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錦是被外頭的腳步聲擾醒的,望著外頭昏黃的天色,她楞了下便趕緊起身梳髻整裝,出了房門見宋絡就站在隔壁廂房門口,不禁喜出望外地道:“宋絡,三爺呢?”
“三爺趕著回府,昨兒個趕了一日夜的馬,正睡著呢!
似錦聞言,開門偷覷了下,確定李若凡在床上,心便跟著安定了,便對宋絡道:“宋絡,三爺趕路,你肯定也沒睡好,你去歇著吧,我去把雙全找來,你就放心吧。”瞧他眼眶都紅著,分明是連場好覺都沒有宋絡感激不已,在廂房旁的暖房歇下。
將雙全找來后,似錦隨即趕往大廚房。皇上今晚欲造訪武平侯府的事已經傳遍了府中,不管皇上是否會在武平侯府里用膳,橫豎該備的全都得備好,寧多也不可短少,至于行正軒也快速讓粗使婆子和三等丫鬟給掃過一遍,就連從大門通往行正軒的各大小路徑上也細細整理,連片落葉都不見蹤影,就連矮叢也差園丁修剪著。
幾乎可以說,整個武平侯府全都動了起來,熱鬧程度更甚過年。
當然,除了二房以外。
似錦經過行正軒和直正園之間的腰門時,看著二房那頭一點動靜都沒有,想起那日她就是在這里瞧見三爺和宋潔……待會三爺醒來時,她該怎么跟他道歉?
忖著,正要回行正軒時,卻見有名丫鬟帶了個眼生的男子直朝直正園而去。她沒多想,猜想是宋潔的客人,回頭就走,但走了兩步,隨即又覺得不對。
侯爺說了,皇上造訪,侯府不入外客,宋潔也該遵守的吧?而且照那丫鬟帶客來的方向,并不是從大門,而是一邊的角門,如果是讓宋潔違逆侯爺意思非見不客的,該是貴客,既是貴客,怎會走角門?
不管來者是誰,她想,她應該有必要跟二房說一聲,皇上造訪,外客皆避。
似錦加快腳步追了上去,卻見那人已踏入了直正園的廳房里,瞬地房門掩上,就連窗子都放下,她不禁疑惑地皺起眉。
“李娘子,你怎會在這里?”
似錦緩緩回頭,瞧是施蜜的大丫鬟碧蓮,便道:“方才我見二房的丫鬟玉綢帶著男客入府,正想要跟二爺和二夫人說一聲,今日皇上造訪,外客皆避。”
“哪有什么人入府?侯爺都發話了,二爺豈會充耳不聞,李娘子該不會故意要找二房的麻煩吧?”碧蓮極不客氣地道。
“如果沒有自是最好,要是二房惹出什么麻煩,擾了圣駕,大伙都在同一艘船上,誰都別想好過。”算了,人家要是不承認,就算她說破嘴也沒用。
況且,碧蓮愈是否認,就意味這里頭有鬼,她沒必要在這當頭打草驚蛇。
不再和碧蓮爭辯,她趕著回行正軒,確定所有事宜皆已備妥,才進了主屋寢房稟報,便見李若凡已換上了一襲天藍色繡銀邊的袍子,就站在床邊,和宋綦討論著那座缺角的九龍紫檀屏風。
她跟江麗瑤稟報府里事項皆備得差不多,適巧羅氏和柳氏也都個別差人來詢探準備的如何,江麗瑤走到外頭一一回復,而她就站在屋里,等著李若凡和宋綦說完話,她才能和他說上一句。
然,兩人都還未交談,便聽見外頭有小廝急奔通報皇上駕到。
李若凡聞言,要雙全入內再將宋綦稍作打理,隨即踏出門外,“大夫人,待會皇上來了,留下兩名丫鬟即可,其余的全都退下!
江麗瑤應了聲,正想著要留哪兩個較伶俐的丫鬟時,似錦已經自告奮勇地道:“就我跟梅蘭吧!
“你呀……”江麗瑤有些猶豫。
“屆時小姐也不能待在這里,留下我,要是發生什么事,我會讓梅蘭立刻告訴小姐!
江麗瑤想了下,勉為其難地答應了。二門外隨即傳來通報聲,江麗瑤趕忙指揮其他閑雜人等退下,一會自己也跟著婆子丫鬟先回暖房避開。
似錦低聲問梅蘭是否備好了茶水,卻等不到回應,側眼望去,驚見梅蘭竟蒼白著臉。
“梅蘭,你身子不舒服?”糟,她忘了先確定這事。
“不是,我……你都不緊張嗎?”梅蘭握著手絹的手捏了又放,放了又捏。
“呃……”她沒有真實感,她比較緊張的是三爺生她的氣,不理她。
沒能來得及再閑話家常,外頭已有內侍高喊皇上駕到,似錦趕忙拉著梅蘭走下廊階,跪在廊階旁,連頭都不能抬。
似錦瞪著地上,面前經過幾雙靴子,直到瞧見了李若凡的靴子,他稍頓了下,隨即便走進宋綦寢房,而后頭的是軟轎,她猜想是皇上尊貴,為免走太遠的路所以備了軟轎,可后頭……嗯,怎有兩頂軟轎?
一會,軟轎停在門前,皇上進了門,禁衛便迅速散開,守在主屋各角落。
待人都入內了,似錦才拉著梅蘭起身,撣了撣裙擺上的灰塵,隨即差人備上茶水,站在門外候著,直到里頭喊著上茶,她才端著茶盤入內。
似錦始終低垂著眼,將茶水送到床邊最近的位置,隨即又轉到隔壁的位置,豈料不知怎地,腳像是被人拐了下,她連人帶茶盤朝隔壁的位置撲去,幸得千鈞一發之際,腰間被人拽緊,她往后撞上了鋼鐵般的胸膛,手上的茶盤也被人一手緊握住,連點茶水都沒濺出。
不用回頭,這熟悉的胸膛和臂膀,她自然認得出是誰。
“退下吧。”李若凡淡聲說著。
“是。”似錦趕緊退出房門外,連頭都不敢抬起。
因為怕過了病氣,所以寢房的門是大開的,到了外頭,她偷偷地覷了兩眼,才發現剛才拐她一腳的竟是宋潔!
怎么他也來了!她知道他也有官職,但據李叔昂說,不過是個芝麻綠豆大的官罷了,就連上朝都沒資格;噬线@回來是為了探視侯爺,他跟人家湊什么熱鬧,而且這人也太莫名其妙了,在這時候讓她出錯,是要害她掉腦袋嗎?
“宋卿,近日可好?”東秦皇帝秦世淵沉聲問著。
“回皇上的話,御醫開的藥方頗具藥效,微臣已好上許多!彼昔朊嫔韵由n白,但雙眼炯亮有神。
“喔,照這說法,先前宋家并未好生照料你,要不你這傷怎會拖成了。俊鼻厥罍Y話鋒一轉,沉雋黑眸掃向站在一旁的宋潔。
宋潔心頭顫了下,趕忙道:“全是微臣照料不周,還請皇上恕罪。”
“員外郎說的是什么話,朕可是怪罪你了?下去吧,朕要與宋卿說些體己話!
宋潔本想再說些什么,可他不過是個小小的戶部員外郎,還是靠蔭補上去的小官員,哪里有機會一睹皇上威嚴,那渾身扎人的氣勢教他不敢也不愿再多待一會,只可惜沒能得知皇上這回前來的目的。
退出房門外,才剛走下廊階,不知怎地,腳下一拐,竟摔了個狗吃屎,守在一旁的禁衛動也不動地注視著他,等著他自行爬起離開。幸得他的小廝就守在不遠處,趕緊將拐了腳的他給扶走,省得犯下圣前失儀的罪名。
梅蘭偷偷捏了似錦一把,暗罵她太大膽。似錦只是故作無辜地笑,心里可痛快極了。
敢陷害她,她這小小回報不過是禮尚往來罷了。
而房門里,宋綦的目光望向坐在皇上身旁的秦文略,噙笑問:“七王爺近來可好?”
秦文略立體的五官猶如雕像般,一點情緒皆無!巴心愕母#皇悄阋陨碜o著本王,本王是肯定回不了京了。”他神色淡漠,仿佛這世上再無任何事能引起他的注目,可那雙沉如黑潭的眸卻不著痕跡地打探四周,好似尋找著什么。
站在床尾方向的李若凡垂著眼忖著。七王爺會將這事道出,意味皇上早就明白七王爺這條命是宋綦拿命搶救回來的,為何至今才有動作,這動作又是恁地大,特地出宮,還送了屏……缺了角的龍生九子紫檀屏?
皇上的用意有兩種可能,他必須小心,要是押錯了寶,抄家事小,若是搞到滅族他可就難辭其咎了。
“宋卿,七王早跟朕提過這事,朕萬分感謝你舍命相救,只是朝中流言四起,多方說法,才讓朕遲遲未有封賞!
“皇上,那只是微臣分內之事,豈能以此事得封賞!
“朕知道你向來沒將封賞看在眼里,所以朕特地賜了座紫檀屏,這屏……”目光落在紫檀屏上的瞬間,頓了下才問:“這是怎么回事?”
“回皇上的話,府里下人搬運時,不慎磕了一角,還請皇上恕罪!崩钊舴搽S即雙膝跪下。
秦世淵冷眸睨去!澳阌质钦l,這兒可有你說話的分兒?”
“小的是侯爺身邊的二管事,辦事不力,向皇上請罪!崩钊舴舱f著,朝雙全使了個眼色,雙全立刻將卷軸遞上!靶〉穆犅劵噬项H青睞宋繁墨寶,適巧小的身邊正巧有一幅,想呈給皇上!
“呈上!鼻厥罍Y話落,身邊的內侍立刻取了卷軸,在秦世淵面前徐徐展開,轉出一半時,內侍被那立體龍身給嚇得松了手,卷軸隨即掉落在地。
“放肆!”
內侍趕忙跪伏在地!芭胖e,皇上恕罪!”
坐在一旁的秦文略一見那露出一半的畫,隨即拾起攤開,原本淡漠的黑眸頓時綻開陣陣火花,尚未開口時,秦世淵已經低聲問:“聽說宋繁不作畫,你這是想欺君?”
“皇上,這幅墨寶聽聞是宋繁與其妻之作,那畫是其妻所繪,上頭題字才是宋繁之手!崩钊舴膊患膊恍斓氐,壓根不意外秦文略看了畫之后的震驚。
是該震驚,任何人見了這畫作,誰能不震驚?就連內侍都嚇得松開了手,以為那畫中龍真纏上他的手。
秦世淵取過仔細瞧著,黑眸微微瞇起,將贊賞之意藏起,沉聲質問:“你好大的膽子,竟敢獻上這幅畫給朕!說,何謂龍戰于野,其血玄黃!這繪者又是誰,膽敢將龍繪至地面,這是蔑君之罪!”
皇上聲響之大,連屋外都聽得一清二楚,教似錦聽得膽戰心驚,不敢相信李若凡竟如此大膽地呈上那幅畫。
“皇上息怒,且聽小的解釋!崩钊舴采裆匀,不卑不亢地道,“龍戰于野,其血玄黃,乃是坤卦上六爻辭,而坤卦卦辭,元,亨,利牝馬之貞,對上干卦卦辭,元,亨,利,貞,簡易可說上六爻辭之意,乃是有匹母馬飛上天,得了龍之勢,兩龍相戰,戰局激烈,血河成流之意。”
“所以……”
“皇上必也知道易經里,干為陽,可作為天、日、明、晝,甚至是君上、君子、男人,而坤為陰,可作為地、月、暗、夜,甚至是臣子、小人、女人……其實這畫是宋繁之妻將其夫視為龍,母馬躍上天其意非為成龍,而是為了朝朝暮暮不分離,所以宋繁才會投其所好,題了這個爻辭,龍戰于野,其血玄黃,說的不過是這對夫妻之間的魚水之歡,閨房之爭罷了!
秦世淵黑眸直睇著他許久,沉眉怒壓的威儀,讓屋子里里外外的人都不敢哼上一聲,許久,他才又問:“朕問你,朕所贈的龍生九子,又是何意?”
李若凡暗吸了口氣,才徐聲道:“龍生九子,子子不同,分別為囚牛、眶訾、嘲風、蒲牢、狻猊、晶羼、狴犴、負羼、螭吻,小的方才見過了,缺了的一角適巧是行六的矗羼,而九子圣獸,莫不是在屋梁、琴首或鐘或劍柄吞口,唯有矗羼在地……也許是晶羼馱負已久,天意圣裁,免其辛勞,皇上該是心清如鏡。”
宋綦聞言,橫眼瞪去,暗示他不可再往下說。
他暗示得夠明白了,舉龍戰于野為坤卦上六爻辭,以陰陽對照之說比對晶羼,任誰都聽得出他的弦外之音。
哪怕皇上心思本是如此,也不該讓人揣測的如此準確,太挑戰皇上的威信了。
屋里鴉雀無聲,李若凡跪在皇上面前順從地垂著眼,可任誰都看得出他那高傲不屈的性子。秦世淵注視良久后,露出寓意不明的笑,開口道:“起來說話,報上你的名字。”
李若凡聞言,心寬了不少,看來他該是押對寶了。“小的,李若凡!彼闪丝跉猓瑧c幸自己并沒猜錯皇上的心思。
皇上送來缺角的紫檀屏,用意在于要讓宋綦明白他的心思,助七王爺徹查此事,這也意味著皇上確實是個多疑猜忌之人,壓根不信賢名在外的六王爺。
“好你個宋綦,府中一個二管事就這般文思淵博,才智過人,怎么就不見員外郎能及上你倆的一半?”
宋綦不解地問:“皇上的意思是——”
“員外郎的野心不小,要是宋卿連家宅都無法安寧,要如何在朝中立足?”秦世淵似笑非笑地道。
“舍弟他……”
“朝中結黨營私,只要不太出格,朕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但……朕聽說你在西戎邊防時,和小部族私下買賣馬匹和糧草,這事可屬實?”秦世淵突然話鋒一轉,教李若凡一楞,騫地瞪向宋綦,惱怒他并未對他提起這事。
邊防私營……那是戰前死罪!
“屬實。”宋綦噙著輕淺的笑,毫不猶豫地認罪。
李若凡覺得心快要竄出胸口,直瞪著宋綦,揣度他如此從容是否已有了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