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公子,咱們出去玩吧!毙〈涸谧>磉吚@來繞去地踱著步,想要說服主子帶她出門玩耍。“不。”呂祝晶連考慮都不地回絕道。
自入夏以來,天候漸漸炎熱,盡管身上的衣服已經十分輕便,但狹窄的屋舍里仍有些悶熱。呂祝晶坐在窗邊寫字,額邊泌出細小的汗珠。
小春掏出帕子幫祝晶擦汗,忍不住又道:“小公子,書房里有點悶呢,我們出去玩吧。”
“不要!鳖D了頓,又道:“別吵我啦。悶的話,自個兒去后院乘涼。”
提議再次遭到否決,小春泄氣地看著祝晶埋首寫字,不禁抱怨:“小公子,我們五天沒出門了,你為什么要抄那些東西啊?主子爺又沒罰你抄。
“妳不懂,我就喜歡抄書,妳別吵我!钡么跏莻弘文館校書郎,因此打小他就識字,也會寫字,抄這些書難不倒他。通常他兩天可以抄完一本,快一些的話,一天就可以抄完一本。這五、六天下來,他已經抄了四、五本書,快將從恭彥那里拿來的書籍抄完了,手邊已是最后一本。
“小春真的不懂!毙⊙绢^納悶道:“這些書,咱們家里頭都有啊。
瞧,右氏傳、十難、毛詩、周官……家里頭有的書,為什么還要特地從外面借來,而且還要抄一遍呢?”
聽見小春的疑問,祝晶笑了。“是『左氏傳』、『十翼』!毙〈哼不大會認字,打從他開始教她認字后,偶爾會把烏看成鳥,把焉看成馬,鬧出笑話。
“那不重要啦。”小春睜大眼睛問說:“重要的是,小公子,你為什么要特地把那些書依樣畫葫蘆的再抄一遍?你的字夠好看啦,不用再練
了。再說,字練那么好看也沒用,你又不能考狀元。”
當朝科舉律令里指定了楷書作為考試的正字,想要通過科舉,必須要先練好正字才有機會上榜。
祝晶沒想過要做官,但小春一直在一旁吵著,很難靜心抄書,他只好先安撫道:“妳別吵我,等我抄完最后這一本,明兒個就帶妳出去玩。”
“真的嗎?”小春眼睛發亮地問。閑真的!
“那小春來磨墨!毙⊙绢^積極地接手墨條!靶」幽憧禳c抄!
祝晶笑著嘆了口氣,重新執筆謄抄。
偶爾眼酸了,就伸手揉著;手臂痛了,就叫小春幫忙捏一捏。
抄書很累,但想到有個人也是這么做的,突然就有了繼續抄寫下去的力氣。
他抄得專注,沒注意到書房里安靜了好半晌,抬頭一看,才發現小丫頭窩在桌腳邊,歪著腦袋睡著了。
祝晶揚起嘴角,悄悄拿著毛筆在小丫頭臉上畫了一朵花,輕聲道:“家里是有現成的書,可我知道如果直接拿書送給他,他是絕對不肯接受的。這樣,妳懂了嗎,小春?我只是想幫他一點忙,讓他有多一點時間陪我……不是不愛妳陪,可是小春,每次我們一起出門時,妳沿路都在唱歌,嗯……這樣說吧,有時候我也想跟他聊些我不能和妳聊的事啊……”
小丫頭打著盹,臉上都是墨花,祝晶一番話也許入了她的夢里,也許被一陣午后的風給吹出敞開的窗外了。
“井上恭彥,那孩子又來找你了!币幻泶⿻r新胡服的同窗踏入恭彥房里時,恭彥正在讀書。
同窗的名字叫做崔元善,先世歷代皆仕宦朝廷,雖不是真正的高官門第,但其出身的家族也是山東清河大姓崔家的分支;崔氏子弟多習詩書,
以一局中科舉為目標。
年紀稍長幾歲的崔元善跟井上恭彥同一年進入四門學館就讀,就住在井上恭彥鄰近的學院里,因此不止一次看過來拜訪井上恭彥的呂祝晶。
恭彥讀書讀得專注,沒有聽見崔元善的聲音。
崔元善走進他房間里,撿起一張被風吹落在地的紙張,語氣有些詫異地道:“噯,這詩是你寫的嗎?井上恭彥?”
恭彥這才回神過來,轉過頭看向崔元善,連忙起身招呼!鞍。谴奘佬,請問有什么事嗎?”
想起呂祝晶的請托,崔元善又看了一眼那張詩稿,將之擱在桌上用紙鎮壓住后,才說:“你那位小友又來了,正在大門外等你呢!
“祝晶…”距離上回他來,已經過了十天了。恭彥連忙道謝!坝謩跓┐奘佬至,我這就過去!辈幌胱屪>У忍,說著,他匆忙將書本擱在桌上,雙手抱拳作揖后,便離開了學舍的房間。
見恭彥如此匆忙地離去,還留在原地的崔元善忍不住喃喃道:“不過是個小孩……有必要這么急切嗎?怪了,這兩個人究竟是什么交情?”
這回呂祝晶沒有等太久,就見到井上恭彥匆匆從學館里跑了出來。
他連忙從樹蔭下現身,揮手招呼他!肮以谶@里!
當井上恭彥來到他面前時,夏日驕陽已在他的額頭上逼出汗滴。
祝晶忍不住咕噥起來:“不用跑這么急啊,我可以等的!鄙焓志椭渥幽ㄈニl際邊上的汗水。
恭彥調侃地笑道:“總不能老是要你等,所以,一聽到你來了,就趕緊過來!
這份體貼與心意,使祝晶眼角與嘴角都翹了起來,露出笑顏!捌鋵嵨冶緛硐朐琰c過來的,可是我怕太勤勞來找你,會耽誤你讀書!
“我想通了!惫┱f:“雖然在國子監里讀書,必然要辛苦一些才能跟上進度,但我來長安不是只為了死讀書的。原本趙助教今天邀我到他府上作客,可我想到你可能會來,所以婉拒了!彼粗>У难凵D柔,帶著笑意又道:“果然,才想著,你就來了!边@算是心有靈犀了嗎!
“所以你今天可以陪我到處玩了?”祝晶展顏笑問,眸色因期待而明亮。
“正是!彼V定地回答。
“太好了,咱們走——”祝晶揪住他袖子,挽著他手臂往學院的方向走去。
“呃,要去哪里?祝晶,這不是回學院的方向嗎?”恭彥納悶地問道。
“當然要先回學院啊!迸呐牧嘣谑稚系陌ぃ>Φ溃骸吧匣貜哪氵@里借走的書,總得找個地方放吧?”
“原來如此!惫┎辉儆幸蓡,由著祝晶拉著他往學院走。
進入國子監讀書已經數月,恭彥不是不會察言觀色的人。
沿途遇見幾位同在學館里修業的同窗,他多多少少曉得同窗們對于他與祝晶這段“忘年之交”抱持何等嘲弄的想法。
在他們心中,與達官貴人結交,或者到名流聚會上作幾首詩,展現詩才,建立口碑與名聲,好為日后科舉或仕途鋪路,這些事情遠比花時間和一名孩子結交,來得重要多了。呂祝晶非富非貴,又是個孩子,對仕途前程毫無幫助,自然不被瞧在眼底。但,那又何妨?他們的相識本來就與利益無關。
更何況,就因為不是為了其它目的才在一起的,這種情誼更教人想珍惜。
拉著井上恭彥往前走的呂祝晶絲毫沒察覺到恭彥此時的想法,他開心到顧不得旁人的眼光。
說來有點奇怪。在還沒見到恭彥之前,他急著想來找他去市里晃晃;可見了恭彥后,那份急躁反而冷靜了下來,覺得可以慢慢來了。
恭彥的手好溫暖。天氣很熱,可是他卻不太想放開手呢,怎么會這樣呢?
祝晶一邊想著理由,一邊走路。沒多久,來到恭彥所住的學院后,才將手上包袱交給他。
包袱有點大,不像是只裝了書本的樣子。
恭彥想拆開來看,但祝晶搖頭笑著阻止:“不急。我沒弄壞那些書!
恭彥微笑!安皇菫榱四莻原因!闭f著,還是打開了角巾。然后,他愣住了,轉頭看向祝晶,只見那孩子已滿臉脹紅。
“唔……你別多想,只是……因為無聊,練了字……嗯,只是拿來練字用的,如果你要,就留著吧!弊>аb出滿不在乎的口氣。
打開的包袱里,除了原本祝晶借走的五冊書以外,還有成卷的紙軸,白紙上,盡是秀麗工整的墨跡,書上的內容一字不漏,整齊騰抄在上頭。
恭彥好半晌說不出話來。原想問祝晶為何要這么做,然而…又何須問?他是知道的,不是嗎?必定是因為見他將大好光陰用在抄書上,想幫他的忙;也必定是因為怕他反對,所以才不由分說“借”書去“看”。
這就是呂祝晶會做的事!他一向如此的?此拼蟠檀痰男宰优c急驚風的行動,都藏不住那份體貼。他一向是如此用心在對待朋友、家人的
嘛。
這份心意,恭彥確確實實地領受到了。對此,任何婉拒或感謝的話,都顯得多余。祝晶不會想要那種東西。
所以他試著維持著正常的語調笑道:“雖說是練字,不過你的字還真寫得不錯。如果你不想留著的話,我當然要嘍!
聲音破碎到差點穿幫,他趕緊又道:“嗯,不過,我好像記得有誰跟我說過,年華寶貴呢,你年紀小小就這么愛練字,不是有點浪費時間嗎?下回若無聊了,別老是寫字,跟我講一聲,我舍命陪君子便是!眳巫>Ьo繃著的瘦小身軀總算放松下來。
他聳肩笑道:“的確,年華寶貴呢。這句話我常說的啊,我怎么會不知道。我只是想,反正……無聊嘛……”
通常呂祝晶是不會讓自己無聊的。他總是嚷著,人生短暫,要及時行樂呢。
恭彥沒戳破他,只是溫柔地道:“聽說西市有月鋪子,胡餅烙得十分好吃,上回阿倍帶了幾個回來給我,確實很可口。你知道是哪一家餅鋪子嗎?”
祝晶笑開。“當然知道。走,我帶你去。”
胡餅在長安是很普遍的干糧,不僅價格低廉,入口香酥,西市米家餅鋪的胡餅口感更是絕佳。
但恭彥拉住他的手,祝晶回過頭來。怎么啦?不是要去吃胡餅嗎?”
恭彥靜靜地看了祝晶半晌,才道:“沒事。只是覺得很開心,能遇見這么好的朋友!彼I頭往外走去。
走在后頭的呂祝晶不禁咧出傻笑。這笑容掛在他臉上一整天,都沒放下呢。
日子來到夏季的尾端。
七月來臨時,離開了大興善寺的短期參訪、改入慈恩寺師事智周、學習唯識宗(法相宗)的玄防邀請了幾位日本留學生,以及在長安城里新近結識的朋友,一齊到寺院里參加供養七世父母的盂蘭盆會。
盂蘭盆會原是目連尊者為了超渡罪孽深重而在地獄受苦的母親所舉行的法會,自南朝梁武帝以后即漸漸傳入民間,成為佛教重要的慶典。
佛教東傳日本已有百余年之久,平城京佛寺塑像更直接借鑒大唐的塑像技術。篤信佛教的日本人在每年七月中旬雖然也舉行盂蘭盆慶典,但與長安城幾乎每坊里中都設有寺院的崇佛風氣比較起來,無論是規模與風氣,都無法相提并論。
鄰近七月十五盂蘭盆祭典時,長安城中富貴門閥爭相制作花餅、花蠟、假花果樹等,分別在家中與寺院里設位供養。家家門柱上懸掛精致燈籠,爭奇斗新,令人目不暇給。書肆里也應景地販賣起刻印精美的《凈土盂蘭盆經》,人人吃齋念佛,使初次見識到唐人崇佛風尚的外國人都感到驚奇不已。已經許久沒有見到玄防的井上恭彥也在受邀之列。
心想祝晶可能會想見玄防,因此他特地撥空到呂家邀請祝晶同行。來到呂家大門前時,恭彥注意到呂家并未如鄰近住戶一般在大門前懸掛紅燈籠或裝飾色澤美麗的絹花,或許是因為呂校書并不篤信佛教的緣故?
雖然長安城里崇佛風氣盛行,但他聽說朝廷中有一些官員并不是很贊同這種過度供養佛法僧三寶的風氣,只是因為當今天子也崇佛信道,因此并未明白地表示反對。
敲了門后,井上恭彥耐心地站在門階前等候。
原以為會是小春或祝日關出來開門,但等了許久,卻不見有人來應門。
于是他又敲了門。等候時,呂家的鄰居走出門來,喊道:“這位公子,別敲啦,呂家人都出門去啦!
井上恭彥連忙向鄰居禮貌詢問:“請問大嬸,他們去了哪里?今天會回來嗎?”
鄰居大嬸是個樸實的婦人,她斟酌地說:“不會喔。往年這時候,呂大人都會帶著祝晶那孩子去南山呢,大約等過了盂蘭盆節才會回城里來。
呂大人還特地向文館里告了假呢。啊,他家里現在多了一個春丫頭,也一起帶過去了。”
“啊,是嗎?”恭彥有些訝異。前陣子與祝晶見面時,他并沒有提起要出門的事,而他向來都會在見面時,將未來幾天大大小小的事與他分享的。
本來還猜測著,是不是就像明皇自入夏后就去了驪山行宮避暑一樣,或許呂家人也入山去避暑了,但似乎并非如此。
鄰居大嬸常見到恭彥來祝家,因此又熱、心道:“說來也可憐。祝晶那孩子才五歲大時,他娘就過世了。我記得那大約也是在七月時發生的吧,也難怪每遇到這時節,心里會不好受呢。”
“是這樣子!甭犞従哟髬鹛峁┑挠嵪,井上恭彥又問:“請問大嬸,呂大人他們一家人有說要到南山哪里嗎?”
“南山”就是終南山,座落在長安城南郊,是許多名士和文人隱居的地方。聽說藥王孫思邈就隱居在山里。井上恭彥來到長安一段時間了,雖然還不曾去過,但已久聞此山大名。
鄰居大嬸搖頭!皼]有呢。沒聽他們說起。呂大人只拜托我幫忙看一下門而已!
井上恭彥點點頭,再三謝過大嬸后,便回頭往國子監走去。由于太過專、心想著祝晶的事,沒注意到街道那端有幾匹馬正飛奔而來。
“當心!”一聲大吼讓他警醒過來,剛站到路邊,就看見幾名身穿輕便鏡甲的長安金吾衛手持長槍,沿路追捕兩名盜匪。整條大街頓時喧騰起來。
圍觀的人群追著那群騷動的來源而去,恭彥因為見到一張熟悉的面孔,忍不住也跟上前一瞧究竟。
盡管長安城在天子腳下,但街坊小巷里,偶爾仍有宵小和占街為王的地痞小兒為患。當恭彥走到人群騷亂處時,兩名盜匪已經被金吾衛擒壓制在地上,圍觀的人群正為了這場免費的好戲鼓掌叫好。
其中一名年輕的衛士將盜匪捆綁后,交給身邊的同伴,隨即彎身扶起一名跌倒在街旁、受到驚嚇的老婦人;然后,一抬頭,他看見了井上恭彥。被烈日曬得黝黑的臉孔咧開笑容,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
“這不是那個日本留學生井上恭彥嗎?好久不見了。如何,祝晶小弟一切都還好吧?”
恭彥就想,他是見過這個人的。當下,他拱手道:“好久不見。當日多謝您了…”但不知要如何稱呼?
瞧出恭彥短暫的遲疑,劉次君爽朗地為他解圍!拔医凶鰟⒋尉,剛從城門郎的位置調進長安縣金吾衛營里。我似乎虛長你幾歲,以后在街上遇見我的話,看是要學祝晶小弟喊我一聲大哥,或是直接叫我名字都可以!
恭彥笑了,也不別扭,當下就喊:“劉大哥!
“喂,要收隊了!绷硪幻鹞嵝l大聲喊道。
劉次君應聲:“就來!被仡^又對恭彥說:“我好久沒看到祝晶小弟了,下回有機會的話,你們兩個一塊來找我喝碗茶吧!
“好的。”恭彥答應?粗鹞嵝l收隊,將就擒的兩名盜匪押向官府的方向。
周遭的人群又恢復了流動,井上恭彥站在人群川流不息的大街上,突然很想見祝晶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