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眼下局面混亂,不如臣下先護送您回京吧。”風亦誠提議。
“才來,就回去?”令狐南微微一笑,并不懼怕,“說好了要陪你去提親的,新娘子沒見著,本太子是不會走的!
“也沒什么好見的……”他并無喜悅之色,眉間還泛起淡淡惆悵,“本來這樁婚事,就是父母之命……”
“聽說,是指腹為婚的?”眉一挑,故意把話題往輕松處引,不想再提起宮廷里那場腥風血雨的爭斗。
“嗯,是先父在世時,與她父親訂下的婚約,可惜先父去世得早,她家中也算棠州顯赫一族,也曾嫌棄過我們孤兒寡母,幸好她父親還算守信之人,所以婚約一直持續至今。”
“本太子怎么聽說,是奶娘進宮以后,她家才轉變態度?”令狐南淡淡問。
他的奶娘,也就是亦誠的母親,因為從小照顧他,讓他產生一種有如親娘的深厚感情。當他當上太子,便封奶娘為一品誥命,而一同長大的亦誠,表面上只是給個宮廷侍衛的差事,實際上,是在暗中將他培植成齊朝未來的大將軍。
“呵,當初母親懷著弟弟,父親就去世了。母親因為傷心過度,弟弟剛剛誕生便已夭折,為了生計,迫不得已才入宮。臨行前,母親把我寄養在她家,希望她家看在指腹為婚的情面上,照顧我幾年。那幾年,我也的確受過不少眼色,可她心地善良,一直待我極好的……”
風亦誠提到往事,似有酸楚,又道:“那時候,太子您顧念我們母子之情,派人將我接往京城。已經七年了吧,我一直沒見過她……也的確,在我進京之后,她家里人對我的態度反倒殷勤起來,時常送些禮物,噓寒問暖的!
“看來她家里是有些勢力眼!”令狐南忽然道:“亦誠,你要是不樂意,本太子可以請父皇下旨廢了這樁親事!
“不不不……”他卻連連搖頭,“她家里人雖然不太好,但她是無辜的,我不能如此負她……”
“看來你倆是有些兒時情誼啊,”令狐南笑起來,“算了,本太子也不管閑事了,明兒個就陪你上她家提親吧!”
“也正巧,可以在她家避幾天!憋L亦誠道:“她家在棠州勢力顯赫,防衛周嚴,亂黨應該不敢貿然潛入。后繼禁衛明日便到,蕭統領會派人暗中將綠柳堡圍護起來,確保太子周全。”
“好,極好!”他撫掌一拍,“還說沒個地方落腳呢,住在她家總比住這客棧強些。不過本太子得化個名兒,不讓他們知道本太子的身分才是。”
“那當然。只是得委屈太子冒充平民……”
“不礙事,本太子倒覺得有趣。”令狐南撣撣衣袖,“就說,本太子是你表哥吧,這次陪你前來提親。對了,說了半天,新娘子家是何來歷,你都沒提過!
“臣下沒說過嗎?”風亦誠一怔,“還以為早說了十遍八遍了呢。她家姓楊,說起來,太子應該不陌生!
“楊?”他眉心驟然一蹙。
“綠柳堡的繡品,太子不是一直很喜歡嗎?”風亦誠沒察覺到他態度的微變,依舊直言道:“她是楊家三小姐。”
再平常不過的一句話,落入令狐南耳中,卻如天外驚雷。
是她!
他一直視為知音的女子,原來,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只可惜,她馬上要成為別人的妻子,這個“別人”還是他親如兄弟的亦誠……呵,他在想什么呢,就算她早已為人婦,那又如何?本來,她是個他連面都不會見的人,又何必在意她的婚嫁?
然而,不知為何,令狐南的心中泛起陣陣失落,就像一個不知隱藏在何處的傷口,時不時揪起若有似無的疼痛,找不到傷處,亦無法醫治。
“三妹,這回可真要恭喜你了。”二姊一副酸溜溜的語氣說,“守得云開見月明,當初誰也不看好那風家公子,誰知道,如今成了太子身邊的大紅人,聽說將來還能做大將軍呢!”
“這會兒你倒羨慕了?”大姊在一旁淡淡地笑問,“當初你還說,幸虧爹爹沒把你配給風公子呢!”
二姊的臉頓時拉不下來,一臉尷尬道:“是啊,我命苦,三姊妹里,就數我嫁得最差;三妹夫是未來的大將軍,大姊夫雖說家道中落,好歹也算詩書大家出身,可我呢,爹爹居然把我嫁給一個管家兒子!”
“管家的兒子又怎么了?”大姊努努嘴,“誰不知道嚴管家是爹爹心腹,二妹夫又入了贅,將來這綠柳堡,還不是你二妹的天下嗎?”
楊元敏聽著兩位姊姊不斷拌嘴,心下只覺得好笑。
曾幾何時,她,一個妾室的女兒,倒成了正牌千金們嫉妒的對象?當初爹爹將她配給風亦誠,不知有多少人假惺惺地報以同情,都說她生來命苦,沒個可依靠的娘,就連未來的丈夫也很不中用。
她和風亦誠,已經多少年沒見過面了?七年了吧……
遙想當初他寄居在綠柳堡的日子,的確是個纖瘦可憐的少年。那時,她還時常從廚房偷出雞腿,悄悄送到他屋里。
她與他一樣,在這堡里地位低下,才會有種同病相憐的深刻情誼,不過,是不是所謂的“男女之愛”,她也說不清楚……
她只知道,這些年來,見不著他的面,她也沒有特別想念。但從心里,依舊把他當成自己生命中一個很重要的人。
“三妹發什么愣?”二姊推了推她,“如今風家公子就住在咱們堡里的‘望水閣’,想他就快去吧!”
“望水閣?”楊元敏一怔,“我聽說,他住在城里的客!
“原本是住在云來客棧的,”大姊補充道:“爹爹說他回棠州就應該當回家一樣,住客棧不像話,所以派人把他接來了。對了,同行的還有風家一個親戚,聽說是風公子的表哥,這次特意陪他來提親的!
云來客棧?不就是她昨天送那神秘人的去處嗎?早知道,昨天就該到客棧與風亦誠一聚……不過,今天也不遲。
楊元敏雙頰緋紅,無論如何,風亦誠是她的未婚夫,想到他時,總是有些緊張不知所措。
“你不是給風公子準備了禮物嗎?”大姊推了推她,“趁著還沒開飯,快去見他一面吧,等會兒宴席上反倒不好說話了!
打開柜子,捧出一個木匣,楊元敏終于按捺不住,對兩位姊姊欠了欠身,朝望水閣走去。
她難以形容此刻的心情,其實也不是迫切的想見他,只是想到要去見未來的丈夫,去見下半輩子長相廝守的人……胸中又有一種忐忑不安的感覺。
她對風亦誠的印象已經十分模糊,還停留在遙遠的少年時代,記憶中,他只是一個單薄瘦弱的少年,有一雙深沉如潭的眼睛。她從不了解他,兩人之間連話也沒說過幾句,但自從訂親以來,她便自覺將他當成自己的親人——這輩子的依靠。
她猜測,他應該是個可靠的人。因為少年時吃過太多的苦,這樣的人一般都懂得珍惜。
望水閣在綠柳堡南側,相連一片湖沼,所以命名望水閣。
秋天的時候,她總喜歡到這里散步。不知打哪兒來過冬的飛禽,在暖暖的陽光下沿著水面低空飛行,發出清吟婉鳴,棲落在蘆葦叢中,別有一番景致。
楊元敏沿著碎石小徑一路走來,正思忖等會兒該說什么、該呈現怎樣的表情才算自然……忽然,被一陣刀劍聲吸引注意。
是誰,在此舞劍?
她駐足,立在枝叢葉茂之處,循聲望去,卻見一位玄衣男子正在夕陽下揮舞劍光。他的身姿凌厲,彷佛一只黑鷹,長劍是他的利爪,展翅擊空,旋羽乘風。
他,便是風亦誠嗎?
不,憑著直覺,她感到不像。風亦誠這些年來時有捎來書信,用詞文雅溫和,若是文字能反映一個人的性情,武功亦然。
風亦誠決計不會使出如此招數,這般……肅殺。
他,到底是誰?
那人似乎察覺到她的存在,劍風一偏,直指她的所在,楊元敏始料未及,只能怔在原地,眼看長劍即將點中她的眉梢,玄衣男子頃刻間看清了她的樣貌,彷佛吃了一驚,連忙翻身收劍,腳尖劃地,急促落下。
“是你?”男子脫口而出。
楊元敏一陣失神,不知所措,半晌,當她回憶起在哪遇見對方時,同樣愕然。
“是你?”她同樣說道。
“真沒想到會在這里遇到姑娘你,”令狐南綻放友善笑意,“還說要派人去打聽姑娘的下落呢!
“你的傷,好些了嗎?”她輕聲問。
令狐南眉心一凝。沒料到她對一個陌生人竟如此關心,可見她是個心地十分善良的女孩子。
“已經沒大礙了,”他笑道:“否則我哪里有力氣練劍。俊
“公子是……亦誠的表哥?”楊元敏忽然領悟。
“亦誠?”這樣直呼其名,讓令狐南心念一顫,“難道……姑娘是亦誠的未婚妻子——楊家三小姐?”
“元敏拜見表哥!彼皖^,盈盈施禮,沒有直接回答卻已透露了一切。
“你……真是楊家三小姐?”令狐南也不知自己到底怎么了,好端端一句話,居然問了兩遍。
此刻,他的腦中彷佛一陣轟然巨響,有片刻空白。
原來,那個救過他的女子,那個素未謀面的知音,統統都是一個人——亦誠的未婚妻。
他還道棠州地靈人杰,所有女孩子都似這般聰穎可人,原來,這世上,只有一個她,獨一無二的她。
坐擁天下的自己,生平頭一次感到什么叫“悵然若失”。原來,他縱有后宮佳麗三千,卻比不上亦誠這輩子的福氣。
“自然是我了!睏钤粢娝粏栐賳枺挥傻们尚︽倘,“想必昨日表哥到云來客棧,就是與亦誠會首吧?早知道,元敏便陪你進去,與亦誠一聚。”
“你倆遲早是夫妻,也不在乎聚這一日半日的。”他覺得嘴里有些苦澀,不,應該說,是一種青梅般酸酸的感覺。
她低下頭,雙頰再度添上一抹緋色,細聲問:“表哥,亦誠他……在里面歇息嗎?”
“哦,方才楊老爺喚他,已到前院去了!绷詈锨辶饲迳ぷ樱鸬。
“父親喚他?”楊元敏猶豫片刻,咬了咬唇,忽然將手中的匣子奉上,“那我就不等他了……表哥,麻煩把這個轉交給亦誠!
“呵,是什么?”令狐南努力笑開口,“未婚夫婦交換禮物嗎?”
“我替亦誠做了一件護身衣!彼餍源蠓酱蜷_匣子,供他一觀,以免尷尬,“他常使刀劍,萬一發生意外,亦可防身!
一見這匣中之物,他的臉色再也無法佯裝,頃刻煞白。
這件護身衣……他再熟悉不過,因為,此刻他正貼身穿著。那日若非有此衣護體,說不定敵人傷著他的,就不只一條手臂了……
“好希罕的東西啊,”令狐南輕咳一聲,故意道:“聽亦誠說,太子就有這么一件。”
“不,太子那件是金絲做的,這件是銀絲的!睏钤魶]察覺到他臉上的陰晴不定,坦言笑答,“兩件針法相同,不過太子那件加了些龍紋花色,更費工夫,這件自然是不能比的!
“是嗎?”聽她這樣一說,他稍稍舒了心,“為何不做件一模一樣的?”
“太子是萬尊之軀,平民百姓之物,哪里能比。再說了,亦誠每天跟隨太子,萬一被太子看見,反倒不好。”
呵,她倒是貼心得很,連這點都替亦誠想到了。不過,她如此細膩的關懷,卻讓令狐南再度不悅。
“太子那件,也是楊姑娘你做的吧?”他挑眉道。
“沒錯,某年的貢品!睏钤纛h首。
“怎么想到進貢此物?”
“當時太子初登寶位,我想著宮里定不太平,所以就做了這么一件金絲甲衣,是按照我家祖傳書上的法子制的,據說刀槍不入。我想自己或許手藝不精,達不到那般效力,但一般防護倒也還行!
她果然冰雪聰明,遠在千里之外,卻連他當年的境況也能猜到一二,這樣的女子,怎能讓他不感慨?
“這件護身衣,我替你轉交便是!绷詈辖舆^匣子,“砰”的一聲,將匣口闔上,“楊姑娘放心!
“表哥他……”楊元敏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臉上有片刻疑惑。
“怎么?”他凝視著她。
“呵,我聽說,亦誠的母親并無姊妹……”她掂量著自己是否失禮,囁嚅地開口,“父親那一族,人丁也早已稀薄。”
“一表三千里,”令狐南一笑,為自己的身分編個藉口,“我是亦誠母親表姊的兒子,幾年前在京城相遇,他鄉異地讓我倆格外親近,如今比親兄弟還親了!
“表哥別介意,元敏不過順口一問,”微微屈膝,側身一拜,“元敏一直擔心亦誠在京中無親無故,如今有了表哥陪伴,真是萬幸!
假如,世上有個女子,能像她關心亦誠這般關心自己,此生亦圓滿了。只是,就算他死了,他宮中那位太子妃,恐怕眼睛也不會眨一下吧?
令狐南忽然覺得,他看似富足的人生,其實乏善可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