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二站在屋外,踟躕半晌,不敢踏進門檻,直到令狐南的聲音淡淡地傳來。
“愣著干么?人呢?”
他陪著笑臉,端著熱騰騰的洗腳水,彎著腰走進屋子,腳步急碎。
“表少爺,這水里加了些藥粉,最能療足驅乏的,方才就是為了這個,在底下忙了半天。”他編著謊,一直不敢抬眸。
“現在你該相信,我不是盜匪了吧?”令狐南笑盈盈瞧著他,看他臉上頓時紅了一大片,不知言語。
其實,特意把牛二調到望水閣使喚,并非為了刁難報復他,只因自己著實覺得這樣的人物有趣。何況,他與楊元敏似乎很熟,把他調到身邊,也可打聽一些關于她的消息……
“牛二哥,”令狐南道:“今晚你們堡里好熱鬧啊,彷佛有什么喜事?”
“哎喲,表少爺別這樣叫我,折騰小人了,”牛二喃喃答,“不過呢,咱們綠柳堡明兒個還真有一樁喜事!”
“難道是為了表弟與三小姐訂親之事?我記得還沒到日子吧?”他挑眉問。
“表少爺,不怕您不高興,這三小姐訂親雖然是大事,但也不如明兒個的事情大!”
“哦?說來聽聽!”
“表少爺,你知道咱們綠柳堡旗下有諸多生意,比如說錢莊、金鋪、鏢行、米肆,咱們老爺在棠州城外還有偌大一片莊子,就算啥也不做,每年農戶上繳的利錢也足夠這上下的開銷,更別提咱們在全國各地還有諸多的房產、商號……不是我夸口,就怕這朝中的王侯將相,也不如咱們老爺有錢呢!”牛二提起東家的勢力,滿臉自豪。
“是是是,”令狐南順著他的話奉承兩句,“天下人誰不知綠柳堡的名號。”
“不過呢,咱們綠柳堡最最出名的,卻不是這些!彼拥靡饬,方才還戰戰兢兢,此刻卻已眉飛色舞,“表少爺,你知道嗎?”
“那么——最出名的是什么呢?”
“當然是咱們的繡品啊!”牛二揚聲道:“那些不知咱們家底的,還當咱們綠柳堡是天下第一繡坊呢,也難怪,但凡這齊朝的繡鋪,您只要進去瞧一瞧,掛在大堂里的鎮店之寶,一定是咱們綠柳堡的繡品。每年的貢品,哪里能缺得了咱們,太子殿下就很喜歡我們三小姐的手藝,指定著要呢!”
“這個我聽說過。”他微笑點頭,“不過,這跟明天的大事有什么關系?”
“哎呀,明天就是一年一度的刺繡大賽。 迸6慌拇笸。
“刺繡大賽?”令狐南凝眉,“是做什么的?”
“其實呢,不是堡里每個女子都能隨隨便便做上繡娘的。祖上傳下的規矩,要做繡娘,首先得手嫩、指巧、心細、眼明,其次要懂得辨色、描花、構圖、識字,待一切基本條件過關之后,還得求神問卜,得上蒼旨意,八字不能與繡神相沖,心境要清白無雜念,方可入繡坊。
“第一年從下女做起,不過是熟悉些基本針法,第二年逐月遞增一套針法,三年之后,考核通過,才可以借閱綠柳堡獨門針法秘笈,但描什么、繡什么,還得聽上方繡娘的指令。五年之后,方可自行構圖,獨立完成繡品。”牛二如數家珍。
“哎喲喲,比宮里選妃還累呢!”令狐南不由得笑贊,“怪不得你們綠柳堡的繡品天下聞名。”
“一年一度的刺繡比賽,本來是全堡上下的繡娘都要參加的。不過呢,老爺吩咐,明兒個只叫三位小姐參加即可!
“這是為何?”楊元敏的容顏劃過腦海,他的心突地一提。
“我只告訴表少爺您一個人,記住得保密——”牛二湊上前,神秘地道:“聽說,是老爺要選未來綠柳堡的女主人呢!”
“女主人?”令狐南一怔。
“對啊,老爺年歲大了,早想把這偌大的家業交給后輩。他沒有兒子,只有三個女兒。從前一直沒提這事,是因為三小姐還沒出閣。如今三小姐就要嫁給未來的大將軍了,老爺這才發話要辦這比賽的!
“這倒奇怪,”他搖頭不解,“楊家二姑爺是入了贅的不假,大姑爺家道中落、寄居府內,實際上也算入贅了?晌冶淼軐硎且诰┏亲鍪碌,沒道理讓三小姐當家啊!”
“那有何難?咱們在京城也有產業,將來若真是三小姐當家,一切事務從京城處理便是,不必長居棠州!迸6馈
“嗯,有道理!绷詈项h首,“這么說,你們老爺還是挺疼三小姐的,居然為她破例。”
“沒錯,我們老爺私下是很疼三小姐的,從前大夫人在世,不好怎樣,如今忌憚的人都已去了,三小姐的未婚夫又是那般顯赫,十有八九老爺是想把家業傳給三小姐的!迸6孕艥M滿。
不知為何,令狐南忽然為楊元敏緊張起來。雖然,這個女當家她未必希罕,但他打從心底希望她能勝出。
畢竟,他欣賞她的繡品已有多年,假如她能得到更多人認可,身為她的知音,他亦覺得與有榮焉。
關于她的身世,他也略知一二,妾室所生的女兒,從小屈尊于大房之下,假如能有揚眉吐氣的一天,總是好事。
呵,他這到底是怎么了?這兩天,腦子里全是“楊元敏”三個字,關于她的一切,就像曠野里飄來的薰香,揮之……不散。
“哎呀,三姑爺回來了!”牛二忽然叫道,驚喜迎上前去,“小的給三姑爺請安!”
風亦誠跨過門檻,聽見這樣的稱呼,不禁有些尷尬,他抬抬手說:“牛二哥,不必如此多禮……”
“聽說明天要辦刺繡大賽,”令狐南對他笑道:“你剛打前院來,想必很熱鬧吧?”
“表哥……”風亦誠似乎有什么機密要事,但當著牛二的面不好明說,只用眼神暗示,“明兒個我要出城一趟,上次那樁齷齪事,已經有眉目了……”
“哦?好,那你就去吧,把來龍去脈一一打聽清楚了!彼⒓磿,但頓了頓,忽然意識到不妥,“但明兒個是元敏小姐的大日子,你出城去了,誰給她打氣呢?”
“對了!”牛二在一旁好似想起了什么,大聲叫,“姑爺,我們家元敏小姐約你去呢!”
“約我?現在?”風亦誠一怔。
“對啊,說是在老地方見面!迸6呛堑夭拢跋氡,是因為明天的事,元敏小姐心里緊張,想跟姑爺你說說話吧?”
本以為他聽了會十分高興,至少會有幾分甜蜜,但他臉上卻呈現出一種莫名的惆悵,眉心緊蹙。
“不,”只聽他猶豫道:“我不能去!
“姑爺,你……”牛二不由得氣慍,“咱們元敏小姐不顧矜持主動約你,你怎么這個態度?太不給面子了!”
“依我看,你還是去的好!绷詈蠌呐詣袼皝淼骄G柳堡這些天,你都沒跟她好好說過話,那天宴席上,也是坐得遠遠的。”
“我就是顧及她的面子,所以不能與她太過親近。”風亦誠認為,“這府里到處都是眼睛,稍微一點兒小事就能惹起風言風語,她從小受的罪還不夠嗎?”
仔細想想,這話也有道理。他才來幾天,也感受到這綠柳堡上下對楊元敏并不友善,都說她瞎貓碰到死耗子、釣了個金龜婿,更別提她那兩個姊姊,目光里滿是嫉妒。刺繡大賽在即,實在不能再添亂了……
“不過,你不去,元敏小姐心下失落,豈不胡思亂想?”令狐南緩緩道:“還是得給她捎個話,讓她安心才是!
“表少爺,你代我們姑爺去吧!”牛二天外飛出一語,冷不防提議,“元敏小姐救過你,你去感謝她,應該不會有人說閑話的!”
“怎么,見未婚夫會被說閑話,見我一個外人倒沒關系?”他實在無法理解。
“表少爺,世上的事就是這么奇怪,要緊的沒人在意,不要緊的人人問,真的沒人理會,假的人人信!迸6柭柤纾笆廊司褪沁@么傻。”
此話一出,在場的兩人不由得笑了,都覺得這話倒也不假。
“那就請表哥代勞了!憋L亦誠拱了拱手。
“不過,這‘老地方’是哪兒呢?”令狐南挑眉問道。
“不遠,就在前面……”
日落之后,湖沼邊上秋意冷冷,不過,楊元敏還是很喜歡在這夜風里散步,看著月亮的影子靜靜投映在深水之上。
蘆葦叢隨風微微飄浮,像輕軟的毛球,絨絨的,給人溫暖的感覺。那些飛禽野鳥便安棲其中,偶爾能看見它們的羽翼或者尾巴,露出半截,懶懶地顫動一下,憨態可掬。
楊元敏將一堆饅頭屑塊撒在固定的地方,等清晨鳥兒們醒來,自會尋找,充當早膳。
忽然,身后一個聲音揚起。
“我還以為飛禽只吃蟲子,或者小魚,原來,它們還吃饅頭!
她驚喜回眸,發現來者并非期待中人,頓時笑意一凝,些許失落。
“怎么,看到我不高興嗎?”令狐南笑問。
“不……”楊元敏連忙直起身子,禮貌答道:“只是沒料到表哥會來……”
“亦誠出堡辦事了,托我前來!彼肓讼胧孪染幒玫恼f詞,“其實他很想見你,又怕府里的人笑話他。”
“呵,為什么我卻覺得,他其實沒那么想見我……”她澀澀莞爾,“說起來,沒正式成親之前,我跟他仍是兩個不相干的人,或許我不該如此依賴……”
“元敏小姐,你可千萬別這樣想!彼绱四,讓他胸中微窒,“亦誠他真的有事,如果不愿理睬你,何必托我前來?”
“真的嗎?”楊元敏半信半疑,睜大眼睛,“表哥,我沒把你當外人,你也別哄我!
“難道要我立誓?”令狐南逗她,“不說真話就天打五雷轟身?”
“不不不……”她果然連忙擺手,“小事情罷了,表哥,不必如此!
“來,我幫你掰饅頭。”他見她愣在那里,不知所措的模樣,熱絡的上前,化解尷尬,“你還沒回答我呢,飛禽也吃饅頭嗎?”
“嗯,吃的……”她反應過來,怔怔答覆,“它們……魚啊、蟲啊、糕餅、饅頭,還有果子,什么都吃的。”
“小時候,你常跟亦誠在這里喂鳥兒吧?”否則,這里何以稱之為他們的“老地方”?
他發現,“老地方”這三個字在他聽來十分刺耳,她與亦誠之間的默契,讓他沒來由地羨慕……
“有時候,我們會在湖邊遇見,”楊元敏終于笑了,往事讓她嘴角撩起絲絲甜蜜,“他在練功,我在喂鳥。他練完一套馬步,就會來幫我掰饅頭。我們從來沒有刻意約好,在一起的時候,也沒說過幾句話。”
“沒說過幾句話?”令狐南詫異,“還以為你們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呢!
“我們確實是,”但卻頗不贊同他的說法,“青梅竹馬,也不代表要說很多話吧?”
“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彼滩蛔∨c她辯駁,“詩里描述的,是一種親密熱鬧的情景,你倆連話也不多說,只代表小時候認識,不算青梅竹馬!
不知為何,他就是不肯承認她與亦誠熟絡,彷佛一種自欺欺人的安慰。
“好了好了,”楊元敏不禁失笑,“表哥你說什么就是什么吧,不與你爭!
不知為何,她打心眼里喜歡眼前的男子,每次遇到他,都會有種親切感,彷佛一百年前就認識了般,讓她可以輕松自在,無話不談。
她不叫他“令狐公子”,而是擅自喚他“表哥”,看似隨風亦誠禮貌稱呼,其實,這樣的稱謂,讓她覺得自己似乎和他頗親近……
“這里的鳥兒都是北方飛來過冬的吧?”令狐南意識到自己方才太過較真,也忍俊不禁,“都有些什么種類?”
“松花雁,丹頂鶴,闊嘴鷸,還有些我叫不出名字的鳥兒,什么都有!睏钤羧鐢导艺,“我最喜歡野鴨子。”
“為什么?”這個答案讓他意外,“野鴨子有什么好看的?”
“不好看,但是可愛,有一次我掰饅頭喂它們,它們居然落到我的身邊,一點也不怕我。”她細細回憶著,“它們往我手心里啄食的時候,輕輕緩緩的,好像怕啄傷我似的,真通人性。”
“原來野鴨子倒不傻!绷詈项h首回應。
“而且……”楊元敏頓了頓,坦言道:“野鴨子像我!
他一怔,沒料到她如此形容。短短一句話,倒是道盡了她的自卑。
“別這樣說,明兒個刺繡大賽過后,野鴨子要變成鳳凰了!绷詈蟿裎俊
“表哥也聽說刺繡大賽的事了?”她側目問。
“對,聽亦誠說的!彼俣染幹e。
“表哥,我心里緊張……”不知為何,本打算對風亦誠說的話,倒輕易對他透露了。
“怕輸嗎?”
“不,是不想贏!睏钤粢е剑皡s也不能輸!
“為何?”這倒令他不解。
“假如贏了,姊姊們就會生氣!彼剜溃骸翱扇糨斄,對去世的娘親卻不好交代……”
左右為難,教她如何是好?
“你啊,想得太多。”令狐南放柔聲音,“楊老爺心中想必自有打算,你們姊妹只要認真比賽便是,至于將來這綠柳堡交給誰,想必也不是一場比賽能決定的。你看,野鴨子何曾與丹頂鶴計較孰丑孰美?所謂美丑貴賤,不過是世人賦予這些飛禽的評價罷了!
楊元敏神情一斂,沉吟半晌,容顏如同撥云見日。
“沒錯,表哥,你說的沒錯!”她顫聲道:“我只要拿出本領,好好去比就是了,誰勝誰負,何必多想?”
“不要想著贏,也不要刻意輸,”令狐南點頭,“順其自然吧!
看著月下她皎潔的面孔,知道唯有真正心思舒展之間,才會呈現如此美麗。
她,終于想通了。他,亦放了心。
只是,他不知道,此刻的她竟有些慶幸,慶幸今夜見到的——是他。否則,換了木訥的風亦誠前來,未必能解她胸中心結。
這樣的想法,讓她自己也嚇了一跳。生平頭一次,風亦誠居然變得可有可無,甚至,比不過這只認識了幾天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