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男一女間,無形的弦扯得緊繃,似有一觸即發的氣勢,但究竟什么東西要“即發”?當事人不說,也沒誰明白。
“鐸元與云秋姑娘……你們倆有事需要……解決嗎?”玉澄佛原要說“私了”,硬是改口。
“大事已解決,剩余的小事就用不著急了,悠著點兒,慢慢來,眼下逛大街才是正經事呢!”石云秋氣定神閑地說道,由攤頭上挑起一片造型如扁篾刀的青玉,稀奇瞅著。
玉澄佛忙解釋道:“這并非飾品,云秋姑娘手里拿的是玉制琴片,又稱‘琴撥子’,用來彈三弦或月琴再好不過。姑娘若要買玉件,問我鐸元堂兄最好,他是識玉、辨玉的一流好手,對刻工、刀法到磨工好壞,都能說出一番道理,不教姑娘失望的。”
“是嗎?”英挺又不失秀致的眉淡挑,她似笑非笑,略了略才道:“那當真好!
唔……似乎不太對勁?
玉澄佛瞧瞧這個、又望望另一個,俊臉若有所思。盡管莫名其妙有種被“排擠”在外的感覺,可想想,該是被推出“戰區”,還得慶幸自個兒福厚澤長吧?
這一方,被扯進話題中卻不答腔的玉鐸元依舊陰沉著臉,好看的唇抿出一道不太可親的線。
手邊尚有一堆事得處理,根本無暇耗在這兒,他今日得連連走看在“懷秀玉市”里的八家鋪子,午后又與老玉匠師傅們有約。另外,此次商隊走了這一趟,從后藏地方拖了幾件半成品玉器,他需與玉匠師傅商量,看能否雕出些高價且易脫手的玩意兒。
他跟在這兒走不開,一半是擔憂族弟玉澄佛,另一半自然是為了提防這位外表看似豪爽親和、骨子里其實刁鉆得很的“石大當家”。
近來對玉家“佛公子”的傳言甚囂塵上,他身為玉家元主,當家該擔的責任他不能推卸,但若是怕外頭危機四伏,而下令把玉澄佛長年禁困在宅第深院里,正如因噎廢食之舉,又非他所能忍受。
此際,在這條長長的玉市大街上,除跟在玉澄佛身后的貼身小廝外,他已私下遣田伯和玉家武師們幫忙照看,另外亦安排人手混在人群里,幾處巷角也都置了眼線,即便如此,他仍是放心不下。
危險欲起之前,寒毛豎立,說不出的麻感沿脊骨竄至腦門,頭會發脹得難受,耳中盡是自己如鼓的心震。
呼息陡窒,喉頸宛若被發狠掐住……現下的他正是這種感覺!
“趴下!”張聲厲喊的是石云秋,她反應最快。
只覺疾風迫近,直直逼來,不及仔細分辨,她扯開藏青披風,迅雷不及掩耳地使了一記纏頭揚,將飛來的芒釘暗器根根接住。
同一時候,周遭尖叫聲大作,原就擁擠的玉市大街上,大伙兒無頭蒼蠅般胡亂竄奔。不奔也不行的,因為當第一波暗器疾射而出后,街首、街心和街尾又接連掀起驚天尖叫,守在那幾處的玉家武師們全遭突襲。
暗器盡發,兵刃隨即加身,五道黑影分從不同方向撲來,一出手便是狠招,將石云秋這方團團困住。
“曹老三,不敢同我單打獨斗,凈叫些中看不中用的嘍啰來撐場面嗎?你這‘星宿!敿业模舱鎵蜷L進了!”憑著股刁傲,情況越顯兇險,她石云秋越要笑顏以對。
“幾日前才在楓林白蘆坡那兒放你一馬,怎么?如今嫌命活太長、太沒味兒,急巴巴趕來求本姑娘給個痛快嗎?”
她以一敵三,余下兩個小角色則去纏斗玉鐸元。邊應付曹老三瘋狗般的打法,她還得分神顧及另一邊,因玉鐸元直護著族弟玉澄佛不放,而兩個掄刀的家伙雖功夫平平,但皆生得虎背熊腰,眼角瞥見他在對方驚人臂力下連連倒退,她呼息繃凜,頸背微滲冷汗,險些受了曹老三一刀。
一開始,玉鐸元尚以為是為奪玉家“佛公子”而來的人馬,直到石云秋喊出對頭名號,才知是“星宿海”那窩子盜匪重整旗鼓后又來尋釁。
場面混亂,不少攤子皆遭砸毀,兩旁商家多是關門落閂,玉家武師們被分散圍斗,一時間無法擺脫。
玉鐸元抄起滾落地上的一根扁擔充當武器,連連挌擋住兩名大漢劈下的刀鋒,扁擔吃了好幾處刀痕,他虎口被震得疼痛欲裂。猛地,對方突如其來一記當頭劈,他舉高扁擔相迎,“啪”地厲響,扁擔斷作兩截!
有人打斜里沖來,千鈞一發之際將他撲倒,抱住他避過那記狠砍。
澄佛!
撲倒他的是玉澄佛,他先是聽到極重的撞擊聲,隨即是一聲悶哼,抱住他的那股力勁猛地松弛。
“澄佛!”他大驚,撐坐而起,發現玉澄佛已然暈厥,八成是抱他滾倒時,不小心撞昏頭,寬額已迅速腫高一坨,還擦出血絲。
“小心背后!”石云秋忽地厲聲提點。
玉鐸元腦門陡凜,若他及時挪撤定可避開,偏還顧及著昏迷過去的玉澄佛,待要動作,那把刀已重重落下,斜砍他的寬背。
痛嗎?
該是痛極啊……但他只覺得像被一把火灼過,背上詭異泛麻,溫熱的液體迅速染透他的衣服,里衣、中衣、外衫……層層染得濕透。
“玉鐸元!”清亮女音夾帶著掩飾不掉的緊繃,撞擊他耳鼓。
是誰?
“留神啊——”
那女音再揚,玉鐸元怔怔掉頭,迸出異輝的長眼看見那藍紫影朝自己竄來。
這姑娘似敵似友,虛實難測,此一危急時分,他卻是全然信任她?
驀地,聽她勁喝一聲,絞纏銀絲帶的烏辮子疾速甩出,烏辮恰如長鞭,當空劃出好大一圈,辮尾的兩片銀葉墜破風颯響,攻其不備,往緊追在她身后的曹老三當面劃過。
“啊啊啊——我的眼!我的眼啊——”鼻梁和左邊招子登時被銀葉銳角刮破,曹老三搗住半邊臉狂吼,鮮血仍從指縫噴出。
重創敵手,石云秋單臂倏落,穩穩抓住玉鐸元肩頭。兩柄大刀連番砍來,要避不是不可,壞就壞在她心中有所顧忌,她欲護玉鐸元,后者卻摟住自個兒的寶貝族弟不放,一個拖連一個,她躓礙難行。
該死的,豁出去了!
她挺身擋在前頭,決心來個硬碰硬,結果空手入白刃奪其中一人大刀時,被另一人的刀鋒劃傷臂膀。
所幸她反應快得出奇,忍痛,長辮一個借勁兒,銀葉墜再奏奇功,重重賞了對方咽喉一記,同時候,她搶到手的大刀正要往另一人肚腹疾揮,一支短箭已快她一步射來,穿入那人額角,當場了結對方。
“頭兒,沒事吧?!”黑大漢從斜角屋瓦上躍下,粗掌中握著一具沉鐵鑄成的十字弓。
“混帳你個臭力頭!我看起來像沒事嗎?”
拋掉大刀,石云秋踢起方才甩在地上的披風,撕下一條布裹住臂膀上的刀傷,跟著又用破披風裹住面容慘白的玉鐸元,繼續開罵。
“教你們幾個留在江南,還當真大咧咧地吃香喝辣,醉得三魂少掉七魄呀?來得這么慢,有沒有點兒混江湖該有的道義。!”
力頭生得橫霸霸的臉,表情真無辜,張著厚唇還不及辯解,一道棗紅影伴隨嘶鳴,從街尾疾奔而來。
“連這家伙也來得這么慢,該不會也被你們幾個拉去飲酒作樂了吧?”石云秋鳳眸細瞇,盯住漸漸馳近的愛駒。
力頭忙搖頭揮手!皼]那回事!沒有、絕對沒有!”就算有,也是那匹大馬自個兒要喝酒,不干他的事!
石云秋對他急慌慌的否認沒要理會,此際,玉家武師不僅多了“霸寨馬幫”七、八名援手,不遠處也已瞥見大批衙役趕來,情勢轉危為安,她神色微沉,只拋下一句——
“留在這兒,把事處理了!泵鲾[著她要先溜。
頃身,她施巧勁托起勉強撐持的玉鐸元,神情盡管鎮靜,臉色卻幾乎同他的一般蒼白。
“等等,澄佛他……”玉鐸元神智未失,兩臂仍固執地抱緊玉澄佛,一雙眼灼灼如火,無聲卻絕對的堅持,不放就是不放。
心咄咄劇震,石云秋懶得多想,只覺胸中鼓震到最后,有種近似惡意的痛快欲要大爆大開。
好啊,不愿放,那就別放!
棗紅大馬掠過她面前時并不停蹄,僅緩了緩馳速,她動作好快,先是將兩個玉家男人拋上馬背,跟著一躍坐在玉鐸元身后。
她輕踢馬腹,駿馬即刻往前飛奔,把所有鬧騰全拋在后頭。
“……要去哪里?”玉鐸元從齒縫擠出問話,無奈聲音全被風吹散了。
他終于感覺到痛,一陣陣劇疼從背部傳來,但見胯前還橫著一個玉澄佛,怕玉澄佛會被震得跌下馬背,他咬牙忍痛,硬是扯緊意識抓住他,不敢放手。
“回玉家去,必須請大夫過府,澄佛他、他受傷……你究竟欲如何……”他后頭似乎又說了些話,但音飄飄渺渺,什么也捕捉不到。
。
馱著三個人,棗紅馬其實沒奔遠,離開玉市大街后,穿過兩條石板道,跟隨主人的操控繞進某條石巷中,然后停在一扇毫不起眼的后門前。
石云秋翻身下馬,逕自推門而入,把馱負玉家二男的坐騎也一塊牽進門內。
她剛合起門,馬背上的玉鐸元已撐持不住,忽地,頎長身軀似斷線傀儡般往下滑。
聽見快步趨近的腳步聲,有誰及時托住他,讓他摔得沒那么慘,但背部又是一扯,痛得他不禁擰眉低哼,逼得半掩的濃睫只得揚起。
映入瞳底的是一張凝容,他微怔,聲音堵在喉間。
這姑娘在他面前不是擺出吊兒郎當樣,要不就一副笑里藏刀的神態,不怕他察覺,就怕沒法誘他上勾般,總想逗得他在原處鬼打墻似地胡轉才快活一般。
他還是頭一回見她眉眸如此冷凝,像誰犯著她的大忌,徹底把她觸怒了。
出氣多,入氣少,他小心翼翼地喘息著,每下都該死的疼,但尚能咬牙隱忍,只是失血過多,造成他渾身虛疲,又不甘心就這么倒下。
用意志力強撐著,玉鐸元白著臉看她揭開那件已沾染大片鮮血的破披風,深幽幽的目光忽地被她左上臂的傷處吸引。
他清楚記得那幾幕驚險至極的場景,一遍遍在腦海中回旋——
她勁喝、焦急提點。
她疾奔而至,秀挺身形擋在前頭。
她招式明快。
她奪刀、負傷、敗敵。
他左胸隱隱掀起波瀾,心緒如絲,難以捉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