給意中人吶!”老婦人笑吟吟地看著他,溫頤凡有些詫異。
那丫頭平日用哪一種胭脂呢?正這么思量著,路過的姑娘大嬸們有意無意地把他圍了起來。
“噯,那家的俊公子給心上人買胭脂?真羨慕……”
“老板這胭脂怎么賣?”
想不到一個俊書生往自己攤子前這么一站,立刻招來了這么多生意,賣胭脂的老婦笑得合不攏嘴。
而溫頤凡只顧著尋找張萸的身影,顧不得其他,隨手拿了幾盒胭脂,塞了一錠銀兩給老婦人就追了上去。
這廂,張萸走走停停。雖然是借來的五十兩,但手里有錢,逛街的感覺就是不一樣,看到什么都想買。但終究是借來的錢,最后張萸仍會考慮到實用與否,那些吸引她卻又不實用的,就只好默默擱回攤子上了。
這回張萸又站在木工攤子前,愛不釋手地玩著一尊模樣逗趣的不倒翁。京城不愧是國都所在,攤商賣的玩意兒不新奇不有趣,可吸引不了客人。就說這不倒翁吧,又叫扳不倒兒,一般都是畫成個老翁的頭臉,蓄著大胡子,可這幾只不倒翁全被畫成動物的模樣,個個生著一對或尖或圓的耳朵,那就不能叫不倒翁啦。張萸就偏愛其中一只貓兒臉的,推推它,戳戳它,它好似還在笑哩。
“姑娘,喜歡就買一只吧?這款小孩子特別喜歡,別家仿咱們家的手藝,可仿不出老師傅精雕細(xì)琢的刀工和筆法,但老師傅最近犯了風(fēng)濕,不太接單子了,賣完了可能得斷貨一陣子嘍!
雖然生意人的話大多不可信,但看著攤子上就剩一黃一紫兩只貓兒扳不倒兒,她也有些猶豫了,看樣子明兒個再到市集里來,也不見得能看到它們呢。
但,她買這做什么呢?將來離開時帶著多費事?于是張萸牙一咬,轉(zhuǎn)身走了。
接下來她就只看需要買的東西,回程時想了想,又多買了床薄被和枕頭,反正日后要離開,可以送給窮人家,也不浪費。
那夜,她坐在床邊,便能看見面東的窗外一片霽空與明月,不用燭火,這座閣樓已是滿室清輝,空無一物的冷清也更加無所遁形。
張萸吁出一口氣,怪自己又胡思亂想。
她就是沒有根的人,哪能決定去與留?干啥想東想西。吭琰c睡了唄!
溫頤凡,你不覺得丟臉嗎?
月光下,某人赫然立于睡得毫無防備的張萸床邊,一邊在心里唾棄自己,可腳卻生根似地動也不動。
他實在不意外這丫頭在市集里,最后只買了一些必需的用品,短暫的停駐畢竟不能制造太多負(fù)擔(dān)。
溫頤凡最后站在老友的牌位之前,伸手在香爐上輕輕一揮,三炷清香在黑暗中裊裊漫升,那香煙有著助眠的功效,是以床上的張萸只有睡得更沉、更甜。
過去他從來不對老友的人生有任何評論,但如今他卻忍不住怪他對張萸的顧念太少。
他在張萸兒時見過她一面,那時她還是個只會津津有味地吸著自己手指,對糖葫蘆的興趣大過對他的小娃娃;而他也不過是慘綠少年,卻早已明白他和她之間前世的牽扯。
面對一個小女娃,他當(dāng)然沒有別的想法,只希望她一世平安。前世種種如幻如電如雨露,他亦不能參透心中的悵然若有所失與酸澀所為何來,憶及前世她離去前說的話,他相信,他還是別出現(xiàn)在她面前比較好。
當(dāng)然,老友實在不適合帶孩子。所以每當(dāng)老友離家,張萸身邊其實常有溫頤凡派出去的式神看護著,而溫頤凡和老友過往的魚雁往返,也少不了提到張輿,少不了他對好友的勸說。
張萸若是知道自己的身世,這明明是半路殺出來撞上她的溫書呆比她還清楚,可能會氣得跳腳吧?
溫頤凡一直待到香燃盡了,折回床邊替張萸拉攏薄被,又恍神似地看著她的睡顏良久,直到更夫打更讓他回過神來。
說來有些諷刺。在桃花村再見她的時候,溫頤凡真的有想過裝呆扮拙——
這家伙純粹是以自己過去所接觸過,女人緣較差的那類男人為范本。
其實這溫頤凡在某方面,是真的有點呆,張萸可沒錯冤枉他,他以為討不到老婆就是女人緣差,而書肆那些看到女人就手腳腦袋打結(jié)的書呆顧客就是他的范本。他心想如此一來,這一世就算再相聚,也不至于又害得她芳心破碎。
可無形中,似乎有什么變了調(diào),他總有些不甘心。
再說,到了后來,他往往不用假裝,就頻頻出糗。
如果自己其實也是女人緣差的那一類人……溫頤凡想了想,其實也不怎么介意,他的異母弟弟總是想盡法子推女人給他,他實在煩不勝煩。
但如果張萸真的不喜歡他,不知為何,卻又讓他心緒郁悶煩躁。
該走了,卻怎么也不放心,于是他拿起張萸擱在桌上的毛筆——睡前她正在寫傳單。溫頤凡又以毛筆沾水在桌上一畫,一只雪鸮幼雛從筆尖如煙霞一般凝聚成形,最后飛到張萸床頭,就這么睜著眼呆呆立著,毛鶯茸圓滾滾像顆球似的,但有一只靈獸替他看顧她,至少他能稍微放心。
張萸起了個大早,打算趁早把攤子打點好。
天蒙朦亮?xí)r,她依稀看見面東的窗臺上好像有只圓得不象話的肥鳥立在那兒發(fā)楞,她再定睛一瞧卻已不見鳥影,當(dāng)下也沒放在心上,只是離開閣樓時忍不住往每一個窗臺上都撒了一點米粒,希望有機會招待這些小貴客。
跟她同樣起個大早的還有石頭,笑嘻嘻地跟她打招呼,還主動幫她擺好招牌跟桌椅,有他的幫忙,張萸的“張?zhí)鞄熑f事靈”攤子就這么開張了。
張萸本以為石頭是因為友善,那曉得這廝打的如意算盤是——他相信張萸很可能是未來的老板娘,當(dāng)然要多多巴結(jié)嘍!石頭從小就認(rèn)識文潛,也就是溫頤凡,哪時見過他跟女子有過牽扯?有也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而文潛就是那萬年大洪水,多少落花在他身上耗盡心思,結(jié)果都是芳心碎成千萬片,奔流向海不復(fù)返啊。
也難怪他對文潛帶了張萸回到敝帚居,還帶她進“后院”這么吃驚了。
大概到了辰時,街巷里的人多了起來,不少人對敝帚居前竟然有神棍擺攤感到不可思議,尤其是那些讀書人。但敝帚居本身就充滿傳奇,因此路過的人心里難免會想,這神棍若是敝帚居的主人,也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文潛所認(rèn)可,想必真是有一點本事,于是不消一個時辰光景,有事來問事,沒事來探八卦的人還真是沒少過。
當(dāng)然啦,打死不信怪力亂神的也大有人在,那些人就是當(dāng)她不存在,或沖著她嗤之以鼻——盡管手里還捧著一迭艷鬼風(fēng)流軼事類的小說呢——看樣子人家看那類書有別的功用,肯定不是她能理解的。
話說回來,原來溫書呆的店里也有這類書籍啊?張萸正不懷好意地想著,溫頤凡竟然兩手負(fù)于身后就出現(xiàn)在她面前。
“姑娘真早!
“夫子也早。”張萸心里想,怎么方才石頭明明跟她說,溫頤凡一般是不到店里來的?正這么想著,眼角就瞥見石頭躲在門后,對著她擠眉弄眼,笑得神秘兮兮,張萸不理他,就是好奇地看著這溫書呆從店里挪出一張小圓桌子。
張萸聽了石頭的建議,在大門的左手邊,也就是西側(cè)擺攤子,早上日曬會少一些,所以那圓桌子就擱在書肆門旁的右手邊,她一轉(zhuǎn)頭就能看到。
然后,書生磨蹭了半天總算忙完,閃身進屋內(nèi),張萸這才看見兩只一黃一紫的貓咪扳不倒兒,正坐在圓桌上,沖著她的方向,笑咪咪地?fù)u晃著身子。
“……”她瞪了一眼屋內(nèi)正和方叔討論些什么正經(jīng)事的溫頤凡。
看樣子是她多心了,這書生哪會沒事跟蹤她?而且人家的重點可不是扳不倒兒,圓桌上還放了陶壺和水杯,門邊掛了張木牌子寫著“奉茶”。
張萸看著那兩只沖著她微笑的扳不倒兒,又看向若無其事朝她走來的溫頤凡,她忍不住道:“那兩只扳不倒兒擺錯方向了吧?應(yīng)該對著街上才對!
“是嗎?”溫書呆一臉訝異,然后站到奉茶桌前端詳了一會兒,像風(fēng)水師看風(fēng)水那般認(rèn)真嚴(yán)肅,然后拿起其中一只,煞有其事地移到張萸桌上,“左青龍,右白虎。一邊擺一只!
兩只都是貓,哪來左青龍右白虎?張萸覺得好笑,卻不戳破他,而且她突然想到這溫書呆剛出現(xiàn)時兩手不自然地背在身后的模樣……該不會是因為當(dāng)時手里藏著那兩只扳不倒兒吧?這么想起來又覺得更好笑了。出于女人的直覺,這書生真的“很有事”!
張萸閑著無聊就玩著她桌上的扳不倒兒。昨天沒買真可惜,那小販至少有一點沒說錯,老師父的手工細(xì)致得挑不出刺來。
不過,至少待在敝帚居,比跟著她流浪好。張萸忍不住想。
溫頤凡敲了敲她的桌面,張萸才回過神來。
“我讓人送了早膳過來,一起吃吧!
“我……”張萸原想推辭說她吃飽了。住免錢還吃免錢,她沒那么厚臉皮,而且她確實吃了一片燒餅配水——能省則省咩!可不知怎的,不只嘴巴背叛了腦袋瓜,連身子也是,“好啊。”她說著,起身跟著溫頤凡進屋,而溫書生隨即將奉茶的牌子往后翻,原來另一面寫著“勿擾”。
“……”做生意做到這么囂張,也是奇葩了。
第三進的內(nèi)廳已經(jīng)整理得干干凈凈,方叔和石頭也在。
“托張姑娘的福,今天有好吃的!闭f不定往后天天都有口福啊!石頭嘿嘿笑,也不知笑得太得意或怎的,忽然一陣嗆咳,咳得臉都漲紅了。
仿佛明白些什么的方叔只是眼也不抬地道:“吃飯就吃飯,這么多嘴!
石頭瞪著叔叔和一臉沒他的事似的溫頤凡,一邊擠眉弄眼,一邊在心里大嘆自己真是好心沒好報。
既然要獻殷勤,當(dāng)然就做得明顯一點,最好做得像不經(jīng)意露出馬腳那樣,人家姑娘才知道這一切是因為她才有的,要不白忙一場有個屁用啊?追女人不是這樣追的!他敢說這屋子里三個男人,只有最年輕的他知道怎么討女孩子歡心,去問問這條街少女們風(fēng)靡的石頭哥是何許人也!
張萸默默吃著飯,看了一眼啞巴吃黃連似的石頭,又看了一眼溫頤凡,心里隱約猜到些什么,卻不點破。她一坐到桌邊就認(rèn)出這些早膳可能來自竹居酒樓,因為那盅湯和芙蓉豆腐可是讓她印象深刻。
看了一眼溫書呆,他卻只是面無表情,低著頭吃飯,不知錯覺否,總覺得他耳根子好像又有點紅啊……
書呆就是書呆。
雖然他不是她喜歡的那一型,不過當(dāng)下還是有點窩心,忍不住覺得,這書呆也挺可愛的嘛。
市井里的晨光,有散漫,也有忙碌。
張萸其實不太喜歡替別人算命,但是算命指點迷津,幾乎是她這類攤子的主要收入,張萸也是抱著做宣傳的心態(tài),先做出口碑,大生意才會自動上門來,就算再不喜歡,也還是替客人指點一二,她總不能把上前來問事的客人趕回去吧?所以她通常開門見山就說道:天助自助者,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上。
但前來求助的人,大多還是只聽自己想聽的……
“……可是張?zhí)鞄,別的算命仙都說,我兒子跟我媳婦的八字不合。”
看!她苦口婆心講半天,這老太婆就是不斷重復(fù)這句話。
“那你一再找算命仙來告訴你,你兒子跟你媳婦八字不合,又是為哪樁?”張萸臉頰一顫,忍住拍桌子的沖動。
老太婆似乎有些惱羞,支吾了半天,“為哪樁?你們的工作不就是指點迷津,幫我兒子擺脫這段孽緣,要不我花錢做什么?”
清官都斷不了家務(wù)事,她一個抓鬼的難道有本事?張萸頭疼地道:“要不,你找機會把你兒子跟媳婦帶過來給我看看?”話才出口,張萸就有點后悔了。她應(yīng)該想法子打發(fā)這老太婆才對,比如隨便寫張保平安的符紙讓她拿回去燒給媳婦喝,再騙這老太婆說那是離緣符之類的……
噯,入世越深,就越發(fā)現(xiàn),有時神棍是世道逼出來的,誰讓世人在貪嗔癡怨的迷障中執(zhí)迷不悟?
老太婆雙眼一亮,“張?zhí)鞄煟阌修k法趕走那只狐貍精嗎?”
張萸真想支著臉頰,研究這老太婆到底是什么心思。
“是不是狐貍精,要看過才知道!
“一定是的,自從她過門以后,我那乖兒子就開始跟我頂嘴!崩咸欧畔乱诲V銀子,“天師,我明天就把那狐貍精給帶過來,你一定要幫我!
“……”張萸看著那錠銀子,突然又覺得,賺黑心錢,也許有時也是不得已的,“你最好把你兒子給帶過來,我才能知道他有沒有事!
老太婆一聽,連忙道:“我明白,天師你一定要幫我!
張萸只想仰天長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