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母女兩個便都沉默了下來。
雖是母女,但其實她們對彼此并不熟,也無法跟一般的母女一樣親近起來,每當李素月不主動開口,丁翠英都會油然而生一種無力感,因為她并不知道要如何跟女兒溝通,不知道要跟她說些什么。
于是,丁翠英便這樣讓女兒趴在自己的腿上輕輕撫著她的發,心思翻騰著,而李素月則心安理得地閉目養神,跟母親她真的沒什么好說的,這樣安靜的相處就挺好。
不久之后,丁翠英便領著一群丫鬟婆子離開了。
李素月一直將人送到了庵門外,目送馬車遠去,一直到再也看不到馬車的影子,她才轉身回去。
“姑娘,夫人這次來去匆匆的,是府里出什么事了嗎?”回到院子后,梅香忍不住問了一聲。
李素月笑了笑,拿起桌上的茶啜了一口,不以為然地道:“那府里的事跟咱們又有什么關系?”
梅香和菊香忍不住對視一眼,默默低下了頭。
還在襁褓之中便被寄養在庵堂的姑娘其實從心里對侯府就沒有歸屬感,甚至于她們兩個丫鬟對侯府的歸屬感也不怎么大,雖然她們都是八九歲后才來庵里伺候姑娘的,但在侯府外頭生活的日子久了,對那里的人和事感情就變淡了,是真的淡了。
她們尚且如此,更別提姑娘了,淡漠,是應該的。
真論起親疏遠近來,姑娘怕是跟庵主的關系反而更親近些,畢竟姑娘是庵主看著長大的。
喝完了一杯茶,李素月起身整整衣裳,道:“走,咱們去見師父!
梅香和菊香雖有些不解,但還是跟上往外走。
竹心庵不大,所以她們主仆三人也沒有走多大會兒,便到了庵主居住的院子。
李素月在門外停下腳步,開口道:“師父,我可以進來嗎?”
屋子里傳出一個略顯滄桑的女子聲音,“進來吧。”
李素月扭頭對兩個丫鬟示意了一下,讓她們留在外面,而自己則徑直走了進去,并將房門輕輕帶上了。
庵主的臉上已經有了歲月留下的溝壑,一雙眼睛卻充滿了慈悲與淡泊,看著走到自己身邊,順勢在一邊蒲團上盤坐下來的少女,她臉上浮起長者的慈愛笑意。
“有什么事要跟我說嗎?”
“嗯!崩钏卦碌纳袂閼脩玫摹
庵主無心師太不禁一笑,“說吧,師父聽著呢!
李素月手指絞了一會兒,這才抬眼看向師父,抿了抿唇,道:“師父,我不想回侯府,我想出家。”
無心師太了然一笑,捻著手中的佛珠道:“出家即無家,這是想斷了與侯府的關系啊。”
“嗯!崩钏卦鲁姓J得很坦然,那些人何嘗把她當過家人?既然不把她當家人,她自然也不會強求這段親緣。
不是沒怨過,不是沒恨過,可是到頭來她卻發現她得放過自己,別人已經對她不好了,她何苦還不肯放過自己啊。
無心師太又道:“若皈依我佛,須得剃度,你這一頭青絲可就留不得了!
李素月伸手抓過一綹長發,淡聲道:“有舍才有得,頭發沒了終究還是會長出來的!
一旦陷到鎮遠侯府那個泥淖去,卻不是輕易能夠脫身的。
無心師太緩緩閉上眼,笑道:“剃度就免了,我找位女冠度你,當段時間道士吧!
李素月面上一喜,“多謝師父!
“無事便去吧!
“是!
走出師父的屋子,李素月的心情大好,整個人看起來都輕快了許多。
這時她才發現天色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暗了下來,她們主仆三人回到院子的時候屋子里便也點起了燈。
庵里的晚飯不過是些清粥小菜,看著托盤里的飯菜,菊香忍不住看了天一眼,這樣的飯食哪里該是侯府嫡女該有的待遇,可是她們姑娘一直過的便是這樣清苦的日子。
姑娘不像她們有時還會輪流回府里待些日子,這是夫人怕她們久居在外對府中情況不明,一旦姑娘回府無法適應,給她們提前打底。
府里什么光景,庵里又是什么光景,那對比簡直太過慘烈,就連她們也是暗自替姑娘抱不平。
因著今天在外面打過牙祭,所以李素月并不是很餓,晚飯也就略略吃了些,飯后,她在房中撫了會琴。
李素月雖然并沒有長在侯府,但是身為侯府的嫡女,丁翠英還是請了先生到庵中教過她琴棋書畫的。
窗外月色如水,竹林寂寂,配著這清淡的琴音,倒也十分的和諧。
梅香、菊香回到鎮遠侯府的時候,遠在離京城百里之外的紫云觀中,李素月已經正式束發入道,成了一名女冠。
既已出家,那么身邊伺候的丫鬟自然就不需要了,所以梅香和菊香便回到了侯府,她們所帶來的消息直接將丁翠英震得失魂落魄。
為什么?為什么女兒會突然決定出家?明明上次見面的時候還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出家了?
丁翠英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恢復理智后,她叫來兩個丫鬟仔細詢問,這才知道那天她到庵中看女兒之前,女兒是去看娘家侄兒丁武平的意中人的,之后她卻跟女兒提到了與丁武的親事。
這表示什么?
這在女兒眼中代表什么?
想想她自己這糟糕的夫妻關系,這段婚姻之所以如此糟糕不就是因為丈夫另有所愛嗎?應該是這事刺激到了女兒,而女兒從小便沒在她身邊長大,與她實際上并不親近,有些心里話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對自已講的,所以女兒便悄悄替自己下了決定。
出家、離家,從此與鎮遠侯府無關,那么她的人生自此再不會任人擺布。
是了,必是如此!
月兒是怕,怕自己也經歷一場與她一樣的婚姻,若不出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她無法抗衡的,一如當年的自己。
丁翠英跌坐在主位上,一張臉灰敗無比,滿心的悲傷。
沒養在自己膝下,沒長在自己身邊,女兒與自己離心至此,根本不相信她這個母親會為她作主,不相信她有能力替她作主,所以她出家了!
淚水從丁翠英的眼中滾落,她手捂在自己心口,只覺一陣揪心的疼。
“夫人,世子和二少爺來了。”
聽到院中婆子的聲響,丁翠英手忙腳亂地抹去臉上的淚,收拾起心情,勉強讓自己掛上笑意,等著兩個兒子進來。
“兒子給母親請安。”一大一小兩個少年規矩有禮地給母親請安問好。
“快免了,坐!
鎮遠侯世子李懷看向避在一旁的兩個丫鬟,微微皺了皺眉頭,道:“你們不是姊姊身邊伺候的人嗎?怎么都回來了?”
梅香和菊香的目光第一時間看向主位的夫人。
“我問你們話呢,回答。”李懷嚴肅命令。
丁翠英不得不開口道:“你姊姊打發她們回來的!
“為什么?”李懷的目光轉向母親,弟弟李闊的目光也跟著看向了母親。
丁翠英臉色不太好,但在兩個兒子的目光下卻又躲避不得,最后嘆了口氣,才道:“你們姊姊,”她頓了頓,伸手掩在了眼睛上,這才把話繼續說了下去,“出家當了道姑。”
李懷眉頭皺緊,直接問道:“為什么?”明明馬上就可以回家了,為什么姊姊反而出家當了道姑?
丁翠英苦笑一聲,“她大概是誤會了什么!
“誤會了什么?”李懷執意非要得到一個答案。
丁翠英卻搖了搖頭,不肯再往下說。
李懷看了看梅香她們,垂眸不再追問,李闊看看母親,又看看哥哥,也跟著垂眸。
兩個少年陪著母親坐了一會兒,然后就告退而出。
臨離開時,李懷向母親點了梅香兩人,丁翠英也懶得多管,便順著他的意思讓他把人帶走了。
兄弟兩人從母親處出來,便徑直回了外院自己的住處,站在李懷屋中,面對兩個有些陌生的少爺,梅香和菊香都有些緊張局促。
李懷沉著臉冷聲問道:“把你們知道的全都告訴我。”
梅香和菊香不敢有所隱瞞,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一遍。
聽完兩人的陳述,李懷心中便已有了計較,他們鎮遠侯府這種混亂的現狀,并不只有姊姊討厭,他和二弟也一樣討厭。
他們長到如今,跟祖母打照面的次數寥寥可數,而姊姊即使身在空門,府里的某些人也依舊沒有放過她,時不時便會提起她,在祖母那邊上眼藥,這也是姊姊這么多年來始終沒辦法回府的原因。
“你們知道紫云觀在哪兒是不是?”
“是。”
“那好,明日你們便帶我們去紫云觀!
“是!
“退下吧!
“婢子告退!
一直到兩個丫鬟退下,李闊才忍不住開口道:“哥,我們要去看姊姊嗎?”
李懷點頭,“嗯,就算她出家了,她也依舊是我們的姊姊!
李闊抿抿唇,皺著眉頭道:“五表哥……”
李懷斜睨一眼過去。
李闊咽了口唾沫,小心地道:“丁武平真的是那個意思嗎?想讓姊姊知難而退?”
李懷冷哼一聲,摸著手邊茶蓋臉色莫測,略帶譏諷地道:“他真是沒有自知之明,姊姊哪里會看上他那樣的,不過是血脈親人,大家親近些,他太過自抬身價了!
李闊有些遲疑,“那姊姊……”
李懷的嘴角微揚,眼中也流露出些許的笑意,道:“等著吧,那家伙肯定會被舅舅他們狠狠揍一頓的。”
“啊——”李闊睜大了眼睛。
李懷嘴角的笑擴大了些,似乎是被弟弟的表情愉悅了。
李闊伸手撓了撓頭,咕噥道:“這會不會玩得也太大了?”
這個時候,他也回過神明白了姊姊的意思,但是依舊不能贊同姊姊這樣的行為。
就算五表哥會被三舅舅狠狠收拾一頓,但是出家這出玩得實在是太大了,姊姊現在可正是議親的大好年紀,這冷不防的出家了,親還怎么議啊。
不對!姊姊這是根本不想被家里議親啊,所以干脆來了個狠的,順便陰了一把表哥,表哥真慘!
他忍不住在心里默默地同情了五表哥一把。
李懷拿起茶碗喝了口茶,瞅著身邊的弟弟,說道:“昨天你是不是又跟那人說話了?”
李闊神情一緊,不自然地低下了頭,囁嚅地道:“她畢竟是我們庶……”姊字在兄長的注視下咽回了自己的肚子里。?
李懷剛剛變暖的神情又再一次冷凝了起來,“憑她也配,一個庶女罷了,卻敢在外擺著一侯府嫡女的架子,誰給她的臉!”
李闊抿唇,心里回答:父親唄。
在他們姊弟心里,鎮遠侯這個父親真的是非常的陌生,他們甚至不顧意用父親呼來叫對方,一個只知沉浸在溫柔鄉里醉生夢死的男人,一個毫無擔當只知揮霍的男人,他們根本無法生出對他絲毫的尊敬來。
而他們的祖母,那個心眼偏到讓人無法直視的老人,他們更加無法對她生出任何尊重來。
鎮遠侯府之所以變成如今這般光景,正是拜她老人家所賜。
這樣的家,難怪姊姊不愿意回來。
這一刻,李闊突然就理解了姊姊為何會有出家為道這個行為了。
家不成家,索性離家而去。
“哥,姊姊活得真隨興啊。”李闊對兄長感慨。
“方外之地待久了,自然便率性而為了,世人汲汲營營的東西她看不在眼里的!
聽兄長這么一說,李闊忍不住有些擔憂地道:“這樣的話,姊姊不會是真的出家吧?”
李懷也忍不住怔了下,然后眉頭慢慢皺起,抿了抿唇,過了一會兒才帶著幾分猶疑不確定地道:“不應該吧。”
兄弟兩個不禁面面相覷。
事情嚴重了,他們姊姊不會因為庵堂里住久了,所以直接就四大皆空然后入山修道去了吧?
不行,明天必須得去紫云觀。
“明天出門!崩顟褔烂C道。
李闊用力點頭,“必須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