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家?」
一名玉冠束發,身著錦衣華服的中年蓄須男子兩眼圓瞪,面帶憤怒。
是的,憤怒,極度的憤怒。不是傷心難過或是不舍,而是像貓兒被踩著尾巴般,弓著身子豎起毛,露出利牙和尖爪想將眼前跪著的少年撲殺。
他是忠勇侯,單家這一任的家主,同時也是他面前雙膝落地,身上微帶血腥味的銀甲少年的大伯父。
單家一共有七房人,老侯爺即便長年駐守邊關,也不耽誤子嗣的延續,除了長房和四房外,其他五房人皆是庶出。
四房老爺與忠勇侯乃同胞兄弟,而下跪之人便是四房長子,年僅十五歲的少年將軍單七鶴。
說起來一母同胞的手足理應比其他庶出兄弟更親近,可是單四自幼便比長兄出色,不論文才武功,甚至是長相,都遠遠將其他兄弟拋在身后,為京中四杰之一,深受父親和當今皇上的信重,這讓單大向來有被打壓的挫敗和嫉妒。
而讓兩兄弟關系真正破裂的,是忠勇侯這個爵位。
對于承爵人選,老侯爺多有猶豫,連皇上都有意下旨立單四為世子,可單四為了兄弟情誼而和老父聊了一夜,終是長子襲爵。
雖然最終爵位還是落在自己頭上,可生性昏庸、私心重的單大依然記恨在心,對單四越發冷淡,還多次陷害,有了極其嚴重的瑜亮情節,認為有他無我,兄弟間的裂縫竟深刻到無法挽回。
而當單四娶妻之后,兩房人之間又添新的矛盾,或許是物以類聚,忠勇侯夫妻似乎性子相同,都是無容人之量的人,打從單四夫人一入門她便心生嫉妒,嫉妒其秀麗溫婉的容貌,以及身為鹽商之女所帶來的驚人嫁妝,尤其她發現丈夫對弟媳有不可言說的企圖,她更把單四夫人當成眼中釘肉中刺。
忠勇侯夫妻眼看著四房人越過越火紅,單四夫婦鶼鰈情深,兩人之間插不進第三人,心里的不甘和怨恨便更深,時時想著如何算計四房,將其打壓到底。
經過這些年,單四夫婦身亡,四房只余單七鶴兄妹兩人,照理說只能任憑他們拿捏,讓忠勇侯夫婦萬萬沒想到這個侄兒甫從邊關回來,就敢違抗他們。
「是的,分家!箚纹啁Q眼神堅定,緊緊抱著懷中一名面色偏黃,身形瘦小的藕色衣裙小姑娘,感受到她的瘦弱,他越發堅決。
「放肆!太無禮了!這種忤逆犯上,不知輕重的話也敢說出口?你爹娘是怎么教你的,教出你這不忠不孝的狗東西,當著祖父的面也敢提分家,簡直是膽大妄為……」
忠勇侯怒氣沖天不是因為單七鶴提出分家,而是他居然敢目中無人,無視他高高在上的地位,當著眾人面前挑戰他的威嚴,絲毫不把他這個大伯父看在眼里。
望著單七鶴和親弟弟極其相似的容貌,忠勇侯的心中沒有一絲心虛或者歉疚,反而想起昔日被四弟壓了一頭的羞辱和恨意,心中的怒火如野火燎原一般,一發不可收拾。
「我爹娘死了!箚纹啁Q說時語氣含著恨。
本來他的爹娘可以不用死的,身為老四的爹上有三名兄長,除非他們都戰死了,否則輪不到他爹遠赴邊關,可是就有人這般無恥!
長年征戰的祖父一身病的從戰場上退下來,理應由長子接手,大無畏的披甲上陣,接下單家三代血汗拼搏出的血狼軍,承繼先人們的輝煌。
誰知就這么巧,遠赴邊關前夕,他這大伯父突然墜馬了,把腿摔斷,不良于行,又如何掌兵?二伯父倒有心搶將軍之位,可是刀里來、火里去,浴血全身的血狼軍不服庶出,他們只接受嫡出子嗣,因此他爹代兄去了邊關,說了一年后再由兄長接手。
可惡的是大伯父在他爹離府后十天便能走能跑,還偕友到城外的莊子賽馬,快活似神仙,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他是貪生怕死,故意裝病,壓根沒打算履約。
如此也就罷了,最可恨的是,他爹會死不是死于敵強我弱、敵眾我寡,而是糧草不足,餓到宰馬了,哪有法子作戰?那一戰,負責運送糧草到邊關的便是他這個好大伯父,他足足遲了一個半月。
這樣不孝不悌,不慈不賢之人,有何理由來斥責他?
忠勇侯一滯,侄兒濃濃的恨意讓他面色陰沉,「你爹娘死了與我何干,那是他們福淺命薄、時候到了,不是你分家的理由,你祖父尚在,你提出分家將他置于何處!」
老侯爺面無表情的坐在上位,看似老態龍鐘,眼中無神,戰場上留下的暗傷折磨著他,但仔細一看還是能看見他眼中一絲絲的傷感和痛色,不知是為長子或孫兒而起。
單七鶴冷笑,手一松開,露出他妹妹瘦得顴骨突出,皮包骨的面容,「不說我爹娘、大伯父、大伯母可敢直視小九,你們睜大眼看看她,看看她現在的模樣,我與爹在外浴血奮戰,我娘親和小九理應被安然照料,事實卻是我娘親死了無人報喪,小九被折磨得有如街邊乞丐,你們一點也不心虛嗎?」
單七鶴的句句怒斥都包含對妹妹的心疼,以及氣自己的不夠用心,將她留給一府的豺狼虎豹,差一點,就差那么一點他就要失去唯一的妹妹。
父親死后,他代替父親接管血狼軍,誰知在邊關待三年,他被御史臺參了一本,指他貪權、不孝,母喪而不歸,枉為人子。
他才知爹走后一年,娘也過世了,他向上司告假,帶著三百親衛馬不停蹄地返京祭拜亡母,同時憂心妹妹這兩年來不知是怎么過的。
當時他想,妹妹想來會因為爹娘接連過世而傷心,可至少應該衣食無憂,可誰知他看到的是奄奄一息、倒在地上幾無氣息的瘦小人兒,四、五名老婦、丫頭圍著她謾罵、取笑、用腳踢她,更甚者在她臉上潑水。
妹妹瘦骨嶙峋,穿的是陳舊的藕色衣衫,身上毫無首飾,旁邊的丫頭卻是穿金戴玉,面色紅潤,兩頰豐腴,花枝招展。
見狀的他氣瘋了,感覺眼前景物都帶著血色,他拔出親衛腰上的劍,一人一劍刺穿她們的胸口,沒放過一人,而后他幾乎是抖著手抱起妹妹,那小小的身子有如大火燒過的柴火,一碰就碎。
那時他不禁哭了,哭得像無助的孩子,淚水如雨直落,要不是妹妹用細瘦的小手輕拉他衣袖一下,他才回過神來,看見她微微蠕動干裂的唇,無聲地說著「大夫」,他才趕忙讓人找大夫醫治。
在生死關頭徘徊了七天七夜,好不容易救回一命的小九只對他說了兩個字:分家。
是啊,這如同地獄的地方,哪里還能讓小九待下去?
這七日,除了照料妹妹,他也打聽出了過去幾年,娘親和妹妹身上究竟發生了什么,哪怕會因此背上忤逆罪名,他都要帶妹妹離開。
「那……那是小九太嬌氣了,這也不吃、那也不吃,整天哭著喊要娘,你娘都死了,我上哪兒給她找娘!诡┝艘谎鄣闹矣潞钸真有些心虛,不敢看那雙黑又亮,深幽地映出他內心卑劣的眼。
「哼!府里多少孩子,我哪里照應得來,這一府大大小小的事兒忙都忙不過來,你以為我當家不費神嗎?整天盯著你使性子的妹妹,看她一天吃幾口飯不成。」忠勇侯夫人顧氏理直氣壯,把過錯推給比她二子一女還小的小侄女。
她甚至覺得人沒死真是太可惜了,要是小七再晚回幾天,就可以替他妹妹送葬,人死了一了百了,省得再給她找麻煩。
「呵!呵!這么喪盡天良的話也只有你們兩個良心泯滅的人才說得出口,才三年,短短的三年,我娘死了,我妹妹也在鬼門關前走一遭,你們當初允諾我只要我接下血狼軍,便會善待我娘和妹妹……而今……」單七鶴突地仰天狂笑,眼神卻是冷冽如刀。「當年大伯父是不是也用這樣的話哄騙我爹,讓他代你去送死?」
惱羞成怒的忠勇侯厲聲一喝,「荒謬,你竟敢污蔑本侯爺!是你爹看重手足之情才自愿前往邊關,本侯爺并未逼他,舞刀弄槍是你爹的愛好,他樂意的很!
「呵!左一句本侯爺、右一句本侯爺,在自家人面前你擺什么譜,喊你一聲大伯父是看在祖父的面子上,你以為你有那么大的臉讓我跪你,我跪的是祖父!顾麧M臉譏誚,用不屑的眼神斜睨忠勇侯夫婦,在他眼里,他們已不是親人,而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他倏然起身,氣勢威嚴,「你不過是無實職在身的侯爺,品階連三品都不到,不受皇上重用,宮宴也未能出席,而我是正三品虎狼將軍,依官階而言你還得向我行禮!」
皇上不重長幼,只看實力和品行,當年的單四才華洋溢,皇上打算培植他作為左臂右膀,執掌一支衛軍,可誰知忠勇侯膽小懦弱,為了不戍守邊關,耍了陰謀詭計,讓單四遠赴邊關,皇上心中那個惱火呀,快要噴薄而出了,怎么看忠勇侯怎么不順眼。
這時皇上還沒想到忠勇侯為了點嫉妒能置家國于不顧,才在戰時派他押運糧草,誰知他當真干出延誤軍機的大事,于是嚴懲忠勇侯。
從此忠勇侯身上沒了實職,在侯爵之中,品階也是最低的,在京城混的都是明眼人,看出皇上對忠勇侯的不喜,漸漸地,忠勇侯府淪為不入流的府邸,逐步式微,幾個正值議婚年齡的小輩都難找到好人家,連四、五品官員都避之唯恐不及。
本來皇上也打算多看顧單四的妻女,可這畢竟是臣子的后宅之事,他過度關注怕是會引來非議,這才讓目光短淺,被嫉妒和怨恨蒙蔽的忠勇侯等人有折磨欺凌單四妻女的機會。
「你……」氣得臉漲紅的忠勇侯食指一指,幾乎要給侄子一腳,踹得他口吐鮮血。打臉,大大的打臉,居然拿他最在意的事來說嘴,他這輩子最大的痛處便是得了爵位卻失去里子,硬生生讓人笑話了好幾年,即使老四去世了還一再被拿出來比較,他永遠是被嘲笑的那一個。
「夠了,一人少說一句,各自退讓一步,自家人有什么好吵的,家和才能萬事興!估蠎B龍鐘的老侯爺終于睜開他混濁的眼,卻沒了過去殺伐決斷的銳利
「爹,不是我想吵,你看看老四養得是什么兒子,對長輩不敬還當堂咆哮,我要是不管教管教他都要爬到我頭上撒野了!怪矣潞钔鹑艉⒆,幼稚的告狀,心中恨恨地想,最好請出家法,狠狠打上一百軍棍,打到皮開肉綻,沒力氣瞪他。
「哼!人在做、天在看,我爹怎么死的大家心知肚明,若非祖父拿昔日的功績向皇上求情,你這侯爵之位還坐得了嗎?」單七鶴說出大伯父最不堪的事實,存心撕破臉。
延誤軍機照理是死罪一條,盡管他說得天花亂墜、天雨路滑、橋斷阻路,可死去了五萬將士卻是不爭的事實,一時的私心造成重大軍損,實不可饒恕。
偏偏老侯爺為這僅存的嫡子求情,最終皇上擼了他的官職,降他品階,不許他上朝議政,罰俸十年。
想到那些拿不到手的銀子,忠勇侯怒不可遏,「爹,你聽聽他說了什么,根本是大逆不道,早就不知孝道為何物,我們單家不能有此不肖子孫,除族!
「除族?」單七鶴冷冷一笑。「除了族我便不是單家人,那么戍守邊關是你去呢,還是你那兩個貪生怕死、窩囊廢兒子去,不要怕得尿濕了褲子……」
他正要往下說,把無恥至極的大房人削得灰頭土臉、體無完膚,卻感覺懷中的妹妹忽然捏了他小指,他低頭就見妹妹朝他一眨眼,用眼神提醒他正事要緊,別扯出太多旁枝細節。
看著妹妹靈動的眼眸,單七鶴眼眶紅了。
已經十歲的小九從外貌上看來像六、七歲的孩子,全身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了,他一喂她肉粥就吐,大夫說這是長期吃不飽所造成的,得用米油先養胃,半個月后才能吃稀軟食物。
他的妹妹呀,從小被他和爹娘寵到大的寶貝兒,沒吃過一點苦、受過一點罪,要星星不敢給太陽,捧在手掌心呵護,可如今卻險些被餓死,他的心好痛好痛呀。
堂堂一個忠勇侯府連個孩子都養不活,要它何用?
不分家咱倆兄妹都沒活路——妹妹這么說,小九自幼聰慧,比他聰明一百倍,娘說過,要他聽妹妹的。
畢七鶴不曉得他心中的聰明妹妹早就不在了,在他回來的前兩天就已經魂歸九天,因為不受重視而沒人發現她死了,經過一夜后尸體早就僵直,天外一抹異世魂魄入住,她胸口才有起伏。
如今的單九凈,在穿越前是一名護理師,她也姓單,叫做單妙兒,有可能是單家后代,幼時與原主有七分相像。
她是幫急診室的閨蜜代班,誰知黑道大火拼一路追殺到急診室,她被流彈誤傷丟失了一命,來到這個世界一天,又遭人欺凌,可真是多災多難。
穿越前,再三個月她就要結婚了,嫁給家中經營藥廠的高富帥中醫師男友,兩人認識六年,交往三年半,是最被羨慕的一對,喜帖都發出去一半了……
「不除族、不除族,我不去邊關……」
他的兒子們也不去,可是……忠勇侯兩眼一沉!覆贿^仍可以族規處置,本朝以孝為大,本侯爺得打你幾板子才能以儆效尤!」
一聽大伯父要以長輩之勢壓人,早已怒火滔天的單七鶴將手放在劍柄上,他不介意多殺幾個人陪葬,只是,妹妹軟軟的聲音阻住了他的動作。
「哥哥,大伯母腕上的白玉龍鳳鐲子是不是娘的。」這個便宜大哥真沒用,吵架也吵輸人,她教了他三天還不能一擊必殺,這腦袋真是都長肌肉,還是要她出面。
「娘的龍鳳手鐲?」單七鶴驀地睜大眼,死命盯著。
顧氏一聽連忙用手一捂、掩耳盜鈴,「什么你娘的,那是我在玲瓏閣買的,只是長得相似而已!
單九凈虛弱地說:「那是我娘的遺物,我記得很清楚,手鐲內側刻了一個『青』字,我娘的閨名,大伯母敢拿下來一看嗎?」真的假不了,她腦子里一堆原主的記憶,還得花時間梳理。
顧氏冷瞪著骷髏似的小人兒,不發一語。
「還有,玲瓏閣也是我娘的,若是大伯母買的便有付錢,哥哥,你去查一查,那全是我們的銀子。」吃下去的都得吐出來,她得替死去的原主討回公道,不讓她死不瞑目。
「你……」她居然想查帳?兩個小東西也想從她嘴邊奪食,華氏那賤人的嫁妝早就是她的囊中物,里面的掌柜、伙計全換上她的人,他們想拿回去是不可能的事!
顧氏正想厲聲駁斥,單九凈已經又把矛頭指向了忠勇侯。
「哥哥,大伯父腰上系的螭龍玉佩是爹的,他偷了爹的東西!拐娌灰,還敢堂而皇之的配戴,他真當別人都不長眼嗎?
「胡扯,這是我的,你爹哪有螭龍玉……」
忠勇侯話還沒說完,一陣風似的身影扯下他的腰飾,又脫下顧氏手腕的白玉鐲子,眨眼間,送到小姑娘面前。
「是我爹娘的,大伯父想欺君罔上嗎?這玉佩是皇上賞賜,只要去內務府查就一清二楚了,大伯父你敢嗎?強奪御賜之物,該是個什么罪名?」
「小九,你這是想陷侯府入罪嗎?」忠勇侯氣急敗壞,「還有你,單七鶴,你也太不像話了,竟敢動手強搶,你眼中還有沒有侯府的存在!」
單九凈才不理他,一項項的細數,「我爹書房內的擺設物件、字畫、古玩,我娘梳妝臺上的首飾,庫房中的皮料和布料全都不見了。哥哥,我們要不要報官,讓京兆尹來查查,家里遭賊了可是大事!
「不許報官,你……你們……非要把事鬧大嗎?」想到自己書房內的小金庫,忠勇侯面上發急。
「祖父,還不讓我們分家嗎?是不是想逼死我們四房,不給我爹我娘留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