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座城里的妖,分成了兩方人馬,一邊是白鱗那方的,一邊是墨離這方的,墨離這兒的人看似忠于白鱗,但他們很怕他,不是真的忠心,那些妖想反,可不敢正大光明的反。后來我才發現,他們兩邊的人馬讓我活下來,不僅僅是為了取信于人而已,這座城里,有些地方被下了禁制,那些妖怪不能去,無法靠近,但我是人,我可以!
那盆溫熱的藥水,漸漸的被她的鮮血染紅,讓他看得觸目驚心,他強壓著想問那女人還要多久的沖動,只握著溫柔的手,訴說舊日過往。
「起初,我不知他們在做什么,但慢慢的,我發現他們在找東西。白鱗的人留我,是為了讓我找東西,墨離的人留我,也是為了讓我找同樣的東西!
「是那些……刻著鳳凰的……」另一次溫熱的藥水擦洗上身,溫柔語音一斷,冷汗直冒,強忍著痛,問:「石板嗎?」
「對!顾芨杏X到她的痛,只能道:「他們從沒明說,可這些年,我慢慢發現他們在找同樣的石板,不知為何,他們似乎就是無法找到那些石板,或者該說,有一種力量不讓他們靠近那些有石板存在的地方。那些石板都很老舊,石板底下都以磚石安了八卦,八卦旁的碑石刻著警告,當我發現這件事,我開始查看地方傳說和史料,深入調查之后,才發現那石板是一座法陣的一部分,那法陣封印了一只妖怪。」
「我才在想,你為何會翻看那些地方志,本想去找來看的!顾嬖V他:「那妖怪,就是白鱗嗎?」
「是,元生當鋪那塊石板破了之后,法陣出現了漏洞,讓結界變弱了,白鱗的魂魄才跑了出來,占據了我爹的身體。后來,陸陸續續的,我經由調查發現那塊石板里封印的,只是白鱗魂魄的一部分,不是全部。八百年前,白鱗大鬧這座城,有位能人封印了他,抽取了他的魂魄,分別封壓在不同的地方!
聽到這里,阿澪身子又不自覺一僵,這一回,她也不遮不掩了,就直瞪著他,臉上血色盡失的冷聲問。
「你找到了多少?你替他們破壞了幾塊?那些妖怪解除了多少封。俊
他抬眼,直視著那女人,道:「我查到的資料上寫說,一共有九塊,我找到八塊,七塊被破壞了,只剩下李家祖宅是完好的,還有一塊我不知道在哪。」
阿澪臉一白,眼底閃過一抹恐懼,脫口說:「你知道,若九塊鳳凰石都破了,那封印就會完全失去效力——」
「所以,你的確知道會發生什么事,不是嗎?」他看著那女人,冷聲說:「我必須找到那最后一塊封印石,你必須告訴我它在哪里!
溫柔到這時,才知他為何如此坦白,這男人知道阿澪顯然清楚個中內情,所以才借著和她說的機會,也同時說給那女人聽。
這男人,真的是……她真是被他賣了也不奇怪……
可她能理解他為何這么做,那些妖怪快找到所有的鳳凰封印石了,所以他才說他沒時間了,才要假死,爭取更多的時間與空間。
她想轉頭看那阿澪,可藥水開始產生作用,讓她疼痛漸緩,意識飄忽起來,只能繼續枕在他肩上。
「我不知道它在哪里!拱沃币曋矍澳切臋C深沉的家伙,冷聲道:「就算我知道,我也不會告訴任何人,它們會被隱藏起來,是有原因的,你知道之后又能怎么做?保護它?就憑你?若你做得到,前面那些鳳凰石就不會破了。」
他下顎緊繃,張嘴欲言,還沒開口,就聽到懷里的小女人,虛弱的開了口。
「他不是想保護它……」溫柔合上了眼,嘆了口氣,道:「他是想將那妖怪重新封印起來……所以才安了我接他的位……他們已對他生疑,只有我成了他們的傀儡,成了他們的棋,只有他化明為暗,他才能重新設下法陣……」
聞言,阿澪一怔,抬眼只見那男人直視著她。
「周慶……你找到重新封印的辦法了……是嗎?」
溫柔的聲,輕輕,淡淡,幾消散。
擁著她的男人,黑瞳深深,張嘴回答。
溫暖的燈火映照一室。
阿澪眼微瞇,不信眼前這男人,她伸手確認溫柔背上的傷毒已清干凈,這才邊替她包扎,邊道:「你找到了封印的辦法?在哪里找到的?」
周慶眼也不眨的看著那女人,只回了四個字。
「悅來客棧。」
阿澪一怔,臉微白,半晌,方道。
「它沒有。」周慶擁著溫柔,看著那女人說:「人事已非,物還在。我花了一點時間,比對地圖和史料,才找到它的所在地,找到當年那能人留下的線索,拼出了所有的結果,我現在只需要最后那塊封印石,你必須告訴我它在哪里。」
「我不知道它在哪!拱螑琅闹厣。
「但你知道發生了什么事,秦無明也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所以他才會把《魔魅異聞錄》和鳳凰樓暗道的羊皮地圖賣我,出事之后才會讓我藏在書鋪這兒!
他看著她,說:「你頸上掛著同樣的鳳凰銅牌,你是什么人?風家的直系后人?」
阿澪緊抿著唇,繼續替溫柔包扎,那男人幫著,嘴卻不停。
「所以,你不是。」這女人的沉默,反倒讓他確定了這件事,他不再逼她,只道:「所有的鳳凰封印石,都設在當年風家的產業上,從來不曾轉手過,元生當鋪是我周家的,李家祖宅也一直是傳世家宅,其他家族情況也是如此。我們每一家,都有不得販售祖宅的家訓。我倒回去查,發現我們幾戶先祖都是鳳凰樓的管事。我祖爺爺經商失敗,把家宅賣了,從此卻更加衰敗,我爹落草為宼,仍心心念念家中祖宅,他總和我說,那元生當鋪是我周家的,他這一輩子就只為了能把祖宅掙回來,他總相信,只要能將祖宅掙回來,就能從此翻身,能光宗耀
祖!
說到這,他冷哼諷笑了一聲。
「好不容易掙了回來,他喝酒慶祝,卻在爛醉時,不小心打破了那塊封印石,賠上了自己一條命,而如今,若找不到最后一塊鳳凰封印石,等白鱗自行掙脫那封印,整座城的人都得跟著陪葬!
阿澪冷著臉,瞪著周慶,沉默著。
兩人冷眼對峙著,氣氛更加緊繃,然后阿澪突然起身,就要離開,可她才下地,就看見門口不知何時,已來了一人。
那人一身黑衣黑袍,腰上系著一塊墨黑平安牌。
雖然同樣穿著黑衣,但這人和之前在李家大宅里的那位不是同一位,溫柔識得這男子,他是書鋪子的店主,秦老板。
阿澪看見他,腳下一停,臉微白。
男人看著阿澪,一語不發,但氣氛變得更加緊繃。
溫柔看著眼前的一切,又感覺到身前男人繃緊了肌肉,她方才就猜到他會少見的說那么多話,那般坦然,并不全是為了說給她聽,是要說給阿澪聽,如今更加確定了這件事。
于是,她深吸了口氣,問了那句他想要她問的話。
「所以……我們得找到那塊封印石……」
「是!怪軕c垂眼看著她,只見懷里的女人坐直了身子,抬眼看他。
「我得回去……溫子意每月都要送月錢到府衙……」
她太過虛弱,整個人搖搖欲墜的,話都說不全。
「明日便是送月錢的日子……」
「你不行。」他撫著她的小臉,將她輕輕帶回懷里,「畏畏的毒沒那么容易清干凈,你得留在這里!
「可溫子意……」
「你不需要擔心這個!顾罩暮箢i,親吻她的額角,柔聲安撫。
「知府大人是穿著人皮的妖……」溫柔小手擱在他胸膛上,虛弱的道:「他們在那府衙里,只有溫子意可以去探探消息……」
「夠了!」杵在一旁的阿澪再聽不下去,她怒瞪眼前那擋在門口的男人一眼,惱火的轉過身,走回床邊道:「你現在這樣,是能做什么?不過就是需要溫子意出現,是吧?!把你的手給我!」
周慶挑眉,溫柔也愣了一愣,兩人一起看著那女人。
阿澪朝她伸手,惱火的重申。
「你的手!」
雖然不知她想做什么,溫柔遲疑了一下,仍抬起小手,擱到她手里。
兩人雙手接觸的那瞬間,阿澪深吸了口氣,各種情緒記憶從那相觸的地方蜂擁而來,攫抓住了她,她渾身一震,好不容易才穩住了自己,然后她飛快抽回了手。
正當周慶和溫柔不知她到底在做什么時,奇異的變化出現在阿澪臉上,她的臉在轉瞬間變成了溫柔的臉。
溫柔吃了一驚,周慶更是直瞪著眼前那就連衣物也改變的女人,刷的一聲,就防備的將臂上劍握在手里,直指著她。
幻化成溫柔的阿澪冷冷的看著他,道。
「我不是妖怪,這只是幻術!
周慶瞪著她,眼里仍驚疑不定,可溫柔握住了他的手,將他握著劍的手推開。
他沒有垂眼看她,仍緊盯著前方那女人,不過他遲疑了一下之后,還是順從了她的意思,垂下了握劍的手。
阿澪看著他和那個女人,冷聲道。
「我不知道最后那塊鳳凰封印石在哪,但我可以試著幫忙找找看!
說著,她轉過身去,惱怒的看著那個站在門口的秦老板,譏諷的問。
「你滿意了?」
秦老板瞅著她,還沒回,阿澪已經一甩袖,大踏步走了出去。
阿澪走了。
秦老板留下了一只燒著炭的紅泥小爐之后,也走了。
當一室只剩兩人,溫柔枕在這男人肩頭上,感覺著他的體溫、呼吸和心跳,有那么片刻,竟不知該和他說些什么。
該要問的,想要說的,還那么多,千言萬語,一時卻不知哪兒是頭,不知從何說起。
她猜,他沉默的原因,也如她一般。
于是,只能挑一個最安全的話題來說。
「所以……你想阿澪去查封印石……卻不知她會幻術?我以為……無論是敵是友,你都定會先清查過……」
這話,讓周慶一怔,垂眼看著那虛弱得癱在他懷里的小女人,這才發現,這女人早知他在想什么,所以才配合著他,在阿澪面前,演了方才那一出。
「我沒有選擇。」他告訴她:「沒有時間了,三年前,白鱗不耐久候,決定自己閉關掙脫最后兩道封印,因為如此,我才能趁機鏟除他的勢力,可他快成功了,被他吸引聚集到城里的妖怪越來越多,李家祖宅的封印幾欲潰散,再壓不住他,我只能賭上一把。」
男人溫熱的大手,仍握著她的后頸,手中的黑劍倒是被他收了起來,重新纏回了他臂上。
他抱著她,帶著她一起在床上躺下,讓她可以趴在他身上休息。
她很累,極倦,可仍不想閉眼,只抬手輕觸他臂上那黑色玄鐵,張嘴開口再問。
「這劍……是什么做的?」
「我不知。」垂眼看著她的小手觸摸著那黑劍,周慶小心翼翼的將薄被拉到她背上,阿澪雖然替她上了藥,把傷口包扎了起來,可他知她仍會痛,但他能感覺到她心跳漸緩,不再那么緊張,不再像方才那樣繃緊了肌肉。
他將大手擱到她冰冷的后腰上,聽見她嘆了口氣,變得更加放松。
「有一回,我找到其中一塊鳳凰封印石,這把劍就擱在八卦陣旁邊,我一拿起它,它就纏上了我的手,隱沒在其中!拐f著,他讓她看,看那把軟劍護臂,隱沒入他的手臂里。
她愣了一愣,不敢相信,方才那明明硬如鐵石的玄鐵,就這樣隱入了他手臂里,沒入他皮膚底下,直到完全消失。
「我嚇了一跳,試圖把它從我手里弄出來,但沒有辦法,可每當我需要時,它就會浮現!
「就像今夜……」
「嗯,就像今夜!
「會……痛嗎?」她撫著他的手臂問。
「不會。」他看著她,道:「后來秦老板看到這把劍,告訴我這是當年那能人的劍,他知我找到了封印石,說我是有緣人,才把鳳凰樓當年的地道古本賣我!
「我不記得……城里有商家姓風……」
「是沒有!
「我也不記得……有間悅來客!
「八百年前的客棧,早收了,可鳳凰樓的地道古本,記載了那間客棧的位置!
「那在哪?」
他沒有回,只低聲道:「別想了,你該睡了!
她沉默了下來,他知道她身上的藥效發作了,就在他以為她睡著時,卻聽見她的聲,輕輕又響。
「我以為你死了……以為我害死了你……」
一顆心,緊又痛。
他抬手輕擁著她,啞聲開口。
「再來一次,我還是會這樣做!
她啞聲笑了笑,萬般虛弱的含淚說:「我知道……」
喉更緊,心更痛。
那么多年了,這么多年啊……
他早該放她走的,卻始終無法做到,于是要了她,用著她,即便惱恨怨怒、不舍心疼,他還是昧著良心,一路狠著心、咬著牙、抓著她、拉著她,走到了這一步。
懷里的小女人,在這些時日,變得如此清瘦,輕得像是羽毛一般,他怎不知她是為何變得如此。
即便當初他鐵了心就是要用她,雖然他同墨離說這是她的命,不是他討的,是她要給,可到頭來終究還是想保著她,所以要她走,留了退路讓她走,誰知她明知他死了,明知那些妖怪如此強大可怕,卻仍留了下來。
「你該走的!顾f。
「是啊……」她嘆了口氣,開口同意,可小手仍撫著他的臂膀,摸著他的胸膛,然后將掌心攤開,壓在他心上:「我該走的……」
可她沒有,仍留著。
「如今,你還覺得,在我這局棋里,更快活些嗎?」
「一點也不……」
她嘆了口氣,閉上了眼,一滴熱淚滾落在胸膛,教他心口再一抽。
「一點也不……可你……還在這盤棋里……」
他氣一窒,只聽她氣若游絲的說。
「你還在……」
一顆心,被她的話語緊緊揪抓著,教熱氣上涌,讓他不由得抬手,握住她擱在心上的冰冷小手。
她反手握住他的手,和他緊緊交扣。
他不知該說什么,只能小心的將她擁在懷中。
暗夜里,只有她熱燙的淚,無聲流淌。
懷里的小女人沒再開口,只是和他交扣著手,直到藥效帶走了她的意識,她依然扣著他的手,不曾松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