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夜里,他作了個夢,夢見祝晶在哭。
他叫他不要哭,但祝晶說:“沒辦法,恭彥,你看,我這里好痛!
他低頭一看,赫然看見祝晶左胸下破了一個大洞,一顆鮮血淋漓的心就要跳出來。他趕緊伸手壓住他的心,但溫?zé)岬难皇詹粩嘁绯鲋缚p;原本透明無色、垂在祝晶臉上的淚痕,竟也變成了紅色。
“眼淚若流完了,因為心還是好痛,就只能流血了!弊>дf。恭彥驚悸不已,猛然醒轉(zhuǎn)過來。窗戶朝北,盡管已經(jīng)敞開,仍吹不進夏日的風(fēng),使得學(xué)舍里十分悶熱。大汗淋漓的他披上薄衣,起身到小院徘徊。
當晚月光皓潔,卻只映照出他心亂如麻。
好不容易等到天亮,坊門開啟;他到馬肆租了一匹馬,順著南北向的朱雀大街一路往城外奔去。
那個夢讓他很不安。他必須見祝晶。立刻。
他在朱雀大街底端的明德門被守門衛(wèi)士攔下來。
一般外國人在長安,若要做遠地旅行,必須向有關(guān)單位申請通行的路牒。
井上恭彥以留學(xué)長安的名義來到唐國,在修業(yè)年限內(nèi),暫時沒有遠行的計劃,因此他身上的路牒并未讓他擁有出城的許可。
被欄下時,恭彥試著與衛(wèi)士解釋:“我只是要去終南山。終南山分屬長安萬年縣和長安縣的管轄,是中京的郊區(qū),我并沒有要遠行外地,還請各位大人通融。”盡管恭彥說的沒錯,終南山雖在長安城外,主要山群確實是分屬京兆兩縣;而上級并未嚴格規(guī)定,被限制只能在長安活動的外國人不能到長安的郊區(qū)。
但因為史無前例,因此守城衛(wèi)士不敢輕易放行。
其中一名衛(wèi)士見恭彥神情頗為焦急,考慮片刻后才道:“這樣吧,我去請示一下上頭,如果上頭說沒問題,我們也會放行。不過那要花一點時間,請你在一旁稍后,好嗎?”
恭彥不喜歡這樣,但也不能說不好。正煩惱時,左近處傳來熟悉的爽朗笑聲。
那年輕的金吾衛(wèi)招呼道:“這不是恭彥老弟嗎?”唔,就說他是個會裝熟的人吧。“怎么站在這里?咦?你牽著馬,是要出城嗎?”
恭彥連忙回應(yīng):“劉大哥,真巧,又相遇了。對的,我要去終南山找祝晶!
“那你怎么還站在這里!呃…嗯!苯K于猜到并了解狀況后,劉次君拍了拍先前那名正打算要騎馬去官署通報上層的衛(wèi)士肩膀,擠眉弄眼
地說:“得了吧,弟兄。你不會連這點雞毛蒜皮的小事都要去勞煩上面的吧?最近上頭因為在宮里出了一些小問題正煩著呢!聽說好幾個不長腦袋、不會判斷事情輕重、一遇到一些小問題就往上頭請示的家伙都被降級了呢。你真帶種,在風(fēng)聲這么緊的時候,還敢去問上面的喔!蹦鞘爻切l(wèi)士聽得額頭直冒汗。
“真的嗎?”是有聽說最近上級心情不太好,但不知道有“不好”到這種草木皆兵的程度呢。
“是真的。”劉次君語氣轉(zhuǎn)為嚴肅地說:“站在同袍的立場,我得說句真心話。要我是你,我會趕緊讓這個人出城。
畢竟他又不是什么可疑的罪犯,何況南山確實算是京城的郊野,不是外地啊。我還聽說,咱們皇上對這批新來的日本留學(xué)生很禮遇呢,想必也是不禁止他們?nèi)ツ仙蕉Y佛、踏青的吧!
“呃,真是這樣子嗎?”那城門郎還是有點懷疑。
劉次君又笑說:“瞧你擔(dān)心的,真是辛苦了。我家里有些保健筋骨的好酒,等你有空時請讓我招待招待吧!笨聪蚱渌l(wèi)士,又道:“最好大伙兒都一起來,西域的葡萄酒呢,保證是好酒。”
終于,城門郎被說服了。
劉次君送井上恭彥出城。臨別前,他捉住恭彥的馬轡道:“要留意時辰,這城門黃昏時就要關(guān)的。知道終南山怎么走嗎?”指著路!绊樦@條筆直的天門街,約莫三十里盡頭處就是了。好走得很,找不到路就問人。”
恭彥答應(yīng)了,臨去前,他感激地說:“多謝了,劉大哥!眲⒋尉χ粨]手!皼]什么。見到祝晶小弟時,記得幫我打聲招呼。”
“一定!
深夏的終南山上,樹木蓊郁。
入山處是一個山谷?有小販在此設(shè)攤,專賣過路人茶水和干糧。山中風(fēng)光明媚處,座落著幾簇道觀廟宇,幾縷輕煙與山嵐繚繞,隨風(fēng)自在飄
飛。
入了山后,井上恭彥向行人打聽呂家人的訊息。
隱約有人見過這一家三口曾在某時入山,往某方向而去。
循著那模棱兩可的訊息,恭彥騎馬山行,愈深入山林之中,人煙愈見稀少。
近午時,他停在一處林蔭下喂馬喝水時,驀然回首一望,山腳下的長安城竟成了尺寸山水。
山林的靜寂,使他格外清晰地認知到自己的心意。根據(jù)鄰居大嬸說的,祝晶入山幾日就會回來了,他大可不必特意走這一趟。更不用說,能否找到祝晶,本身就是個大問題。南山之大,并非一朝一夕就能走遍,這綿延數(shù)州的群山,隱藏了太多的可能性。也許到頭來他只是白忙一場。
可為何明知如此,他卻依然執(zhí)著地來了?
驅(qū)馬往山中更深處走去,走到馬兒無法行走的崎嶇山徑后,他牽著馬匹繼續(xù)步行。沿途曾見到一、兩名樵夫與獵戶,他停下打探方向,但沒有得到有用的消息。后半日,他迷了路,只好在山中生火夜宿,看望天上一輪明月皎潔似水,聽山風(fēng)吹拂過樹林的聲音。
清晨被山鳥喚醒后,他吃過簡單的干糧,便整裝上路。
面對著群山萬壑,恭彥不止一次想對著那不知名的山群大聲呼喊祝晶的名字,卻都梗在喉中,成為吞咽不下的苦澀。
被萋萋芳草侵沒的古道上,有野獸與人走過的蹤跡。
他順著那山中古道來到一處山頭,時間已是近午。
山頂上有一間小草屋,半片圍籬后頭有幾簇修竹,像是隱居者所居住的山屋。他近前想要叩門,但室內(nèi)寂靜無人。
屋后隱約傳來模糊的笑語,他繞過竹籬,往屋后走去。見有人影掠過,正想呼聲問路,那人已轉(zhuǎn)過身來,捧在手上的野花登時零落滿地。
“恭彥”隔著疏落的圍籬,井上恭彥驀地心頭一熱。盡管不算是走過千山萬水,但在見到他的那一刻,心中那股沉沉的憂慮頓時如輕煙般消逝。
“祝晶……”
“噯,小公子,快來玩啊。”小春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
祝晶沒回應(yīng)她,他站在原地,看著滿身風(fēng)塵的井上恭彥,心里百轉(zhuǎn)千迥,突然,他理解地問:“你特地來找我的嗎?”
恭彥微一點頭。
祝晶瞪大雙眼!澳憧赡軙也坏降陌!”
他們一家人每年都會來山中小住幾日,小舅舅若剛好回來了,也會一起上山來。鄰居們雖然也知道這件事,但南山如此之大,隱居者如此之
多,為求仕宦而以終南為快捷方式者,更是多不勝數(shù),要找到他們一家人可不容易。恭彥是怎么找到這里來的?
只見恭彥說:“我知道!鳖D了頓,又道:“我沒想那么多……”
祝晶已經(jīng)來到他面前,兩人隔著一片竹圍籬,他清楚看見恭彥臉上的疲憊與松懈的笑意!霸趺戳耍銥槭裁础氐貋磉@一趟?”
恭彥搖搖頭,反過來執(zhí)意問道:“你還好嗎,祝晶?”彷佛這是唯一重要的事。這話問得莫名其妙,但呂祝晶竟然懂了。他咧開笑,點頭道:“我很好。抱歉讓你擔(dān)心了。”
他一定是答對了。恭彥終于露出微笑。
但接著,呂祝晶驚呼一聲:“小春快來!”說著,他匆匆繞過圍籬。
“恭彥!”這家伙竟然昏倒了。
恭彥后來才知道,原來小屋后有一條較為好走的小路,可以駕著車直接上山來。他因為山路崎嶇,在不辨方向的路途上,中了暑都沒發(fā)覺,
見到神清氣爽的呂祝晶,心中沒有了牽掛,便倒了下來。
“你好笨、好笨喔!弊>б贿厧凸┎聊槪贿呧止荆骸拔覀冞^幾天就下山了,你根本不需要特地上來這一趟啊!
祝晶聽說了恭彥在出城時遇到的刁難,以及劉大哥出手相助的事后,便忍不住覺得恭彥好傻。他明明不是個笨蛋的啊,怎么會做這種傻事啊。
呂校書去幫恭彥將租來的馬牽過來。
小春拿著一管風(fēng)車在一旁玩著,偶爾瞥來幾眼偷看井上恭彥;那幾眼,對一名小女孩來說,已是太過復(fù)雜。恢復(fù)了意識的井上恭彥靜靜地躺在小床上,看著祝晶紅潤的臉頰與晶亮的眼眸,早先那梗在胸口、說不出的擔(dān)憂與郁氣,隱然消失無蹤。
他乖乖躺著,讓祝晶幫他擦臉、喂他喝水、按揉著他疼痛的額際,當個最安分的病人。等祝晶嘀咕了一段落,他才開口:“這是你第二次照顧我了!
揉按他額際的小手突然停下動作,看著他的雙眼帶著溫暖的情感。
“怎么,想報恩嗎?日本國人都怎么報恩?”
恭彥沒有回答,只是微笑反問:“唐國人都怎么報恩?”
祝晶正要開口,但小春覺得好無聊,便插嘴道:“大公子,我們唐國人要報恩的話,都是以身相許的!弊>撬男」,因此小春都喚恭彥“大公子”。
呂祝晶霎時莫名地臉紅起來!靶〈海瑒e胡說!
小春委屈地嘟著嘴!靶〈簺]胡說,戲文里都這樣寫的啊!
祝晶連忙告訴恭彥:“小春年紀小,胡說八道,你別聽她亂講!
小春嘀咕:“可小公子也不過比我大三歲……”
恭彥笑看著祝晶,很溫柔地說:“若是在日本的話,你救過我,我這命就算是你的了?墒俏蚁肽悴粫@么要求我的。倒是我很想請你答應(yīng)我一件事,可以嗎,祝晶?”“是什么事?”小春又插嘴。祝晶臉垮了下來,一臉莫可奈何。沒看過哪家丫頭這么愛管閑事的!
恭彥不以為意,只是笑道:“答應(yīng)我,祝晶,永遠都要快樂,可以嗎?”
他知道每年七月中旬是祝曰叩母親的祭日,也知道在七月的這段日子里,呂校書為了讓祝晶不觸景生情,特意帶他遠離長安盂蘭盆會的祭典。
他知道這小屋是祝晶母親生前喜愛的地方,從后院的空地望去,可以鳥瞰個長安城。他知道呂家人來到這里,是因為想要撫平失去妻子與母親的傷痛。
祝晶坐在床沿,心思玲瓏剔透的他怎會不了解恭彥這句話的意思。誠如他也知道,每年七月,爹帶著他來到這南山上,是擔(dān)憂他觸景生情。
一家人就這么有默契地當作忘了這段日子其實是母親的祭日。
娘生前總說,活著就要開心。所以爹會駕著車、唱著五音不全的歌,一家人開開心心上山,假裝要去“避暑”,實際上是來為葬在南山上的娘親掃墓。而有時他會分不清楚,他究竟還思不思念母親?也分不清楚,他跟爹兩個人,是誰比較為過去的事傷心?
呂祝晶拿出母親的玉笛把玩,輕聲道:“你聽過『長相思』這首曲子嗎?我娘生前常吹給我聽?上腋疾欢袈,而那時我年紀還很小,根本記不起來完整的旋律。都那么多年了,你知道我最擔(dān)心什么嗎?
我擔(dān)心我不僅忘了那好像在夢里頭才聽見過的笛聲,甚至連娘的長相都快想不起來了……”
“不會的。真正刻骨銘心的事情,是一輩子都不會忘的!惫⿰^力坐了起來,握住祝晶的手道:“生當復(fù)來歸,死當長相思。”
祝晶不經(jīng)意流下淚來,連忙拭去淚水,笑道:“啊,沙子跑進眼睛里了。”
恭彥看他揉著眼睛,突然想起夢里頭,祝晶眼淚哭干了,就開始流出血來。
他心頭一驚,不顧小春對他頻頻皺眉,已經(jīng)將祝晶擁進懷里。
“沒事的,祝晶!彼室饪鋸埖卣f:“還好你現(xiàn)在年紀還小,要以后長大了還這么會哭,會讓人家笑話的。男孩子怎么可以這么愛哭呢。”
祝晶固執(zhí)地道:“才沒有!我很少哭的,每次都是因為……你對我太好了,讓我覺得在你面前哭一下沒有關(guān)系,所以我才…唔,反正我沒有哭,我只是沙子跑進眼睛里。”
恭彥怔住!笆沁@樣子嗎?”那是不是,不能對祝晶太好?小春也怔住。“是這樣嗎?”
祝晶回頭輕輕打了小春一下,肯定地說:“是這樣子。”
小春忍不住嘆息了聲。“小春真可憐…”丫頭難為啊。
祝晶忍不住破涕為笑,再也哭不起來?粗┠请p近在咫尺、跟唐人不太一樣、有著東瀛特色的黑眸,他心想:真的可以嗎?一輩子都擁有這個人的友情?一直好下去?
“終南山這么大,你可能會找不到我的!焙芟朐俾犚淮嗡幕卮稹
恭彥笑了。“找不到的話,我就當上山踏青,幾天后干糧吃完了,下山去就是了,反正那時你該也回城了!
“不是這一句!弊>嵝阉。他要聽他先前說過的那句話。
恭彥又笑了。他站了起來,走到門邊,看著郁郁青山。
祝晶跟在他后頭,見他腳步恢復(fù)穩(wěn)定才放心。
祝晶想聽的那句話,是先前初初見到他時,他一時情起才說出口的。
冷靜后,恭彥不覺得再說出那句話是好的?傆X得,他執(zhí)意上山尋找祝晶,已經(jīng)超出一般的情誼。他擔(dān)心他這么把祝晶放在、心底,會不會……太過了?當時他心里只想著,要親眼看到祝晶無憂無慮、平安無恙,根本沒有考慮到其它的事。如果有一天,他渡海歸鄉(xiāng),惜情的祝晶會如何傷心,他幾乎不敢想象。
那么,此刻這般親近,是對的嗎?
不須回頭,恭彥也能察覺到祝晶必然盼望他能赤誠相待。
他喜歡祝晶的陪伴,也珍惜這份情誼,但曾幾何時,他已不能如當初回復(fù)呂校書時那樣的篤定?
那時他并沒有考慮到,當他們彼此愈加熟悉,聯(lián)系愈深,將來那不可避免的分別也愈加難以面對。是他把這件事想得太簡單了。
畢竟年長數(shù)歲,顧慮較多,恭彥心頭有著為難。
恰巧,呂校書帶著他的馬回來了,恭彥連忙走出門招呼道:“呂大人,抱歉叨擾了!壁s緊自己接手韁繩與照料馬兒的工作。
祝晶追了出來,不死心地道:“恭彥,你還沒回答我呢!
但恭彥緊閉著唇,不肯再說。他一時間想不出好的方式來處理他跟祝晶的交情,又不愿意隨便敷衍,只好選擇沉默。祝晶緊跟著恭彥,小春則緊跟著她的小公子。呂校書興味盎然地看著這群孩子們互動。這是五年來,他們一家子第一次在這段難過的日子里,出現(xiàn)了一點變化。
首先是丫頭的加入;接著,少年追上山來。這一切彷佛是預(yù)兆般,預(yù)示著有些事情是該改變了。
他依然思念著心愛的妻子,但……看著祝兒臉上的歡顏,突然,他領(lǐng)悟到,也許假裝一切都沒發(fā)生過,并非處理悲痛的最好方法。
祝兒漸漸長大了,不可能永遠活在過去的日子里。
假裝妻子還在人世,他也并沒有比較快樂。
有些思念雖是一輩子無法忘記的,但也許,可以暫時將它收進心底,等年老時再來重新回味。
站在陽光底下,呂校書想:該下山了。
今年,一起參加盂蘭盆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