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婆走了之后,始終在一旁泡茶看書的溫書呆涼涼地道:“張?zhí)鞄熯B別人的家務(wù)事也插手,果真道法精深!
聽出這臭書呆的揶揄,張萸只想翻白眼,“我要是大清早坐在廊下泡壺茶納涼就有錢賺,天皇老子來問事我也不想管!
溫頤凡知道自己說得過火了,但他還是想提醒她,“清官難斷家務(wù)事,我看別的算命仙也是想法子打發(fā)人了事,你又何必自找麻煩?”
張萸支著頰,大大地嘆口氣,“我知道啊……可我就覺得奇怪,說別人八字不合到底有什么好處?人生在世,善緣也好孽緣也罷,都是修行與造化,更何況還宣稱已經(jīng)結(jié)縞的夫妻八字不合?若女子被休離孤苦終生,那些臭神棍不怕報應(yīng)嗎?”讓她遇到那種神棍,她就下個定身咒,沖上去把他打成豬頭先。
“那你想怎么做?”
張萸頭大了。用道理想是很正氣凜然,但真要做起來卻比收妖更吃力不討好,“如果那老太婆真把媳婦和兒子帶過來的話,再說嘍!彼蝗缓苄箽獾嘏吭谧郎希D(zhuǎn)念一想,又奇怪地看向溫頤凡,“夫子不用上課?”
這家伙,先是在她跟前閑晃,眼下則挪來另一張矮幾和藤椅——椅子上還擱了蒲團(tuán)與引枕哩!就這么舒適地占據(jù)門廊下的另一處,坐她正對,用一個精致的小炭爐泡著茶,她給客人指點迷津,這家伙還會偷聽然后偷笑!如果不是看在自己吃他的住他的,張萸真想把手上的筆往他額上丟過去。
溫頤凡的神情仿佛沒想到她記得這件事——張萸忍不住懷疑,也許教書這件事根本是眶她?
“開課遇到一點困難。我答應(yīng)一名故友,教城里貧戶的孩子識字,好不容易借到了地方,現(xiàn)在卻是有幾個學(xué)生無法來上課,畢竟對那些孩子來說,即便讓他們無償念書,也不如想法子掙錢改善家境,盡管能賺的根本不多。不過今日午時過后我還是會過去替能來的上課。”
原來她錯怪他了。張萸覺得自己沒交錯朋友,“有什么是我能幫忙的?”
“有的話,絕不會跟姑娘客氣。”溫頤凡聞言,心里想自己竟忘了這么好的借口,應(yīng)該好好利用才是,當(dāng)下卻依然笑得一派斯文有禮。
午時一過,溫頤凡便去上課。正好日頭熾烈,上門問事和上書肆的客人也少,石頭這多事的又晃了過來。
“真不得了,以前讓文潛哥出門可得三催四請他還不見得肯移駕,你知道我們這店里許多老主顧,以前就是天天來都沒能見上文潛哥一面呢。”別說他石頭不講義氣,就是為了文潛哥下半生的幸福,才要努力推波助瀾,要不這傻書生就是在人家姑娘對面坐個十年八年,凈會說些不冷不熱的話,人家姑娘沒明白怎么回事也就罷,說不準(zhǔn)還會把人家給氣跑啊!
“他要上課啊!睆堓遣灰詾橐。
“這你就不懂了!笔^跑進(jìn)店里頭拿出一張京城平面圖,“吶,咱們書肆在這里,文潛哥教書的地方在這里。”他指了指地圖上兩個反方向且相距甚遠(yuǎn)的點,“你知道文潛哥住哪嗎?在這里。”他又指了地圖上,離文潛教書地點較近,城墻外的空白處,“這京城有多大就不需我多說,以他過去的脾性,肯定是要上課了,他才想法子從家門口看能不能一步就到學(xué)堂……”石頭壓低聲音,一臉揶揄,“他今兒個起得多早啊!這繞了一大圈啊……”
張萸忍住笑,其實也聽得出這臭石頭的言下之意,只是先不說八字都還沒一撇,她自己的心意也有些搖擺。
以前張萸認(rèn)為,男人就該像她師兄一樣,虎背熊腰,頂天立地,留個大胡子就更迷人了——嗯,因為她師兄就留個胡子嘛。而且不知為何,只要看著溫頤凡,她就默默的,心里有一股淡淡的怨氣,所以剛認(rèn)識他時總是忍不住給他臉色看。
可是,她也是真心欣賞他的為人。如果他真是對她有意思……那,她還真不知該如何是好。
“他很不喜歡出門嗎?”她以前還覺得,男兒志在四方,那種關(guān)在家不出門又弱不禁風(fēng)的男人最沒出息了。
不過既然兩人是朋友,她應(yīng)該多看他的優(yōu)點才對。
石頭嗔到張萸隱隱約約嫌棄的味道,立刻道:“文潛哥只是不愛復(fù)雜的地方,你知道多少人慕他的名,就來請托這,拜托那的,如此一來是非也多嘛!文潛哥他喜歡日子簡單平凡一點,在家就蒔花弄草,寫字畫圖讀書,他還會下廚,貼身事務(wù)也不假他人之手,以后不會累著媳婦,脾氣又好,完全就是居家好男人啊!
瞧他說得口沫橫飛,完全就把溫頤凡當(dāng)膏藥在賣了吧?張萸一陣好笑,“夫子人很好,我當(dāng)然知道,但你還是專心去做你的事吧,被逮到摸魚我可護(hù)不了你!
“姑娘放心,小的做事勤快,該做的絕不馬虎,否則文潛哥怎么可能放心把鋪子交給我看顧呢?小的這就下去忙了,姑娘千萬別太勞累,我家文潛哥這輩子沒怎么接觸姑娘,嘴巴笨拙,如果他覺得心疼,也說不出口,就只好一直想法子盯著您,在您忙得一頭熱時說些不怎么中聽的話,就盼您緩一緩……”
石頭還裝模作樣地瞥了瞥方才溫頤凡坐著泡茶的位置,雙眉戲劇化地挑動,“像那樣……您知道的。”
“……”瞧他說得煞有其事似的,“你住在你家文潛哥肚子里啊?”她沒好氣地笑啐,“快進(jìn)去忙你的,別妨礙我作生意。”
石頭心里嘿嘿笑,沒點破張萸雙頰泛紅卻佯裝惱羞的模樣。
老太婆真把媳婦和兒子給帶過來時,張萸都想替自己下個隱身咒,遁逃了先!她瞥了一眼坐在對面裝作認(rèn)真看書的溫頤凡,臭書呆睞她一眼,然后虎口抵唇,握拳掩住竊笑,沒事似地繼續(xù)看他的書。
什么關(guān)心她?這臭書呆根本閑著沒事看她熱鬧吧?
“張?zhí)鞄煟憧旄覂鹤诱f,這女的根本是狐貍精掃把星!”
“娘!你怎么老是聽信那些江湖術(shù)士胡言亂語?”老太婆的兒子氣道。
至于那媳婦呢?就扯著自己丈夫的衣角,委屈地掉著淚。
張萸揉了揉泛疼的太陽穴,怪自己沒事找事,只好三個人都各問了一些話。想當(dāng)然耳,老太婆出錢來找張萸,張萸不管問誰,她都要插上一兩句;而老太婆的兒子則每每反駁母親的話,對張萸的問題根本不屑回答,甚至出言諷刺;至于那小媳婦……就是個小媳婦。
耐著性子把大致情形弄懂,但眼看老太婆跟她兒子就快吵起來了,張萸只好道:“行啦行啦!讓你兒子跟媳婦先回去吧!
“張?zhí)鞄煟氵沒將這狐貍精打出原形呢!”
“你敢?”那兒子一副她敢動手就要跟她拚命的模樣。
“你明知道她是狐貍精,卻不讓天師動手?”老太婆聽兒子這么說,認(rèn)定兒子早就知道狐貍精的真面目,開始哭天嗆地,張萸也想哭天嗆地了。而且她還比較想把這老太婆打醒呢!但打老人會被唾棄的。
“我不是叫你快帶著你媳婦回去嗎?”張萸幾乎要哀求地道。
“不用你說!我們走!蹦莾鹤託夂艉舻乩眿D走了,老太婆卻還不罷休,“你這什么天師。渴樟宋业腻X,不幫我打跑狐貍精!”
張萸火大了,差一點就要沖上去賞那老太婆兩個巴掌,她冷冷地道:“有個胸前佩玉蘭花,穿綠襖子、下巴有顆痣的白發(fā)老太太,跟一個左食指斷了半截,方正臉孔的老翁,這兩個是你什么人?”
老太婆突然一愣,想了想,“那是……婆婆和我丈夫,但是……”
“他們在你身后瞪著你呢!
“不可能……”老太婆心驚地往后瞧,卻只看見溫頤凡從書上抬起頭,陰惻惻地瞪了她一眼。
張萸差點失笑,溫頤凡這家伙竟使了點幻術(shù),讓老太婆驟然感覺背后陰風(fēng)陣陣,連艷陽天的街道在她眼里也黯淡了下來。
老太婆的丈夫和婆婆,當(dāng)然早就死了,張萸這么說,更令她悲從中來。
“為什么……你去了那么多年,我含辛茹苦把孩子拉拔大……有錯嗎?婆婆當(dāng)年不也是對我動輒打罵?我還不是忍了下來……”老太婆嗚咽出聲。
“這位太太……”雖說可恨之人也有可憐之處,但張萸真的覺得這比收妖更累,“你婆婆和丈夫來找我,不是為了指責(zé)你,而是要告訴你一件重要的事!
“什么事?是不是狐貍精要害死我兒子?”張萸竟能分毫不差地說出她婆婆和丈夫的外貌特征,連當(dāng)年婆婆下葬時她親手替她穿的壽衣也沒說錯——婆婆喜歡玉的顏色,所以指名壽衣要翠綠色——這立刻就讓老太婆對張萸將要開口說的話認(rèn)真無比。
張萸忍住翻白眼的沖動。有些人啊,賞她幾巴掌也不見得能打醒她,反而會讓她一哭二鬧三上吊,堅信自己的委屈只有六月飛霜能解。
這種人,把她的眼中釘說得圣潔高尚,她只會惱羞成怒,于是張萸也不打算替小媳婦說話!澳阒罏槭裁茨阆眿D和你兒子八字不合,但你兒子偏偏娶到她嗎?”那些死算命的,拿了老太婆的錢,當(dāng)然看老太婆的臉色,講她想聽的話,都沒在管別人家死活的,她又無法憑自己一張嘴去推翻無數(shù)前人積非成是的說法,只好這么道。
“為什么?”畢竟當(dāng)初也是明媒正娶,怎知娶回家后才發(fā)現(xiàn)兒子的魂都被勾走了。
“這孽緣是你們王家前人種下的,你們王家祖輩是屠戶吧?”張萸又說中了老太婆從沒敢對人說的事。兒子如今是讀書人,父親曾是屠戶,這說出去不光彩,所以她甚至連兒子也瞞著,更不用說這幾年搬到京城來,根本沒人知道王家祖上是靠何種行當(dāng)謀生。這下老太婆簡直將張萸當(dāng)神膜拜了。
“你媳婦是要來討你們王家的債。”張萸已經(jīng)放棄再說些崇高的話了,反正她就是神棍——胡說八道的神棍,嗚嗚嗚。
“那怎么辦?”
“讓她討啊!如果你不讓她討,這筆冤孽債會延續(xù)到你孫子,甚至你曾孫子,子子孫孫沒完沒了,你讓她討完,你兒子跟你孫子就安全了!
“但是沒等她討完,我兒子都沒命了啊!
你再繼續(xù)瘋下去,你兒子才會沒命啦!張萸真想大吼,但她只是拿出了符紙跟筆,“我給你幾道符,可以讓她一邊討債,你和你兒子同時能保平安。但你要切記,你跟你兒子要替王家還債,不要再有埋怨,這一生你和她要好好地當(dāng)婆媳,替你王家度災(zāi)厄,你王家才能開枝散葉。否則你一再跟你媳婦過不去的話……”張萸一臉凝重,看向老太婆的背后,然后長長嘆了口氣。
“會如何?”
那廂,溫頤凡拿書蓋住臉,雙肩隱隱抖動。
這丫頭真是鬼靈精一個!
笑個屁。堓侨套]瞪他,對老太婆道:“都嚴(yán)重到你婆婆和你丈夫來求救了,你覺得如何?但是你放心,把這符燒了給你兒子喝下去,每天他一回到家要喝水時摻在他的水里是最有效的;另外把這安神符放在你枕頭底下,記住!每夜一過戌時,你最好待在房間里,喝一張我給你的養(yǎng)命符,并且離安神符越近越好!睆堓前讶N符,用三種顏色的紙袋裝好。
“那我兒子呢?”
“你兒子陽氣盛,喝符水就行,你若不放心,我再替他念個咒。這符有分陰陽,你可別燒錯了,紅的你兒子喝,藍(lán)的你喝,黃的壓在枕頭下。”
老太婆拿著符紙千謝萬謝,給了雙倍銀兩,請張萸一定得替兒子多念幾次咒,總算肯回去了。
張萸見人走遠(yuǎn),累得趴在桌上,“以后絕不插手這種鳥事了!”
“那些符有用嗎?”溫頤凡把一大杯溫茶放到她桌上。
張萸也不客氣地拿起杯子一仰而盡。幸好這溫書呆先把茶盞放到冷水里退熱過,她才沒燙著。這書生雖然老是在一旁看戲,但只要“中場休息”,他總會立刻上來倒茶水,送手巾和茶點,聽她抱怨。
“哎,要是沒用,我可能得跑去躲起來了吧?”她真不想再做那老太婆的生意!
“寒舍永遠(yuǎn)歡迎姑娘,姑娘千萬別嫌棄!彼偸菧販氐兀孟癜矒崴频卣f道,聽久了,真有點像求親啊。
張萸低頭喝茶,罵自己胡思亂想。
至于那些符有沒有用呢?幾個月后,老太婆帶了重禮來答謝張萸,張萸的“張?zhí)鞄熑f事靈”攤子也因此聲名大噪。將一切看在眼里的溫頤凡只是抱著胸在一旁淡淡地笑著,而百思不得其解的石頭忍不住好奇地問:張萸究竟給了那老太婆什么符咒,這么靈?
四人坐在敝帚居后院用茶點時,張萸總算老實地道:“給兒子的是舒心符,讓他跟母親講話時口氣好一些;至于給老太婆的養(yǎng)命符,其實只是一點不傷身的迷藥,讓她早點睡,不要存心找兒子跟媳婦麻煩,讓他們沒法子‘辦事’,老人家就是每晚這么折騰人,睡眠短少,脾氣就更差,讓她睡好一點,再作作媳婦溫順體貼任她打罵的夢解解氣……就這樣!
于是幾個月后的現(xiàn)在,媳婦有了身孕,老太婆有孫子能抱,又想著替王家還債,對媳婦就是看不順眼,起碼不甘愿少了,態(tài)度也收斂許多。
再說媳婦真是挺溫順的,兒子也不再與她頂撞,家里又恢復(fù)了祥和。老太婆心想,張?zhí)鞄煹姆湔骒`!
“其實你挺適合做這行。”溫頤凡笑道,至少比起降妖伏魔,風(fēng)險較少。
“啊?我以后絕不接這種工作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