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晴春整夜惡夢連連。
夢境不是別的,就是他童年最大的夢魘——他身處巨大漆黑的洞窟之中,連自己的手都看不見,四周盡是血的腥咸味,無窮無盡的黑暗吞沒了光明,令他不知去向,但他知道背后有可怕的東西在,他想逃,卻逃不了。
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躺著還是站著!
他和那恐怖的東西保持著一段若即若離的距離,他感覺那東西若伸手就能碰到他,但是他無法轉身面對,也動彈不得,只能任那東西隨時會撲向他的感覺和濃重的血腥味侵襲著他。
這個惡夢是在他失去雙親后開始的。
聽說別人做惡夢時,總會在汗流浹背中驚醒,他卻是怎么也醒不過來,無論別人如何叫他,非得等到他睡滿六個時辰才會醒過來。
醒來后他像被狠狠折磨過的憔悴。
噢,是了,就像鏡中的那樣,形容枯槁。
目光渙散的杜晴春后知后覺發現自己正對著鏡子,隨后別過眼,咳了幾聲,想大喊來人,這時整夜守在杜晴春身邊的小廝隱冬早已察覺主子清醒,手中捧著的大盤上,裝滿了阮秋色不久才要人送來的梅心甜糕,送上杜晴春面前。
他也不客氣,一看到喜歡的梅心甜糕,馬上狼吞虎咽起來。
“少爺,日安。”隱冬在他差點噎到時送上茶水,又忙著幫忙拍背順氣,口里不忘問安。
什么時候送上何種甜品能讓主子心情變好,這點阮總管總是拿捏得恰到好處。
杜晴春也曉得這“幕后推手”是誰,整夜煎熬的心緒,仿佛被一股暖暖的清流給撫平。
他開始尋找阮秋色的身影,沒多久唇畔隱約的笑痕便消失了,換成眉心蹙起,梅心甜糕塞滿了整張嘴,發出的聲音還是很清楚,問:“總管人呢?”
往常伺候他起床的除了隱冬,阮秋色也會在。
喚他清醒,替他洗腳、梳整儀容,報告一整天要處理的事情,這些都是她早晨在他房里必須做的事,就算他因惡夢起晚了,她也應該是他睜開眼時第一個看見非人,而非隱冬!
不,正因為他被惡夢困擾了一夜,她更應該要在他身邊才對,這一點知道要準備梅心甜糕的阮秋色,沒道理會忘了。
“阮總管在處理昨夜觀書樓遭竊的事!彪[冬照著阮秋色的囑咐回答。
“現在幾時了?”稍稍緩了預備興師問罪的怒火,杜晴春又問。
“午時三刻!
午時三刻?而她還在處理遭竊的事?
眼神若有所思,一整盤梅心甜糕在杜晴春如蝗蟲過境的狂掃下,很快全進了他的肚里。
“叫她過來,我要沐浴!碧蛱蛑讣猓q不滿足,吩咐道:“再拿些腌制的李子來給我,多點……整缸抱來都無所謂。”
“是。”隱冬正要去辦時,突又蜇了回來,從懷中摸出一根小巧精致的竹管,交給主子!傍櫻愕饋淼孽庺~今天早到了!
這話時杜晴春和隱冬之間的暗號,目的是不讓任何人聽懂。
鴻雁,指信鴿;鯉魚,指書信,其意即為有人給杜晴春寄了信來,但寄信人是杜晴春不愿讓人知道的,尤其不想讓阮秋色知道,才出此下策。
杜晴春接過竹管,把玩了一陣,漫不經心地問:“那只亂叼東西的壞家伙呢?”
他指的是送信來的信鴿。
“廚子正為午膳能加菜而高興!彪[冬照實回答。
“很好!倍徘绱郝冻鲑澷p笑容,摸出方扇,用扇柄敲敲額際,“你可以去叫人了!
“是。”
隱冬前腳踏出門,杜晴春立刻赤足下了床榻,來到矮桌邊坐下,迅速拿出竹管里的信箋,瀏覽過信箋上的內容后,他倒了一杯茶,然后將紙揉成小團扔進杯中,紙張頓時在水中溶解,消失無形。
“危險,小心……就這四個字還需要特別捎信來?”他只手撐著下顎,伸出一指在杯子內攪動茶水,對信中過短的內容發牢騷,突地一愣,怪叫了聲:“四個字還讓我擔負一條性命?唉,不值,真不值!”
說是這么說,杜晴春倒是沒有破壞廚子加菜的意思。
他和那人的來往不能有任何被發現的可能性,所以他們不能靠信使送信,而是使用信鴿,通常也都由那人單向讓信鴿送信來。
說也奇怪,明明每次送信來的鴿子都會被他宰來加菜,以免被人發現蛛絲馬跡,但那人總有辦法派更多的信鴿送信來,只除了偶爾會在信中抱怨信鴿的消耗量過大。
“少爺,你找我?”阮秋色的聲音在門外恭敬地響起。
杜晴春連忙三步并兩步跳回床上,沒察覺她不同于以往自行入內,甚至慶幸幸好還沒被她發現自己已經下床了,否則她會曉得梅心甜糕確實足夠平撫他被惡夢騷擾一夜的情緒,繼續去忙她眼中的“正事”。
門外的阮秋色或許目力如常人并無特佳,但對自家主子的認識是經年累月的,再加上不錯的耳力,當然聽出他不小心謹慎下發出聲音的小騷動。
她的少爺在做了整夜惡夢后總會撒嬌的習慣,即使到了現在還是不變。
忘了是聽誰說過,需要靠別人撒嬌來證明自己不是孤獨的人是很寂寞的,但……她確實很喜歡這樣的少爺。
嘴角揚起一抹難以察覺的微笑,她靜靜等待主子做好準備再喚她進去。
“門沒鎖,還得我過去替你開門不成?”過了一會兒,帶著挖苦的話語飄了出來。
眼色一緩,阮秋色推開門,和隱冬一同出現。
杜晴春原想數落她幾句,但陣陣刺鼻的氣味令他到嘴邊的話轉了個大彎,用方扇遮住口鼻,擰眉責備道:“老天!你沒半點女人該有的香味是事實沒錯,但從沒糟到這種程度!那是什么?檀香味?你昨晚是睡在檀香堆里嗎?”
“屬下帶傷。”簡單一句話解釋了阮秋色停在外間沒有靠近,保持適當距離的原因。
即使有檀香的味道掩蓋,她不確定是不是足夠躲過杜晴春那對血味特別靈敏的鼻子。
“傷?”杜晴春高高挑起眉。
“軟總管被夜盜給砍傷!彪[冬想阮秋色是不可能老實承認的,便代替她回答。
阮秋色淡睨他一眼,瞧不出責怪的意思,但就是那個意思。
昨晚昏厥前來不及弄清楚狀況,可是杜晴春不笨,很快便搞懂情況。
“憑那些王八羔子也砍得到你?怎么,昨夜來了啦一整支軍隊盜書嗎?”他管不出自己不用這種嘲諷的語氣說話,也只會用這種語氣來掩飾自己的憂心。
至于為何要掩飾,這對他而言就像要呼吸喝水才能生存那么自然,要他好聲好氣的慰問,或是表現溫柔比飛上天還不可能。
阮秋色沒有立即回答,而是對主子眼里的情緒感到迷惘。
是她看走眼了嗎?少爺雖然笑著,可是眼神有點沉,上揚的嘴角僵硬,很火大的樣子……
停頓片刻,她差點忘了回話。
“不,兩個!
“兩個也能被砍到?”杜晴春的話尾往上揚,心里很是詫異!八麄儍蓚都生了三顆頭,六只手臂?”
嗯,加起來六顆頭,十二只手臂確實怪嚇人的。在旁安靜聽著的隱冬思忖著。
“雖然當時夜色昏暗,但我想他們應該和正常人并無不同。”
“那你倒是解釋為何會被砍到。 睌科鸺傩,杜晴春探出上半身,模樣無賴的惡霸口氣聽起來,絕對是個不知底下人辛苦的惡主子會做出的任性發言。
“我沒料到他們會有兩個人!比钋锷珱]有被主子的惡劣給嚇倒,盡責的回答每一個問題。
是她大意,以為要闖入觀書樓實屬困難,事實證明,鉆墻之鼠一只就很夠看。
“所以就被砍了?”杜晴春優雅的下了床,語調輕緩,踩著懶洋洋的步子,走到她面前站定,垂下那雙隱隱閃動火光的眼,問她:“傷到哪里?你能不能有身為傷患的自覺?”
“什么自覺?”向來精明的阮秋色腦袋突然短路。
“露出你的傷口,大張旗鼓地昭告眾人你帶傷,免得哪個不長眼的家伙碰到!”這也說明了他站在她面前,卻遲遲不敢動手檢視她傷口的原因。
畢竟弄痛她怎么辦?
他雖然喜歡找麻煩,克從不想見她受傷!
杜晴春強壓下憂慮,暗自揣測她的傷口有多大多深?痛起來是不是會要人命?簡直比傷在自己身上還難過。
“不會有人碰到!比钋锷乱馑及粗軅牟课幌氩仄饋恚抢镌缫炎尨蠓蛟\斷,重新包扎過。
大夫同樣建議她把手臂吊起來,不只能提醒別人別碰到她,也能提醒她別去使用慣用手,傷勢才會好得快?墒撬荒馨讶觞c暴露出來,于是拒絕了大夫的話,用深色的大袖遮住傷口,要所有人緘口不得透露。
原來是在右手。
得知受傷部位后,杜晴春才不理會她的“瘋言瘋語”,逕自抓起她的右手,仔細觀察她的表情,見她連一點痛楚都沒有表現出來,他實在氣得牙癢癢。
她從來不曾傷過。
一直以來都沒有!不管他惹出多大的麻煩,不管來的敵人有多難纏,她總是連眼也不眨一下,漂亮的擺平所有困難,從不會令他擔心……該死!她真該給他一個被砍傷的原因,好安撫他此時莫名高漲的怒火。
阮秋色沒有抗拒。她向來不會拒絕他任何事……好吧,除了正事以外。
“不疼?”鳳眸瞪著拉高大袖衫后露出的手臂,他面不改色,仿佛先前惡霸的模樣是他們眼花了。
白布上隱隱滲著血,刺目極了。
無怪乎她會大費周章用檀香遮掩血腥味,否則他現在大概已經暈得天昏地暗了。
“會。”阮秋色還是連眉也不挑一下,仿佛這只手不是自己的。
“那你至少掉滴眼淚告訴我!倍徘绱簲D眉弄眼的譏諷,對像影子佇立在旁的隱冬吩咐:“去叫大夫來,我要親眼看他上藥包扎!
隱冬機伶地跑腿去。
“這已經是請大夫診治后的結果了。”不想抵抗,但她認為應該把事實說出來。
“你看的是哪個庸醫?我等等拆了他的鋪子,要他把;藥錢還給你。”杜晴春瞥了她一眼,嘲弄的神情在那張俊美的臉上擴大。
阮秋色瞅著他,逸出一聲輕嘆,“我不是在意藥錢!
“那就別管我決定怎么做!”像只渾身帶刺的刺猬,他豎起每一根刺,對準眼前這個有時固執起來,比他還會唱反調的女人。
阮秋色認命,不想在這個時候刺激他。
“你這樣要我怎么敢抓你當擋箭牌?”即使忍不住憂心,不習慣表達的杜晴春,就是有辦法扭曲真義。
“請少爺務必維持這個好習慣!比钋锷徽f。
“我要一個擋下了刀劍的擋箭牌有何用?”他瞠視著她,怒聲反問。
“它沒斷,顯示仍是有其功用的!彼噶酥高在的手臂。
“如果斷了我還要你干嘛!”杜晴春未經大腦的話沖動出口,隨即在她的沉默中驚覺話意有誤。
一時間,阮秋色怔怔瞅著他。
她知道身為仆人,就要有派上功用的原因,才有存在的必要。
只是不了解當他脫口而出失去手臂的她一點用也沒有的話,心沒由來的泛酸,然后像石頭扔進水池里的漣漪,漸漸擴大到難以忽視的程度。
然后她才了解,不是酸,是疼。
就像那時候一樣……
阮秋色在過往回憶蘇醒前,硬生生的截斷了思考,不讓不好的回憶有影響自己的機會。
“即便會變成那樣,少爺也只需要照顧好自己就好。”她抬眼,筆直地望進他眼底,好像他的話沒有譜,失去手臂也無妨,只要他好,她變成怎樣都無所謂。
不,他不是那個意思!
杜晴春差點急切的開口解釋自己并非無情無義,而是害怕她再有一次這么不小心。
這次是手臂,下次會是哪里?白刀進去紅刀出,位置一不對,她還能好端端的站在這里和他說話嗎?
但是這些話,都在接觸到她清冷的目光時,吞回肚子里,且逐漸轉為懊喪憤怒。
她根本不在意他怎么想,根本不在意他也會為她擔心。
“我會的。”杜晴春揚起的怒氣在轉眼間收得干凈,手中方扇輕柔揚動,習慣性遮掩唇角,微瞇的眼分不清是怒是笑,平板的語調也聽不出所以然,“但是記著,往后,我不管你是斷手斷腳,或只是淤青脫臼,只要你掉了一根發,我會立刻攆走你。”
他不是開玩笑,而是在賭她對誓言的重視。
若她拼了命也要守著和他的約定,那她也會拼了命的保護自己吧。
可悲的是,他竟得以此作為威脅她的利器。
杜晴春在轉身前,復雜地瞥了她一眼。
“是,少爺!笨扇钋锷珱]看見,她肅敬頷首,一如往常回應。
令人摸不清,也看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