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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柔半兩(下) 第9章(2)
作者:黑潔明
  當溫柔上了樓,周慶早等在那兒,桌上放了一張金額嚇人的銀票。

  差不多在那時,她已領悟,這就是他要她做的事。

  他要她做她本來就在做的事。

  當一個善人,大善人;做一個商人,大商人。

  王飛鶴是周豹的,溫子意是他周慶的。

  直到這時,她才真的了解他那時在說什么。

  王飛鶴與她,都是棋,一枚子。

  人們原以為,周豹經營的,不過是酒樓、是當鋪、是迎春閣這種買賣,殊不知,這座城里的食衣住行、吃喝玩樂,根本幾乎被整個掌控在周豹手中。

  周慶想要反他爹,所以他一個接著一個的,用各種方式,將那些實權握在手里。

  周慶和周豹,在下一盤棋,而這座城里所有的人,都是這兩父子手中的棋子。

  她有些毛骨悚然,卻依然取走了那張銀票。

  她沒有別的選擇,已經沒了。

  周慶早就料到,她在隔日清晨回家的路上,就會看見碼頭上那些流離失所的人。

  他們沒處去,連過夜的地方也沒有,只能群聚窩在碼頭那兒被燒毀的倉庫廢墟里取暖。

  那男人,什么也料著了,就連后來她會收留他們,那些管事會聚集到她那兒,他都已經算到。

  他清楚知道,她會怎么做,人們又會怎么做,說不得暗中還推了一把。

  周豹對外仍稱病,不見人影,可她知那男人還活著,這城里至少還有一半是他的,不是周慶的。

  只是不知為何,他避著不見人。

  或許,他真病了?

  她想到被綁那夜,王家父子死前所說的話。

  等大人醒——

  大人,指的就是周豹吧?

  周豹是昏迷了嗎?能昏這么久沒有意識嗎?抑或有另一股勢力想狐假虎威,借此門倒周慶呢?

  她不知道,卻無法不去多想。

  原以為,事情應該很快就能撥云見日,可一年、兩年過去,眨眼三年了,她生意越做越大,手上工坊、店鋪一間跟著一間開,在周慶刻意的安排下,她成了城里大商,那周豹卻是再沒露過面。

  可他還活著,她知道,看周慶那般戒備就曉得。

  周豹在這城里還有人,很多人,那些商家老板,甚至官差、捕頭,依然很多是周豹的人,不是周慶的。

  這些日子,她不再像初識那般,可以常跑元生當鋪,溫子意是他的棋,但那也是暗地里,表面上周慶是惡霸,溫子意可是這城里的大善人。

  她與他會在生意場合里遇著,除此之外,兩人在城里形同陌路。

  但他會來,夜里偶爾就會來找她。

  有時帶著傷,有時沒有。

  明知不該和他這般糾纏下去,她卻無法對他說不,沒有辦法真的拒絕他。

  人都說他是惡霸,他也真的做了一些天怒人怨的事,可她早已發現,事情不能只看表面,他讓人看到的,是他想給人看的樣子。

  就像昨天,他親自在大街上趕人那般。

  那點小事,何須他周大少爺出馬?

  你何必?

  她問他時,他只回了一句。

  我高興。

  她知,他是故意的,他擺出那樣子,就是要人恨、要人怕。

  這三年,城里看似平靜,私底下的爭門就沒消停過——

  手中的小紙卷有些扎手,她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幾乎將它捏爛了,忙將手松開一些。

  外頭的天色,已完完全全暗了下來,但她仍等到陸義將車馬駛離了河岸,這才點了油燈,攤開捏皺的紙卷,在燈下查看那幾行有如螞蟻般的小字。

  迎春閣暗殺未成——

  馬車里有些晃,城外街道畢竟沒城里的好,但她一眼就看到重點,心頭不由得一跳,卻仍是細細將上頭的小字從頭到尾全看完,確定沒有遺漏什么,這才拿開油燈的燈罩,直接就著燈火,將那小紙卷給燒了,等它全燒成了灰,她方將燈罩蓋了回去。

  絲綢做的燈罩將燈火暈開,照亮溫暖了這小小的空間。

  車馬繼續前行,她擰眉思索著方才收到的訊息,不由自主的搓著冰冷的雙手,可搓了半天,手還是冷的。

  你真要這么做?

  陸義在她上車前這般問她,雖然當下回得堅定,可她也知自己打算做的事,有多大風險——

  就在這時,馬車停了。

  心頭一跳,她抿著唇,交握著冰冷的雙手,懷疑自己是否做了錯誤的決定,可事已至此,她豈還有別的選擇?

  慢慢的,她深吸口氣,鎮定心緒,方掀開厚重的車簾。

  簾一掀,熙熙攘攘的人聲入了耳,眼前盡是那掛著大紅燈籠的長街,還有那一棟又一棟張燈結彩的樓宇。

  春夜的寒風迎面襲來,教她瑟縮了一下,回頭拿了件毛皮大氅套上,這才再次掀簾跳下了車。

  熱鬧的長街上,車馬不少,人更多。

  停在迎春閣前的馬車,都是非富即貴,官家的車馬,占了大半。

  她腳才沾地,迎春閣的人就迎了上來。

  「溫老板,久不見,今兒個怎么有空來?」

  「我和張大人有約。大人他到了嗎?」

  「到了,剛到不久。溫老板您這邊走。」

  她跟著迎客小哥走進迎春閣,一邊塞了碎銀子給他:「這位小哥,一會兒還請替我家車夫送壺熱酒、幾樣小菜!

  那迎客小哥見了銀子,飛快將銀子揣在懷中,笑開了臉:「得嘞,這是應該的,溫老板的人,咱們怎敢怠慢?一會兒小的立刻就將熱酒熱菜給陸義大哥送上。」

  她笑了笑,同這小哥一塊兒穿庭過院,上了二樓其中一間廂房。

  門還未開,她就聽見琴聲傳來。

  那小哥敲了敲門,等人喊了,才為她推開了門,自個兒倒恭敬的待在門外。

  門里頭,珠簾閃閃,琴聲幽幽。

  水晶珠簾遮擋了視線,可那好聽的琴聲卻是擋不住的,彈琴的人琴藝極好,聽得人極為舒心。

  她跨過門檻走了進去,身后的門關了起來。

  她沒有回頭,只朝前走去,小心掀起珠簾,簾后十分寬敞,但卻不似一般房間有桌有椅,木頭地板上,只鋪著雪白的皮毛,擺放著一張四角方桌。

  方桌極矮,上頭卻擺滿了山珍海味,中間還有一鍋熱騰騰的肉湯。

  屋里臨水的那一面,一名天仙般的女子坐在臨水平臺上彈著古琴,張同知倚坐在矮桌邊,半癱在皮毛上,閉著眼,手里拿著一杯酒,卻沒有喝,只張嘴開口。

  「清風、明月,美人相伴,溫老板,你說說,這是不是人生極樂之事。俊

  溫柔聞聲,這才舉步往前,朝那官拱手笑道:「大人說得是,可不是每個人,都有幸能聽得柳姑娘彈得一手好琴,今日溫某真是托了大人的福了!

  張同知張開眼,挑眉看來。

  「原來溫老板也識得如春?我怎聽說你不喝花酒的?」

  「子意我沒這福氣,」她笑笑忙搖著手,連看都沒再朝那柳如春看一眼,道:「只是幾年前初來城里,在柳姑娘春季游河時,遠遠在岸上見過一回,柳姑娘如天仙一般的風采,子意至今記憶猶新哪!

  聞言,張同知笑了出來。

  「那是,我第一眼瞅著她,也懵了!顾捠峭f的,一雙眼卻看向了那仍在彈琴的女子,討好的道:「我當下就想,這世上怎會有這么美的人兒呢?」

  女子湊巧彈到最后一個音,收了手,動作優雅的起身,輕移蓮步的走了過來,在那男人身邊跪坐下,執起酒壺,小心的替那男人手中的小杯,再次斟滿了酒,邊用那銀鈴一般的聲嗓,輕言慢語的說。

  「是大人不嫌棄奴家。」

  「美人兒,你就這張小嘴會說話!箯埻f著,還不忘伸手將她攬到了懷里,讓她坐在腿上。

  「大人,小心,酒灑了!

  「灑了?灑哪了?我瞅瞅?」

  這下,溫柔可連張同知的臉都不敢看了。

  眼看前方景象那般活色生香,她立即眼觀鼻,鼻觀心,假裝自己什么都沒看見,啥也沒聽見,有那么一會兒,她還真擔心這姓張的色胚會當著自個兒的面就對柳如春惡虎撲羊——

  哇,還真撲倒在地上了?!

  正當她尷尬萬分,想著是否該先咳個兩聲,找個借口退出去,還是干脆閉嘴安靜悄悄走人時,就聽到那柳如春嬌聲嬌氣開了口。

  「大人,您不是說……今兒個是找溫老板……來談事的嗎?是不是你倆先把正事談好?況且,您不是還沒用飯嗎?讓如春先伺候您吃點東西吧?」

  那女人這么一提,還真讓那張同知想起她的存在了。

  張同知停下動作,坐了起來,卻沒拉好敞開的衣襟,只開口道:「溫老板,你怎還傻站著?坐啊,你該也還沒吃吧,咱們邊吃邊談吧。」

  「是,這就坐下、這就坐下!顾勓,立刻席地坐了下來,可屁股都還沒坐熱,就聽那女人嬌聲又道。

  「溫老板,您這大氅是不是該脫了?瞧您,酒水還沒喝上一口,就熱到臉都紅了!

  說著,她拍了拍手,立刻有兩名姑娘不知從哪冒了出來,上前欲來替她脫掉大氅。

  溫柔依然不敢抬眼瞧對面那兩位,只快快起身脫掉身上大氅,讓兩位姑娘收走,誰知走了一個,另一個在她身邊坐了下來,替她倒酒拿巾,還不斷幫著夾菜勸酒。

  「溫老板,這菜正熱,您趁熱吃一些吧?」

  「溫老板,這酒奴家方才溫好了,要不您喝點?」

  「溫老板,您臉這么紅,是不是酒氣上來了?快喝點熱茶順順氣!

  那姑娘溫言軟語的,看來一臉清純,但一雙玉手可不是那回事,幾乎是找到機會就往她身上摸,其中幾次更是直接摸上了她的腿,試圖往她腿間摸。

  真讓她摸到了還得了。

  溫柔前幾回就遇過這種情況,干脆一把抓住了她一雙白玉小手,噙著笑問。

  「這位姑娘,不知怎么稱呼?」

  忽然被人這么抓住了雙手,饒是再有經驗的姑娘,也楞了一楞,小臉微紅:「奴家叫小青!

  「小青姑娘,打那兒來啊?」小手抓得牢牢的,一雙眼直勾勾的看著她,露出最淡定沉著的笑。

  被人這樣直勾勾的盯著看,小青心兒再一跳,只能乖乖的被抓握著手,含羞帶怯的嬌聲再回道:「奴家紹興來的!

  「紹興是個好地方啊!箿厝崴砷_一只手,倒了杯溫酒給她,「那兒是不是有個習俗,從小會幫家里孩子釀酒?」

  「是啊,咱們那兒的人,都會在生娃后,釀一壇酒,給男娃兒的就叫狀元紅,女娃兒的就叫女兒紅,得成親時才能開來待客的!

  她認真聽這姑娘說著,不忘再幫她倒酒,順便再問一個問題,順利把話題帶到了那姑娘自個兒身上,讓那小青姑娘說得滔滔不絕,時而嬌笑,時而傷感起來。

  打小她就從邱叔和翠姨身上學到,人一說到自個兒的事,那是沒完沒了的,所以自己從第一回上酒家,差點被姑娘摸到穿幫之后,她很快就再次掌握了聽人說話閑聊的技巧。

  雖然她是很想立刻直接和張大人把正事談好,可她更清楚,和這些貪官污吏吃應酬飯就是這樣,張同知若沒先提,她就不能提,急了討不了好,要慢著來才行。

  酒過三巡,那說要談正事的張同知吃飽喝足了,這才刻意把酒水倒在柳如春身上,借著讓她去換衣裳,支開了小青和柳如春,開了金口,瞅著她道。

  「我說,溫老弟,你先前差人送來的密函,其中所述之事,可真有把握?」

  「張大人,子意若沒有把握,怎敢同大人提議?」

  張同知瞇眼盯著她看,喝著熱酒,問:「你有幾成把握?」

  她眼也不眨的看著眼前的男人,微微一笑,直道:「我可以同大人說十成,可大人一定知我在瞎說,這事若無大人相助,那只有五成不到,若大人肯幫子意,那子意有八成把握。」

  張同知用那雙小眼看著她,看了許久,然后笑了。

  「人人都說你溫子意是大善之家,我還當了真了,看來你還真有兩把刷子!

  她再笑,替眼前的貪官再倒一杯酒,雙手恭敬的奉上。

  「大人好說,這城里富戶,哪位不是托大人的福才有今天?船要過,得大人您點頭,馬要跑,得大人您抬手。今兒個,若大人不點頭,不抬手,哪個人敢恣意妄為的張帆放馬做買賣?」

  這話,讓張同知臉一沉,她知自己踩到了他痛腳,不忘再多補兩句,推他一把。

  「這城里,若真有人該收那平安符的月錢,也該是大人,而非姓周的!

  張同知眼角抽了一下,他看著她,慢慢揚起了嘴角,露出了笑容,伸手接過了她奉上的酒。

  「溫子意,你好樣的,你還真有膽,這兒可是迎春閣。」

  就因為是迎春閣,她才要挑明了說,這人將飯局改到這兒,就是要試她,看她敢不敢在周慶的地頭上開口。

  她微微一笑,鎮定再道:「子意有的只是狗膽,若無大人相助,子意還真的不敢。」

  張同知一口干掉了那杯酒,砰的一聲,將酒杯放到了桌上,道:「成!你若真有那個膽,那就放膽去做吧!」

  聞言,她立刻整個人跪趴在地上。

  「謝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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