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綠起伏的山坡上,一座座安靜的石碑上篆刻著簡單的文字,敘述著人一生中最重要的兩件事。
生與死。
墓園里,一道挺拔的身影默然在一座墳前站立著。
山頭風(fēng)有些大,吹得男子的衣服獵獵作響。
他眼前的墓碑上,刻著“徐愛子仲年”,一旁小字說明此人生于民國七十二年四月八日,卒于民國九十年一月十九日。
石碑上清楚表明著長眠于此的,是某人親愛的孩子,未能活過十八歲生日便結(jié)束了短暫的一生。
站在墓碑前的夏行森放下手中花束。
墓碑上,童年友伴的笑臉永遠維持在遙遠的十七歲,稚嫩年輕,永不知愁。
“阿年,我終于找到她了!毕男猩p聲開口,向來開朗帶笑的表情不再,俊顏透露著冰冷的怒意!暗麄兏淖兞怂。個性、長相,連名字都改了。”
回憶里單純愛笑的陶可萍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充滿防備、絲毫情緒都不肯泄露的機器人。
他無法想象究竟是經(jīng)過什么樣的折磨,才會將那么天真無邪的女孩變成這副模樣,他更無法忽視她臉上那塊必然充滿疼痛的傷痕。
“陶可萍變得……不像她,也不像人!彼щy地開口,深呼吸一口氣才平靜下來!拔液茈y過,可是至少她還活著!
他忘記作過多少次同樣的夢,夢境里,永遠都是那年夏日午后的溪邊,失蹤的友伴總以不同面貌出現(xiàn)在夢中。有時好、有時壞,他已數(shù)不清自己多少次驚醒在充滿罪惡感的暗夜里。
如果那時他能多注意陶可萍、如果不是因為自己和她吵架了、如果那天不是約在小溪邊見面,也許陶可萍現(xiàn)在還開開心心的過日子。
而阿年……或許也不會在這里。
然而這一切,都只是他千百次無法回頭的幻想。
“我知道她認得我,可是她不愿意承認!彼酀恼f。
重逢那天,他曾想象她會開心得沖上來抱住老朋友,然后像童年時一樣嘰嘰喳喳地敘述著這些年的改變,也或者,會高興地抱著他哭。
但是,她卻什么也沒說,只是迅速收斂了眼中驚慌的神色。
為什么害怕?為什么不肯認他?他無法問,也不愿問。
她看起來受傷太深,讓他無法莽撞行事。
現(xiàn)在的她,讓他心好疼。
“阿年,”他凝視著照片中好友的眼睛,輕輕地、篤定地允諾,“無論付出什么代價,我一定會把她帶回來!
沐浴完畢,浴室里仍熱氣蒸騰,孫念恩腦子還轉(zhuǎn)著公司的事,手中動作沒停,擦干身子、套上衣物,準備從浴室離開。
只是走到門邊,她卻突然停住了腳步,回頭遲疑地望向蒙上一層薄薄白霧的鏡面。
被霧氣遮蔽的鏡子反射不出任何東西。
掙扎了幾秒,她終于走到鏡子前,緩緩伸手抹去上頭的水氣,令自己的身影誠實倒映出來。
她深呼吸一口氣,已經(jīng)忘了有多久沒有好好照過鏡子了,她側(cè)著臉頰,凝視著臉上那道猙獰丑陋的傷痕。
盡管心中柔軟、女人的那部分,偶爾會讓她對自己的容顏感到自卑退縮,下意識避開所有能反射出真實的鏡子,但她心里卻明白,若非這道傷痕,她無法好好活下來走到今天。
這道傷痕帶給她的,遠超過她所失去的,因此無論他人的眼光如何嫌惡、溫家小姐的口氣如何充滿虛假的同情,她都能不放在心上。
她甚至大方綁起馬尾,一點都不試圖遮掩,放肆地讓傷痕袒露在眾人面前。
誠實來說,她確實把傷痕當作嚇人的工具,當人們因為她的疤而無法直視她時,她便多出一點觀察對方的時間。
可這一切,卻在夏行森出現(xiàn)后有了改變。
他對她的傷痕毫無反應(yīng),總是坦然地直直看著她,仿佛她臉上的傷痕只是她幻想的存在。
而更奇怪的是,溫小姐那些讓她早已麻木的虛假評價,竟讓她感到不自在。
是因為不愿意讓童年玩伴看見自己狼狽的樣子嗎?
明明早已不在意,為何她卻無法忽視那雙帶笑的黑眸?
孫念恩吐了口氣,離開浴室,決定拋開那些無法處理的情緒,試圖讓自己回到正軌--規(guī)律無聊的生活。
她回到計算機前開啟郵件,將秘書傳來的行程加入每日報告后,重新檢查一次打印出來。
這是溫爺明天早晨用餐時的閱讀文件,內(nèi)容除了幾件重要案子的進展外,也包括每日行程安排。她將之裝訂整理后離開房間,放輕腳步進入溫爺?shù)臅俊?br />
書房里,只亮著一盞溫爺從來不關(guān)的昏黃閱讀燈,她將文件置放在書桌上后,正轉(zhuǎn)身要離開,一個清朗溫和的男中音突地自身后響起。
“念恩小姐,還不睡嗎?”
她嚇了一跳,回頭只見夏行森懶洋洋地橫躺在沙發(fā)上,長腿交迭,姿態(tài)悠閑得不得了,手里則拿著iPad不知正在閱讀什么。
他坐起身,看了眼墻上的鐘說道:“三點半了!
“你不也是?”她戒備地看著他,語調(diào)毫無起伏地回答。
“我睡過了,把握黃金睡眠時間,十一點到兩點。”夏行森露出犯規(guī)的迷人微笑道!澳悻F(xiàn)在睡,六點又要起來,這種不規(guī)律兼睡眠不足的作息,可是美女的天敵喔!
又是那種溫柔得仿佛他確實介意的語氣……孫念恩皺起眉。
“夏先生,”她煩躁卻又勉強維持冷靜地開口,“我們可以把事情說清楚嗎?”
“嗯!彼腥さ靥羝鹈。
“溫爺要我協(xié)助你調(diào)查,我就會盡其所能地幫忙,但請夏先生尊重我的私人生活,可以嗎?”她索性將方才自己神思不寧的煩惱一古腦傾泄出來。
“怎么了?我不尊重你嗎?念恩小姐。”他問。
“我不希望和你有太多的私人牽扯,也請你不要這樣喊我。不需要邀我一起用餐,也不需要你關(guān)心我的睡眠,我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她難得一口氣說這么多話!跋M覀兂斯轮猓瑳]有其他關(guān)系!
“是嗎?”看見她臉蛋上終于有了情緒,夏行森心里莫名愉快不少。“你這么討厭我嗎?”
看著他無辜的表情,孫念恩竟一時語塞,傷人的謊言梗在喉頭說不出口。
半晌才開口,“不是!彼查_眼眸!澳氵@樣造成我的困擾!
“但你這樣,也造成我的困擾。”他大言不慚地重復(fù)她的話。
“什么困擾?”她困惑地問,明明就是他比較煩人,她從來不主動打擾他,他居然還有臉說她造成困擾?!
“我是個守承諾的人!彼麩o奈地聳聳肩!凹热徽f了要當你的朋友,我就不會忘記!
“那只是場面話,你可以不用介意!比舴菧匦〗阍诂F(xiàn)場,她不會答應(yīng)這樣的要求,她已經(jīng)打定主意今生不再和任何人有一絲感情的糾葛!拔也恍枰魏稳岁P(guān)心!
“拒絕別人關(guān)心是你的習(xí)慣,但關(guān)心別人卻是我的習(xí)慣,你要求我不要關(guān)心你,對我來說很困擾!毕男猩瓗捉Y嚨亻_口。
“夏先生……”孫念恩皺起眉,這人真能掰。
“而且,沒道理只有你能關(guān)心我!彼麛科疠p浮神色,認真地看著她開口,“晚上的湯品,每個人都是菠蘿苦瓜湯,只有我是味增湯!
他的話,讓她神經(jīng)微微緊繃。
“我問過廚房,老陳說是你讓他臨時準備的!彼麥厝岬乜粗!澳疃餍〗阍趺磿牢覍Σぬ}過敏?”
“我調(diào)查的。”她胡謅。
“這種讓人害羞的小毛病,我可不會寫在履歷上!彼穆曇魩еσ。“難道你是去問我的家人嗎?不太可能吧。念恩小姐,你究竟怎么知道的呢?”
孫念恩無法直視他的眼睛,腦海里浮現(xiàn)年少時的某個夏日,他不小心誤食菠蘿導(dǎo)致過敏反應(yīng)、險些休克的情景。
“我不知道!彼髲姷仄查_臉,冷硬回答:“我只是不想讓你吃太好可以吧?”她拋下話轉(zhuǎn)身就想走,手腕卻被橫來的大手穩(wěn)穩(wěn)拉住,溫暖的掌心印在她的肌膚上,竟有種奇異的灼燙感。
她回過頭,反射性想甩開他的糾纏,卻怎么也甩不掉。
“念恩小姐,”他靠她極近,俊眸俯望著她,氣氛有股詭異的曖昧。他低低開口,“溫月伶欺負你的時候,為什么不用這種態(tài)度反擊?”
“沒有人欺負我!彼黄炔坏貌谎鲱^面對他。
“你不是誰的傭人,你是完整的人!
他銳利的黑眸和簡單篤定的話語,像一把利刃穿過她心臟,讓她瞬間呼吸一窒!笆、什么?”
“你這樣貶低自己,會讓關(guān)心你的人難過!彼ǘǖ啬曋!霸谀阋庾R到這點之前,我不會改變對你的稱呼。念恩小姐。”
一股酸意沖上她鼻頭,藏在筑起的冷硬高墻背后,那些多年來容忍的委屈,仿佛都在瞬間被擊毀。
她咬住下唇,不服輸?shù)負P起下巴瞪視他,氣勢卻不再那么肯定。
說得簡單,但……有什么用?難道叫她小姐她就會變成小姐嗎?
她失去的,已經(jīng)不會再回來了……
“隨便你!
這次,她終于能甩開他的手,快步從他的視線中離開。
她不能再回頭望了。
那已經(jīng)是她再也回不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