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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史 第3章(1)
作者:單煒晴
  阮秋色并非真的熟睡。

  至少杜晴春玩弄她的發時,已經完全清醒。

  她原想睜開眼,告訴主子她是醒著的,但是她的少爺在那之后碰了她的……還說了些話。

  余情悅其淑美兮,心振蕩而不怡。無良媒以接歡兮,托微波而通辭。

  直覺認定那不是個“清醒”的好時刻,于是她繼續閉著眼睛佯作熟睡不醒。

  撇去對洛神風姿體態描述的部分,這句話是這么解釋的——我深深戀慕上她的賢淑和美麗,心情既震蕩且怏怏寡歡?酂o好的媒人替我傳遞愛慕之意,只能借以含情脈脈的眼波表達我的情意。

  他這話究竟是興之所至才吟起《洛神賦》,或是……

  我只是不希望你和甄宓一樣,最后從我手中溜走……

  所以,他是怕她離開才引述《洛神賦》,先對她褒獎一陣,又順口念了一段無心之言?

  雖然她服侍的是一個有長眼睛的人都不會否認的刁鉆主子,可在她心里從不曾說過他的任何一句是非壞話。并非習慣或是礙于他是主子的架子,不敢有怨言,而是服從他,服從他的意志和決定,就是她所受的教育,如此而已。

  ……除了愧對九泉之下的老爺和夫人,她并不怎么在意少爺變成一個任性霸道的人。或許嘴巴壞了點,脾氣直了些,他并不會主動傷害人,唯一的缺點就是愛給她找麻煩而已。

  是,只替她添麻煩。

  但也無妨,十幾個年頭過去,她收拾麻煩的功力也是一流的。

  所以她并不討厭留下來。

  阮秋色在門外的兩個男人離去后才睜開眼,并沒有立刻起身回到案前處理要事,反而思索起聽見的對話。

  溫柔又充滿男子氣概?

  平時就認為杜晴春手無縛雞之力,她料想不到主子能夠不費吹灰之力把她抱起,但是樂師傅說的溫柔又充滿男子氣概……她怎么也想象不出來。

  倒是不耐煩兼用鼻孔哼氣的模樣可以想見。

  她想,自己勢必是給少爺添麻煩了。

  往常都是收拾麻煩的人,某天突然給不應該的對象添了麻煩以后,竟讓她又罪惡感。

  阮秋色實在難以忽略心頭猛然竄起的羞愧感,比他莫名伸手探向自己左胸還要更不知所措,向來極少浮現情感的冷臉,隱約透出一絲絲的窘迫不自在,她緊緊閉上眼,逃避的心思不言而喻。

  她也知道自己在意的點很奇怪,不過這種思考模式已經根深蒂固了,難以改變。

  驀地,一個細小不自然的聲音引起了她的注意力。

  阮秋色立刻坐起身,機伶地看向門的方向,眼神仿佛穿透過去,看到更遠的地方。

  她用機敏的聽力繼續側耳聆聽,想知道自己有沒有聽錯。

  當第二個詭異聲響發出時,阮秋色迅雷不及掩耳地移到門邊,宛若幽魂無聲無息地打開門,踏出門外,關上門,離開,所有動作迅速流暢、一氣呵成。

  觀書樓一直以來都是宵小之流覬覦的寶山。

  前年的大火不但顯示出在她接手管理之下,觀書樓仍留有老鼠洞,任鼠輩橫行,更等同向那些心懷不軌之人宣布觀書樓是個有機可乘的寶庫。

  為此,她頭疼了很久。

  不但抓不著觀書樓的縱火主嫌,連點蛛絲馬跡也沒有,但是,她至少懂得守株待兔的道理。

  秀眸警戒地瞇起,里頭有著志在必得的決心,她隱沒于黑夜中,朝聲音的方向飛奔過去。

  這次,她一定要逮到歹人,殺雞儆猴!

  仿佛一道沒有主人的影子,阮秋色在月輝映照不由暗門深進書庫房里。

  夜視力算不上奇佳,但她借由月光很快習慣了書庫房的昏暗。

  此刻,她正在史料分類的書庫房里。

  不用躡手躡腳,也不用像個偷兒般探頭探腦,躲藏遮掩,阮秋色大大方方地站在暗門前。

  要揪出歹人,可以比對方還要偷雞摸狗地繞到他身后,也可以英姿颯爽地出現在他面前,一切端看能力和格調,而她向來對自己的能力有信心,喜歡給歹人迎頭癟擊的滋味。

  看對方被她腳上的百合履給踹飛的景象,絕對能令她振奮不已。

  依照這總共有三層,中央還立著通達屋梁的書柜的屋內設計,阮秋色忖度有太多可以躲人的地方,一旦離開月光所及的范圍,加上巨大的書柜擋蔽,整個史料書庫房就像個能讓人在里頭躲藏的大甕。

  要在這樣的特殊建構的屋內摸黑行走并不簡單,更甭提對方定是來盜書,引起碰撞是必然的,想知道對方在哪兒,只能靠聽音辨位。

  于是她緩下因亢奮而加快的心跳,一雙銳利的眼瞬也不瞬,耳朵豎得直直的。

  一時間,書庫房像口鋪天蓋地的大鍋噬了所有聲音,闕寂無聲。

  阮秋色一點也不急,她猜想對方發出了不少聲響,一定害怕會有人聞風而至,暫時會安分許多,她只需要等,很快他們發覺沒有人大喊抓賊,便會沉不住氣,開始尋找想要的東西。

  果不其然,當極其細小的抽書聲被她靈敏的耳朵捕捉,阮秋色立刻有了動作,輕盈的步子朝聲音的目的地奔去。

  黑暗中,她自然不比對方好,唯一的優勢在于她了解書庫房的設計,靠著這點再加上用手觸摸確認,她飛也似的來到聲響處,那里的;月光比她最先站的地方還要清楚,要想不發現都難。

  “不準動!”阮秋色幾乎在命令脫口而出的同時,掃出凌厲的一腿,不給對方反應的機會。

  對方雖然察覺她的存在,卻還是來不及出招,被迫往后跳開時夜行衣被她掃出的勁風給劃開。

  不給對方喘息的空間,阮秋色抽出向來配在腰間形狀特異的長刀,正要朝對方揮去時,背脊泛起一股寒意阻止了她,沒時間思考,她一只腳跨出大步,另一腳猝然收回步伐,屈膝半跪在地,上半身靈巧半旋,握著長刀的右手抬起護在面前——

  “哼!”一陣刺痛從前臂傳來,令她悶哼了聲。

  她并未料到來者并非只身一人。

  冷冽的鳳眸瞪著同樣拿著刀子砍進自己前臂的黑衣人,眸光幾不可察地閃了閃,下一瞬,握著長刀的右手一松,長刀緩緩落下,她飛快伸出左手抓住刀柄,刀鋒向外,順勢推了出去。

  嵌入物體的鈍重感令阮秋色眼神帶著自信十足的得意,她知道自己解決了最先發現的那一個黑衣入侵者。

  “可惡!”砍中她右臂的黑衣人見同伴被她砍傷倒地痛苦呻吟,啐了一口,正要拔出刀子時,阮秋色動作更快,從窄袖中抽出兩根尖鉆,毫不留情地直取對方的心窩。

  黑衣人向后退,同時拔出了砍進她手臂的刀,又朝她恫嚇性地揮了一刀,這得她足尖輕點,往后閃躲,繼而拔出另一把長刀,迎面劈了過去。

  黑衣人以刀接了她幾刀,眼看她使用左手的凌厲攻勢沒有稍減,刀勢越發狂猛,急中生智的抓了身旁書柜上的書往她扔去。

  “住手!”阮秋色果然無法對朝自己飛來的書籍視而不見,盡管右臂血流不止,她硬是忽略痛楚,伸手去接。

  黑衣人見機不可失轉身就跑,阮秋色沒有遲疑,放下書本,急追了上去,并揚手朝黑衣人射出尖鉆。

  不過黑衣人顯然有三兩下,雖然閃得有些狼狽,終究避開她對準要害的尖鉆,只受到輕微擦傷。

  必須活捉!

  阮秋色暗暗提醒自己,不能太輕率殺了對方,這一次非得捉到這些跟著他們從長安到鳳翔的惡徒!她甚至不顧手上深可見骨的傷,連停下來緊急包扎的時間也沒有。

  黑衣人在拉開一段距離后,回頭射出暗器,阮秋色險險閃過,這一耽擱令雙方的距離拉得更遠。

  砰!

  另一頭傳來破門的巨響,阮秋色的注意力被引開了,跑在前頭的黑衣人乘機拿起擺在旁邊的墊腳凳朝她扔去。

  阮秋色不愿放過任何可以逮人的機會,眼看情勢即將失控,張口發出了亮的哨音,長而短促,是通知護院前來救援的暗號。

  此時此刻,她已顧不得打草驚蛇了。

  部分訓練有素的護院在她所能容忍的時間內趕到,另一部分已經在歹人破門而出時追了過去。

  “往哪兒去了?”阮秋色知道自己無須出馬,于是停下來,問著趕到的護院。

  “南邊!弊o院之一回答,“阮總管,請立即處理你的傷勢。”

  阮秋色沒有拒絕,了解護院說的是對的,偏偏她現在需要這些看似無關緊要的小事來平靜心神。

  不可否認的,一整個晚上,她對自己已經失望透頂。

  先是給少爺添了麻煩,再者又沒親手抓到犯人,她實在無法無動于衷,裝做不在意。

  今年她犯太歲嗎?

  開春至今不過兩個多月,她懷疑自己是在累積二十幾年來沒機會累積的過錯——

  阮秋色點了穴道止血,走到一旁靜靜看著半夜被吵醒的書童們整理因追逐打斗而被弄亂的書庫房,壓著傷口的手不自覺出力,強烈的挫折感使她眉間凝著煩悶。

  “為什么這么吵?”

  書庫房另一頭隱約傳來杜晴春的質問聲,她的心一突,頓時忘了冷靜,拔高了聲音,急切道:“請少爺回房去!”

  這話出于她的擔心,偏偏刺激了向來喜歡在一些無關痛癢的小事上和她作對的杜晴春。

  “何時輪到你這個奴才用這種語氣和……”話說到一半,剛進入阮秋色視線范圍的他,猝不及防地昏厥過去。

  “少爺!”阮秋色不敢動,憂心忡忡地望著杜晴春,還好一旁的護衛早有準備,及時接住了他。

  她的少爺除了害怕黑暗,也畏懼血的味道,那會令他做惡夢,所以她才要他不要過來的。

  阮秋色無奈又擔心地看向聞聲又折回來采看情況的主子,在對上扛著他的護院時,眼神已經恢復冷淡,不茍言笑地吩咐:“送少爺回房!

  “少爺已經昏了,還需要替他點燈嗎?”護院問。

  杜晴春的房間,越是夜晚越不能熄燈,這在杜家不是秘密。

  “隱冬會照顧少爺!比钋锷冀K與他們保持一段距離,不靠近。

  即使杜晴春已經昏迷不醒,她仍是不愿自己一身腥咸的血味影響到他分毫。

  “是!弊o院也清楚該快點把主子帶離阮秋色身邊。

  阮秋色挫敗地望著護院把杜晴春送出書庫房,痛恨因為自己的關系而傷害他,且完全幫不上忙,這違背了她身為總管的使命和責任!

  “阮總管,沒有書籍遺失!睍瘜⑶妩c結果回報給她。

  阮秋色僵硬頷首,心里還有自責著,瞥見幾名書童整理了一疊書冊準備帶出書庫房,分神問:“那些書怎么了?”

  “那些書上染了血,奴才想應該送過去給樂師傅看看怎么處理。”書童沒有說出是誰的血,畢竟事實擺在眼前。

  喔,不,另一個黑衣人也被她給砍傷,不一定是她的血。

  “交給我吧!

  書童有些為難地看著她手上的傷,不確定是該不該照做。

  “還是由奴才送去,阮總管先行包扎傷口較妥當!

  “不,把那些書送到我房里!比钋锷忉,隨后又補了一句:“順便拿些檀香來!

  書童雖覺怪異,還是應聲去辦。

  阮秋色又在書庫房里停留一段時間,等到書童整理好書庫房,所有人都揉著眼離去,她從里頭鎖上門時,忽然意識到每間書庫房都是由內上鎖,某種不協調的感覺使得她的思緒飛快轉了起來。

  史料庫書房離小書房較近,但名人錄的書庫房更近,所以她是在確認聲音由史料書庫房傳出后,才從暗門進來的……那時候書庫房的門是開的嗎?

  阮秋色絞盡腦汁搜索記憶的片段。

  她肯定自己在書庫房外確認過聲響,那個時候……對了!沒錯!書庫房的房門沒開!

  那么他們是如何進來的?

  包含今晚在內,最近三次的夜盜侵襲:第一次沒能進入五大書庫房的任何一間便被護院察覺;第二次則是十天前她和少爺被困在書堆的那次,他們被護院救出來后,護院告訴她并無可疑人物的蹤跡,她雖覺得懷疑,但也沒去細想,可今夜的第三次,她才看清了這個大疑點。

  不,這也不對。

  如果怕被人發現的話,重新鎖上門是很正常的。

  重點是——他們如何在門外開里頭的門鎖?如果打不開,他們又要如何不破壞書庫房任何一扇門窗進去?尤其是書庫房不只門,連窗戶都有內鎖時?而且,為何獨獨她聽見了書庫房的動靜?沒道理她聽得見,護院卻聽不見!

  阮秋色越想,越覺疑點重重。

  開關每間書庫房的工作,向來是由她負責的。

  每晚書童回報過各書庫房的書籍數量確認無誤后,她會親自鎖上每一間書庫房,再由暗門內出來,而暗門的位置杜家只有她知道,因為這是新建觀書樓時她做主加入的防盜設計,連杜晴春也不曉得。

  在無法打開門窗內鎖,又不知道暗門位置的情況下,入侵者到底是如何進入書庫房的?

  百思不得其解,阮秋色幾乎忘了右手灼燒的疼痛。

  “阮總管。”

  在她走出觀書樓時,追出去的護院回來了。

  “抓到人了?”她問。

  “不……屬下追丟了!弊o院之首開口回道。

  阮秋色不敢相信這群她親自挑選的護院如此無能。

  “難道沒有血跡?”她蹙起眉心追問,記得自己的刀還插在那人身上,來不及拔出來。

  “眼下已入夜,恐怕得等天亮才能找得到!

  “你們去了幾個人?”阮秋色隱忍著怒氣,臉色是說不出的難看,可背對著月光,護院看不出來。

  護院遲疑著,“六個。”

  “六個追兩個,其中一個還受了重傷,這樣你們還能讓人給跑了?”阮秋色嚴厲的質問。

  她又和抓住盜匪的機會失之交臂!

  “屬下失職,請總管責罰!币桓勺o院全屈膝跪在地上。

  阮秋色沒有立刻搭腔,而是用著冷冽的眸光審視跪在她面前的護院,有種什么地方不對勁的違和感不斷冒出來。

  月光下,夜風揚起一股不尋常的詭異,春夜干凈的夜空,沒有緩和這份陡然降下的無語沉默,反而使酣甜的靜謐轉為異常的岑寂。

  “未來我不想再聽到有人闖入觀書樓的消息,哪怕只有一只老鼠……真的有老鼠進書庫房,破壞書冊,你們便可走人,我杜家不需要無用之人!绷季茫钋锷闷降恼Z氣開口,仿佛什么事也沒發生,但所有護院都了解她說到做到的果斷決絕。

  “是。”護院齊聲回應。

  “今晚好好睡,明天我要知道血跡的去向。”

  阮秋色留下這句,不再廢言,轉身投入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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