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初搬到敝帚居的第一天匆匆一瞥,張萸后來常在窗臺上撒小米。但忙了一天回到閣樓,窗臺上的小米都沒怎么動,反倒是每天一大早,小米就被掃得清潔溜溜!所以后來張萸總在睡前撒些小米干糧,有時還換換口味,撒些玉米,隔天窗臺上照樣干干凈凈。
這天張萸又起了個一大早,正打算拿床邊的衣服套上,眼角卻瞥見床柱旁好像有東西……
她定住了,那東西也定住了。
床柱后頭,有一坨白白胖胖的毛球,在被她發(fā)現(xiàn)的剎那,毛球的毛還豎了起來,顯得更毛茸茸了。
張萸悄悄湊近,毛球似乎想把自己縮小,可惜床柱與壁面的空隙塞不下它圓胖的身子。直到張萸巨大的黑影罩住了一切,那小東西總算放棄掙扎,動也不動地呆立在床柱和壁面之間,跟銅板一樣大的眼也一瞬不瞬地放空,似乎妄想假裝自己只是一只擺飾。
張萸忍不住想笑,這看起來像是雪鸮幼雛,但幼雛是白的嗎?她覺得怪異,卻也無心探究,看它卡在柱子后面,胖胖的身子也挺難受的,忍不住伸手將它拔了出來。
是雪鸮嗎?她也認(rèn)不出,但總之小家伙很信任地由她捧著,本來還挺緊張的,發(fā)現(xiàn)她只是摸摸它的頭,便放松了,喂它吃大米時它也吃得津津有味。猜想它跟同伴分散也怪可憐的,于是張萸就抱著它到樓下去做生意。
溫頤凡到店里的時候,就看見一動也不動地挨著貓兒扳不倒兒,遠(yuǎn)遠(yuǎn)看還真像另一只白色扳不倒兒的小雪鸮。
小胖鳥目不斜視地看著前方,但身子似乎因為緊張,鼓得更圓了,在溫頤凡別有深意的注視下,仿佛正冒出一滴滴冷汗呢。
“我今早起床看到它,看樣子跟同伴分散了,我想收留它一陣子也無妨吧!睆堓堑每站兔∨著B的腦袋,小胖鳥倒是很乖地任她上下其手。
“是不小心打瞌睡,趕不上回巢的時辰吧。”溫頤凡沒事似地道,對她收留那只小胖鳥也不置可否,只是小胖鳥聞言,卻縮了縮本來就不怎么明顯的脖子,好似有些愧疚。
小胖鳥于是成了張萸攤子上的“擺飾”之一,沒客人時,它就在張萸桌上走走晃晃,搖擺著小小尖尖的尾巴,好似在巡視它只有一方桌子大的領(lǐng)地。當(dāng)客人到來時它則是動也不動,挨著貓兒扳不倒呆坐著,只有當(dāng)客人太刁難時,小胖鳥似乎也感受到張萸的無奈,它會突然瞪大眼,飛到客人頭上,鳥喙和鳥爪齊落,嚇得客人抱頭逃之夭夭。
只有這時,溫頤凡看著小胖鳥的眼神才會友善一些,用膳時會賞它許多好料,所以這不速之客還當(dāng)真住了下來,吃得更圓更胖了,一直不想給它取名,以免未來分離時不舍的張萸,最后也忍不住阿肥、阿肥地喊它。
于是它有了名字,叫阿肥。
這日石頭又笑得一臉巴結(jié)地靠過來,顯然心里正打著某種主意,但張萸并不討厭這樣的石頭。張萸曾懷疑整個京城的人都是石頭的熟識,后來她總算明白,每當(dāng)石頭這么笑著的時候,通常都是受人之托,所以絞盡腦汁忠人之事,而他也樂此不疲,當(dāng)然就人面廣闊啦。
“有什么好事。俊睆堓呛眯Φ貑。
石頭捧來幾個外盒精致討喜的小盒子,有琺瑯、蒔繪、陶瓷、木雕的,對所有女人來說,那是再熟悉不過的小東西,可張萸卻一臉陌生,“這什么?”
“你知道我們店里也有不少女客,所以老板打算賣點胭脂!
“書肆賣胭脂?”張萸原本覺得有些怪異,但話說回來,敝帚居確實不少女客,她的攤子本來就有不少年輕女客來問姻緣,而且不乏原本就是敝帚居的客人,覆著面紗的都是些能讀書識字的千金小姐,沒覆上面紗的則是青樓女子。張萸常覺得諷刺,這天底下最多才多藝的女子卻都來自青樓,被男人所輕薄,也被天下人看不起。
“是啊,所以我就建議,我們書肆的胭脂需要個活招牌,如果客人看了覺得這胭脂搽上去真能讓美女變仙女,是不是有很多人愿意掏錢買?”
張萸一陣失笑,“你是要我當(dāng)那塊活招牌?”見石頭用力點頭,她又道:“可是我沒用過這類東西……”雖然,有些心動。
“沒問題,我讓陳大娘來教你。”石頭果然請來了隔壁香鋪的陳大娘,替張萸點胭脂。
“早說姑娘家就該打扮打扮,這不是更漂亮了?”陳大娘笑咪咪地道。
張萸看著鏡子,自己都有點臉紅,她有些遲疑地問石頭,“活招牌該做什么?”
“什么都不用做,像平常一樣坐在店門口就行了!
話說回來,張萸在敝帚居擺攤,書肆的主顧仍是京城的士人。自從張萸開始在敝帚居擺攤后,他們的生意更好了,過去有些客人大半個月來一次,現(xiàn)在卻是天天來,想也知道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但有溫頤凡在,只要他沒課,任何蒼蠅都不可能飛進(jìn)張萸的視線。當(dāng)然讀書人大多情感含蓄,有很多客人到現(xiàn)在都只敢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張萸。
張萸本來是松了口氣,只要跟平常一樣坐在店門口,也太輕松。但她卻不自覺地有些緊張,得按捺住才不會一直拿起鏡子端詳自己的容貌,她平時不會隨身帶著鏡子,但這些胭脂盒有的內(nèi)里襯了銅鏡,害她時不時就打開來看。
臭書生去上課了,當(dāng)他回來看到了,不知會說什么?張萸忍不住想,但是她猜,那臭書生一定什么都不會說。不過他會不會臉紅呢?她突然有點期待。
張萸支著頰想得出神,忍不住嘴角微勾,這時一位敝帚居的?挖吷锨皝。
“張……姑娘?”
張萸奇怪地看著這位每天到書肆買書,但從未對她的攤子表示過興趣的書生。那臉紅口吃的模樣,立刻就讓她想到溫頤凡,不過說也奇怪,她現(xiàn)在覺得溫頤凡害羞的樣子可愛得多了,而且他還老是喜歡裝作若無其事,她如果不理他,他還會緊張哩。
“客倌想問事,或捉鬼驅(qū)邪?”她立刻擺出了專業(yè)的態(tài)度。
書生擰著眉,半晌才道:“我……我想問姻緣。”
奇了,第一次有男人來問姻緣,但張萸沒有露出她的疑惑。
“尊姓大名?生辰八字和出生地?”
書生正經(jīng)八百地?fù)?jù)實回答,只不過對自己坐在一個神棍的攤子前問事,顯得有些局促,始終背對著大街,有意無意地遮著臉。
張萸看他那副模樣,心知肚明,有些沒好氣,“李公子,你的姻緣去年錯過了,短期內(nèi)難再遇,但是如果你多多行善布施,也許還會遇到好對象!庇X得丟臉,就不要來嘛。
李書生一聽,顯然有些失望,“就只有這樣?這種答案有和沒有一樣!
“算命本來就是相信就有,不信就沒有。李公子如果不相信,那么積極點找個媒婆替你說親,也是可行的!彼赃@年頭哪有男人問姻緣啊?真是太奇怪了。
“那……不知道姑娘家住何處?”書生又問。
問她家住哪干嘛?她可不幫人說媒的。張萸正想開口,一個陰惻惻的聲音搶先道:“她住我家!
李書生簡直是從椅子上彈跳而起,在看清來人后一臉驚訝,“你……”
然后他仿佛明白了些什么。不少士人都對文潛讓一名神棍在敝帚居擺攤大感詫異,尤其這名神棍還是個年輕貌美的少女,那些道貌岸然的讀書人,各種齷齪的臆測雖不敢明目張膽地宣揚(yáng),但私底下的猜想可是一個比一個精彩,還有人說這名神棍和文潛關(guān)系匪淺——張萸這少根筋的,完全不知道有時來問姻緣的女子,根本是來打探敵情啊!
看來傳言果然不假,“原來是文潛先生的朋友,在下失禮了。”李書生仿佛火燒屁股似地告辭了。
他還沒給錢。〔贿^張萸實在也沒興趣賺這種錢,眼前她最想做的反而是質(zhì)問溫頤凡,“我哪時住在你家啊?”
溫頤凡看著她半晌,然后眼神飄移,白晰的臉又迅速漲紅了,“呃……因為……”
哈哈!她果然沒料錯!臭書呆臉紅了。張萸眉開眼笑。
溫頤凡若無其事地坐回藤椅上,努力地回復(fù)鎮(zhèn)定,接著盡可能以沉穩(wěn)的語氣道:“姑娘若不想引來不必要的麻煩,最好要小心某些男人。”
“比如?”
“比如,問姑娘芳名,或家住何處的。”
所以他是指剛才的書生?“我四海為家,問了也沒用,何來麻煩之有?”
再說為什么要小心剛才的書生?溫頤凡的意思是……方才那李書生是打算到她家提親?不會吧?
“溫書呆!彼种鈹R在桌上,單手支頰,故意喊道。
溫頤凡有些莫名地看向她。
她本想問他難不成是在吃醋?但又覺得很嘔。臭書呆就只會在她身邊不痛不癢地打轉(zhuǎn),她干嘛表現(xiàn)得要逼他表態(tài)似的?
“沒事。”她拍桌子,有些氣悶地翻開黃歷,好像那有多吸引人似地專注看著。
溫頤凡倒是知道自己該說點什么,可是他真的一無頭緒,只是有些傻楞地看著她,看到張萸都有些沒好氣了。
“看什么。俊背魰。
溫頤凡也覺得自己蠢,只好別開眼,“……很好看。”
“……”張萸實在有些好氣又好笑,但仍是難掩驚喜的。她還以為這臭書呆會害羞得不敢有任何表示呢。
“跟彼岸花一樣好看!
“……”張萸臉黑了一半,忍住拿毛筆往他頭上丟的沖動。
不能拿別的花來比喻嗎?她是抓鬼的,不代表她很高興長得像來自地獄的花好嗎?!后來張萸半天都沒再和溫頤凡說話,溫頤凡真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一整天都想找機(jī)會跟張萸示好,她偏偏壞心地不理他。
雖然沒好氣,不過那天溫頤凡悶悶地要回“蕪園”時,張萸仍是和他道了明天見,籠罩在他頭上的烏云就這么散開了,這書呆也不是刻意扮可憐,只是那時候,他臉上恢復(fù)生氣,像過去每一天一樣,笑容和煦地與她道別,她突然有些不舍。
坐在閣樓上對著窗口發(fā)呆時,張萸忍不住想,也許,是她不應(yīng)該讓他有錯誤的期待;也許她應(yīng)該到的地方去……
“噗啾!”阿肥的叫聲打斷了張萸的思緒,她只看見阿肥臉頰一圈胭脂,而且對胭脂盒上銅鏡里的鳥影好奇地直想湊近瞧個仔細(xì),那模樣害得她忍不住失笑。
她抓起阿肥,索性把它兩頰都抹上腮紅,阿肥不察她的惡作劇,只是緊張地伸出短短的翅膀,指著銅鏡,拚命搖著腦袋,“啾啾嗽……”
“噗!”張萸笑著捧起阿肥蹭著臉頰,“阿肥最可愛了。”還是等阿肥找到家人再說吧,要不孤零零的阿肥也太可憐了。
之后幾天,張萸很盡責(zé)地每種胭脂都試過,卻遲遲沒見店里有胭脂上架,她忍不住抓了石頭來問,石頭才老實道:“其實呢,那是某人買了胭脂,但臉皮薄,不好意思說要送給你,叫我想辦法!
本來石頭還覺得,買了禮物卻不親手送,一點意思也沒有,不過他發(fā)覺某人最近幾日就像醋缸一樣,也許這么做不是一點好處都沒有啊,嘿嘿!
張萸都不知該無語或該感動。而且最讓她哭笑不得的是,發(fā)現(xiàn)這招有用之后,她不只當(dāng)了賣胭脂的活招牌,還有賣水粉,賣發(fā)簪,賣衣裳……
“這些都是?”她指了指自己一身行當(dāng),石頭點點頭,然后搖著頭攤手。
“他不怕我被別人追走嗎?”張萸想起前幾日,他對那李書生擺臭臉。
“你都沒發(fā)現(xiàn),這幾天上門找你的都是女客,門廊下唯一從早到晚坐在你面前看著你發(fā)呆的男人,只有一個嗎?”石頭反問。
沒有。因為本來她的攤子就是女客多,就是過去在別的城里也一樣。張萸更無語了,隔天,她不上胭脂,不佩發(fā)簪,也不穿新衣裳,扮回了自己原本的模樣,溫頤凡看了,一開始也沒說什么,后來才隨口問到似地提起。
“你不喜歡嗎?”
看來他也知道石頭出賣他了啊?
“沒有不喜歡,不過這樣子自由自在!睆堓枪室鈫枺霸趺?不好看?”
溫頤凡似乎有些訝異她這么以為,于是一如既往溫煦地笑著,“都好看。你開心最重要!
這書呆到底是真害羞,還是假害羞?張萸又無語了,她對自己竟然只因為他這句淡得像水似的話而有些悸動感到生氣,悶悶地道:“送禮當(dāng)然要親手送才有誠意啊。”她像談天氣那般地支著頰道。
隔天,溫頤凡一早來到敝帚居時,看也沒看已經(jīng)坐在廊下等客人的張萸,卻好像順手那般在她桌上擱了一枝跟她平常使用的木簪相似,但細(xì)看刀工卻絕非凡品的紅木雕梅花簪,那一朵朵或含苞或綻放的梅花,栩栩如生,簪骨也特意仿成梅枝。
若是這樣的飾品,平時佩帶也很自然,她確實很喜歡,但讓她忍不住想笑的還是這書呆的表現(xiàn),他放下了木簪,就低著頭進(jìn)店里去了——難怪他今天還沒進(jìn)店里,臉就已經(jīng)紅得秀色可餐,依然讓她不知自己是感動多一些,或無語多一些啊。
不知不覺,張萸竟沒發(fā)現(xiàn)自己住在敝帚居,比她十五歲離家自立以后待過的任何一個異鄉(xiāng)的日子都長。
話說回來,十五歲以前住的地方,也不是她的故鄉(xiāng),她對那兒一點留戀都沒有,對她來說,這世上也許所有地方都是異鄉(xiāng)吧?
這種不知不覺對張萸來說也許是好的。因為她也沒發(fā)覺自己真的把敝帚居當(dāng)“家”,方叔雖然沉默,但找他幫忙的事他從沒一絲馬虎應(yīng)付,在京城里她人生地不熟,什么疑難雜癥找方叔準(zhǔn)沒錯;石頭是個包打聽,話又多,不過這小子和鄰人的關(guān)系都很好,托他的福,敝帚居附近所有店家也很快地接納她。
還有溫頤凡……
說到他,張萸一直覺得很奇怪,石頭說過溫頤凡過去難得來一趟店里,但為何每次他在她攤子旁泡茶,明明是很惹人側(cè)目的舉動,可不管是鄰居或客人,除了她之外,好像就沒人把他當(dāng)一回事?
當(dāng)然啦,偶爾她的客人太麻煩,他會暗中出手幫忙,她很清楚。但那些客人似乎也都當(dāng)他不存在。
她提起這點,石頭只是笑得前俯后仰,最后覺得她有點可憐,只好老實道:“張姊,我得先說,我們家文潛哥雖然性子孤僻,但也是有原因的,他不太喜歡人群,但又想待在離你近一點的地方……”石頭依舊笑得三八兮兮,張萸臉卻有點紅,“你千萬不要覺得他很奇怪,他只是純情又孤僻……哈哈哈……”
“說重點。”
“總之呢,大部分時候,他只讓你一個人看見他!
“……”所以她大部分時候,在外人眼里,都是自言自語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