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春三月,春回大地,田野泛綠,一片生機勃勃,正是出門踏青的大好時機。
京城中的富貴人家在這個時候總免不了呼朋喚友乘興郊游一番,所以在京城郊外經常能看到各府車馬來往不絕,百姓也有幸能驚鴻一瞥高門大戶的女眷。
青山綠水間花紅柳綠,十幾個衣飾錦繡的少女在各自丫鬟的陪侍下在嬉笑玩鬧著,裙裾飛揚,年輕美麗的臉龐上洋溢著青春的氣息。
她們比這一片山青水秀更吸引他人的目光,光只是遠遠聽到少女們嬌脆的聲音,都會不
由得會心一笑,更遑論親眼看到。
但面對這樣的好風景,也有人是不怎么愉悅的。
在草木枝葉掩映間,一個青衣錦袍的男子坐在一張輪椅上,眼睛在葉隙間灑落下來的光線下輕輕地閉合著,面色蒼白,眉頭微蹙。
這是個長相極其俊美的男子,但也是一個病態無法掩飾的病弱男子。
如此相貌,如此氣度,卻又如此情態,只會讓看到的人忍不住在心中發出一聲“可惜”。
本該是人中龍鳳,吸引注目的風云人物,卻孤獨地躲在無人知曉的角落黯然前方不遠處的青春洋溢與這里的幽暗寂寞就像是兩個世界,涇渭分明,完全無法交融。
“少爺……”
“噓!
兩個躲在一叢常綠灌木后的身影悄悄發出了聲響,但很快就采用了不會驚動不遠處那個閉目養神的美男子的手勢交流,兩個人比劃來比劃去,最后對視點頭肯定達成一致,然后慢慢地一點一點地往另一邊移去。
“姑娘,蛇——”
一聲尖叫劃破這片寂靜的天地,驚得那閉目養神的男子一下就睜開了眼朝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
未睜眼時已是俊美驚人,如今雙眼睜開,那冷冷清清恍若沒有感情的一雙黑漆眸子,讓他整個人增添了一層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離。
姑娘?
在卓瑋玠眉心微蹙的時候,那邊傳來一個清朗的有些雌雄難辨的聲音,聲音中夾帶著掩飾不住的無可奈何,“梅香,你叫什么啊,我沒被蛇咬到卻差點兒被你嚇死。”
“姑娘!被貞氖且粋委屈兮兮的聲音。
“好了啦,你看我沒事,這條蛇挺肥的,咱們今天有口福了!
“沒毒嗎?”
“沒有!
“庵里不讓吃肉的!
“我們在外面吃完再回去!
“不好吧!
“梅香你真沒勁,還是菊香有趣得多!
“姑——少爺,今天出門的時候你可不是這么說的!
“有嗎?”有人明顯不想認帳。
耳中聽著那邊那對主仆的一問一答,卓瑋玠原本蹙著的眉頭慢慢撫平,她們是無意中闖到這里來的?不過暗衛們沒有出聲,想來是因為她們并不危險。
卓瑋玠又閉上了眼睛。
“你剛才叫得那么慘絕人寰,一定嚇到別人了,過去給人家陪個不是吧!
“哦!
卓瑋玠聽到有腳步聲朝著自己這邊而來,但他沒有動。
一方面是他身體虛弱,今日都必須坐輪椅出門了,實在不想多動彈,另一方面,他也沒做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又何必避開。
“這位公子,對不起啊,驚擾到您了!
卓瑋玠眼睛微睜,看到一個一身小廝打扮的少女一臉忐忑不安地站在自己身前五六步開外的地方。
“無妨!彼卣f了兩個字。
梅香朝他行了一禮,這才慢慢退后,退開幾步后再轉身朝著一個方向而去。
她去的方向有株大樹,樹后露出一角衣袍,那應該是她的主子,一位并不打算跟他打照面的女扮男裝出行的姑娘。
隨著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那對主仆漸行漸遠,直至聽不到任何衣物摩擦草木之聲。
“去查一查。”說完這句話的卓瑋玠又重新閉上了眼,似乎只是這么一會兒工夫他就消耗了太多的精力,需要養養神。
一條身影在他說完那句話后悄無聲息地出現,朝著那對主仆離開的方向追去。
閉著眼睛似乎已經睡著的卓瑋玠其實很清醒,他的婚事受到許多人的關注,但這些年來他委實沒有遇到可以讓他心動的人,婚事于是一直蹉跎了下來。
他近來在別莊修身養性,別莊周邊便有些熱鬧了起來,這讓他心情有些不愉,今天更有人闖到了他身邊,雖然看似是誤闖,但事實如何還需要等侍衛回來才知道。
為了贏得他的注意,女人們可謂是花樣百出,算計無數,閑來無事看她們表演倒也是一個不錯的消遣,但這樣的女人,他是絕不可能看上的,更不會允許自己的子嗣由這樣的人孕育教養。
即使無后,他亦不會將就——
這是福王一系刻在骨子里的執拗。
第一代福王便無后,是過繼了一位皇子繼承了親王的位置,雖然是過繼的子嗣,但在某種看不見摸不著玄而又玄的東西影響下,福王一系無不是深情執拗、體弱多病、子嗣單薄。
除了第一任福王得了高壽,后代子孫卻都命短,有的留下了子嗣,有的甚至未來得及長大便夭折,只能繼續過繼子嗣以維系傳承。
第一代福王一生就是個聞者傷心的悲劇,他因身體原因怕連累心愛之人,便默默成全了對方,結果他拖著破敗的身體卻默默守護了心愛之人一生,甚至熬過了她的丈夫,這事被他當成一生憾事,嚴正教訓告誡后代子孫——若有中意女子,萬不可因自己的健康原因就大方相讓不去爭搶,那或許會抱憾終生的。
不得不說,嫁入福王府是等同于守寡的結局,但這依然不能減退許多人對福王妃之位和下任福王外家身分的覬覦熱情,畢竟這可是親王身分,所以爭奪福王青睞的戲碼一代接著一代地上演著。
另外還有一件詭異的事,福王一系不管壽命如何,每一任福王或世子都是名副其實的美男子,這讓許多懷春少女更是前仆后繼地接近——病美男,幾乎已經是福王一系的代名詞。
卓瑋玠是這一代的福王,相貌俊逸非凡,不知擄獲了多少名門閨秀的芳心,但長年臥病、極少出門,隨著年齡一年一年增加,不少人都開始擔心這一代福王恐怕也留不下子嗣,大約又得開始著手從皇室挑選過繼子嗣。
二十三這年齡,對世間男子而言并不大,甚至可以說是風華正茂的年紀,但對福王一系而言,這已經是個很危險的年齡了。
坐在輪椅中的卓瑋玠猶如一座雕塑一般靜靜地待在那一方寂靜的天地,沒有人知道他到底是睡著了,還是在閉目沉思。
沒有人去打擾他的安靜,直到很久之后一名侍衛的回歸,才打破了卓瑋玠的清靜。
這名侍衛是在之前跟蹤那對主仆而去的人,他之所以花了這么久的時間才回來,是因為那對主仆真的找了個僻靜的地方把那條之前逮到的蛇燒烤吃完之后才回去的。
她們回去的地方也不是什么府第別莊,而是——一座庵堂。
侍衛并沒有去詢問住持,而是在附近找了人家相問,在得到想要的資訊后這才返回。
“鎮遠侯府的?”
“是!
卓瑋玠掀了下嘴角,異常平淡地道:“原來是她啊。”一個被侯府排除在外的嫡出小姐。
侍衛沒有說話,卓瑋玠腦中已經調出了這位侯府小姐的全部資料,因為她母親鎮遠侯夫人和其父貴妾的斗法,這位大小姐甫一出生便被送到了庵堂,幾乎是在庵堂長大的。
說起鎮遠侯府,在京城勳貴圈還是挺有名的。
鎮遠侯府的李老夫人將娘家侄女給自家兒子當個貴妾,這事在當年可是被傳得沸沸揚揚,直到現在大家提起來還是唏噓鄙夷不已。
李老夫人年輕時嫁入侯府用的手段便不甚見得光,那是搶了閨中好友的親事,藉著閨中好友的身分出入侯府,跟當時的鎮遠侯府世子有了首尾,事情鬧出來,李家不得不娶了她。
不料多年后,她娘家的侄女跟她走了一樣的路數,跟當時的鎮遠侯世子有了私情。
當時的鎮遠侯府因數代經營不善,家底都敗干凈了,勉強維持個光鮮的殼子,就等著兒子新婦進門帶的大量嫁妝充盈府庫,兒子跟侄女搞了這么一出,老侯爺夫妻只好親自去跟親賠禮,好說歹說算是穩住了親事。
侄女雖成了貴妾,但這貴妾到底還是給鎮遠侯府埋下了亂家的禍根。
貴妾未出嫁便已珠胎暗結,正頭夫人嫁過來時她已生了庶長女——這也是承平伯丁家的意思,若是庶長女,兩家親事還有得轉圜,若是庶長子,那就直接退親。
只是那貴妾是李老夫人的娘家親侄女,侯爺又偏愛,鎮遠侯夫人自嫁入侯府便處于劣勢,加之本人性格又太直爽,越發不得丈夫歡心。
后來嫡女出世,侯爺夫人尚沉浸在得女的喜悅中,貴妾就領了一個游方道士入府,給嫡女批命,說其八字與祖母相尅,不宜養在府中,硬是在襁褓中便被送到了庵堂寄養。
侯爺夫人武將世家出身,性烈如火,哪里忍得這種算計,直接將貴妾的避子湯給她換成了絕子湯,讓她喝足了兩個月。
誰都沒想到侯爺夫人這般決絕,事發后,鎮遠侯幾乎要鬧到休妻。
雖然最后沒休成,但夫妻情分就此而斷,兩人形同陌路。
鎮遠侯為子嗣計,后來又納了幾個小妾,但不是無所出,就是生了女兒,最后還是鎮遠侯夫人生下了嫡子,這才終于有了香火傳承。
即便如此,夫妻之間也沒有任何緩和,嫡子養在侯爺夫人院中根本就不許他跟自家祖母見面,但在這樣惡劣的關系下,隔了兩年,侯爺夫人又生下了嫡次子,這事也挺讓人嘖嘖稱奇的。
侯爺夫人在府中幾乎算是辟院獨居,閉門過自己的日子,除了她所生的一女二子,根本對鎮遠侯府的任何事都撒手不管。
鎮遠侯的嫡女因李老夫人一直鬧騰阻攔,一個“孝”字壓下來,一直也沒能接回府中,只侯爺夫人時不時領著兩個兒子去庵中探望小住些日子。
這樣一來,這位鎮遠侯府的嫡出大小姐在權貴圈子里幾乎是個隱形的存在,人們口中經常議論的反而是鎮遠侯府那位貴妾所出的庶出大小姐,只因這位庶女受祖母喜愛,經常帶著在人前出現,好歹也算是混了個臉熟。
卓瑋玠暗自算了下,這位二小姐今年應該有十五歲了,可能要不了多久就能回府了。
按照當年那個游方道士的說法,這鎮遠侯府的二小姐不滿十五那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回家的,這樣蹉跎下去,這位嫡女的婚事可真有點堪憂。
不過目前看來鎮遠侯夫人一點兒不著急,著急的反而是其他人,鎮遠侯府里那個庶長女比她女兒還要大上一歲,今年十六,只要侯府的嫡女親事不定,庶長女就算親事定了那也甭想嫁出去。
鎮遠侯夫人再是不理事,做為嫡母,對于庶女的婚事還是有發言權的,而李老夫人跟鎮遠侯也不敢太過駁侯爺夫人的面子,否則家里免不了一場大鬧,侯府的開銷也沒了著落。
但讓他沒想到的是,這位侯府嫡女顯然是個心寬的,如今這個時候竟然還有閑情易裝出—來閑逛。
這么看來,這些年她在庵堂里過得著實也稱不上苦悶啊,說不定還挺多姿多彩的呢。
如此一來,卓瑋玠心中倒是對她不由生出了幾分興味出來。
這般行事風格的女子,委實與常年寄養在庵堂清靜之地的人長大的人形象有些不符。
長在庵堂晨鐘暮鼓中的人,在人們的印象中應該會是一個寡淡無趣,心緒古井無波一般的人,可這位二小姐似乎挺活潑的,膽子似乎還特別大,那蛇好像就是她抓住的。
有趣!
滿目青翠的竹林中,一座庵堂靜靜地矗立著。
竹心庵占地不大,地處偏僻,香客稀少,但卻十分清幽寧謐,非常適合修行。
帶著丫鬟梅香趕回竹心庵的李素月,在半山腰她們平時下山換裝的地方看到了自己的另一個大丫鬟菊香,菊香今日是回了一趟鎮遠侯府,于是沒隨她一起出門。
“庵里有什么事嗎?”一見菊香的神情,李素月心里就是一咯噔。
“夫人到庵里了!
“我娘?”她忍不住皺了皺眉,四下看了看,“我先把衣服換回來,我娘來是有什么事嗎?”
梅香和菊香服侍著她換衣服,菊香手上不停,一邊說道:“夫人只是來探望姑娘,知道姑娘到山里散心便在庵里等著了!
“哦!崩钏卦曼c了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
很快,原本一個錦衣翩翩佳公子就變成了一個素衣素顏的秀麗小娘子。
因著李素月從小便在庵堂長大,所以基本上衣服顏色都過于素淡,有時跟著庵主等人誦經還會換上繡衣。
收拾整理好之后,主仆三人便朝著竹心庵趕回去,離庵門前還有段距離的時候,李素月、就看到停在庵門口的馬車。
看到馬車的時候,李素月就知道這次母親應該只是過來看一看,并沒有住下的打算,否則的話,馬車是應該會被牽進庵里的。
留在庵門外看車的除了車夫還有兩個婆子,三個人看到回來的李素月后,都上前請安見禮,李素月讓菊香給了他們幾個賞錢,便往庵內走去,完全不理會身后傳來的謝賞聲。
她一路輕車熟路地往自己居住的院子走去,這時一個面善的婆子守在院門口,看到她的身影后便轉身飛快地回去報信兒。
領著兩個丫鬟踏進自己的院子,李素月看到院子里多出來的丫鬟婆子,心里就忍不住嘆了口氣。
方外之地住久了,她其實并不太喜歡自己的身邊有太多人,所以每次母親過來小住,她心里其實都挺抵觸的,好在、這次只是過來看看。
有婆子幫她掀起簾子,李素月便從掀起的簾子處走了進去。
屋里主位上正端坐著一位珠圍翠繞修眉鳳眼的貴婦人。
“母親,過來怎么也不提前打個招呼。”李素月上前見禮。
鎮遠侯夫人丁翠英看著眼前亭亭玉立的女兒,臉上也不由掛了笑,伸手將她拉到自己跟前,笑問:“想你了,便過來看看!
“我也想母親了!
丁翠英伸手在女兒鬢角摸了摸,帶了些感慨地說:“月兒是個大姑娘了,馬上就要嫁人了!
李素月笑了笑,沒說話,看起來略帶了幾分羞怯。
丁翠英起身拉著女兒走進內室靠窗的軟榻上坐下。
此時屋里只有母女兩個,那些伺候的丫鬟婆子已經識趣地退了出去,一看這情形,李素月便知道母親這是有話要對自己私下說。
丁翠英并沒有馬上說話,而是看了女兒一會兒,李素月特別有耐心地等著母親的下文。
“再過三個月你在庵里就住滿十五年了,到時候就能回府了!闭f到這里,丁翠英拍拍女兒的手,“有件事我得告訴你,你的親事啊,我跟你三舅母商量過了,武平跟你年紀差不多,咱們兩家又是親戚,你嫁過去也不會受委屈!
李素月微微揚眉,但依舊沒有說話,反倒像害羞似的微垂了臉,不讓母親看到自己臉上的表情。
難怪那家伙今天請她去看什么心上人,原來是因為他是知道兩家有結親的意思。
她這算是被人委婉地拒絕了吧,哈,他臉是有多大?
他們表兄妹這些年一塊玩得是挺好的,但是這不表示她就喜歡他想嫁給他呀,竟然還給她來這一手,是有多欠揍啊。
不行,下次再見面,一定得揍他一頓,把心里這口惡氣給出了才行。
“雖說婚姻之事由父母作主,但娘還是想問一下你的意思,可有不愿?”
李素月反手握住母親的手,嘴角微揚,“母親,我知道您是為我好,可我在這庵堂住了十幾年,這還沒下山,您就要把我定出去了?”
雖然女兒是笑著說的,可是丁翠英卻從她的話里聽出了不著痕跡的埋怨,心中不由得也也是一痛,是呀,女兒的花樣年華便消磨在這晨鐘暮鼓聲中,長到這么大,卻沒有享受過屬于侯府嫡女的待遇。
想到這里,丁翠英忙道:“不著急不著急,娘也就是這么一說!
李素月將頭枕在母親的腿上,“這些年一直沒能在母親跟前盡孝,我想多陪母親幾年。”
丁翠英嘆氣,摸著女兒的頭發黯然神傷,這些年她到底是虧欠女兒的,讓她一個女孩子就在這么個冷冷清清的地方獨自長大。
“距離你回府的時間近了,府里那些人怕是又會耍什么陰謀詭計,你自己在外面也多注意著些,小心些,別著了小人的道兒。”
“嗯,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