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事母至孝,因此太后殯天后,立即下令國喪期間,民間禁止一切婚喪嫁娶,此外,三個月孝期內,樂坊妓院等娛樂場所一律停止營業,紅、紫色更不許出現在街頭上,〈小報〉與〈聞報〉也得暫時休刊,并且,整座城里禁衛軍四處可見,就連號稱“不是副提刑使”的副提刑使相起云都難得歸家。
太后殯天雖是大事,但再大,對辛追雪個人而言,也大不過她迫切必須面對的窘境——
皇上下旨,太后出殯當日,京城內七品以上官員須攜眷前往宮中拜祭,并于宮外跪送,違者斬。
這就表示,就算再不愿在世人眼前出現,被人像妖物般盯著不放,身為五品官相起云正妻的她,到時也不得不換上孝服,與他一同前去跪祭。
閻爺啊,皇上、皇族、文武百官加上他們的眷屬,還有“她”恐怖的地下情人,她,怎么做得到哪……
但做不到也得做,畢竟她總不能眼睜睜看著大、小相公的人頭落地!
正因為此,辛追雪根本沒空管其他事,只能夜夜在徐嬸與小娟的督促下,勤加練習如何用眼神與肢體動作,表現出眼高于頂、自視甚高的大小姐傲氣,因為在這樣的場合中,她是絕不可能被允許配戴面紗的。
是否要以過去的“辛追雪”出現,辛追雪在道出“她”的地下情人極可能便是那兩樁殺人案的幕后指使者之時,與露出一副早知道表情的徐嬸及小娟,確實有過一番討論。
畢竟“她”的恐怖地下情人若知曉她還在人世,極可能會讓她位列他下一回暗殺名單的首位。但問題是,就算她對外宣稱失憶,也不見得能取信于人,所以不如索性咬牙豁出去,來個引蛇出洞,順帶杜絕相起云“殺妻后請人易容頂替”的有可能新一波京城怪談。
“只要不開口,差不多有九成像了……夫人,記住,秘訣只有一句話——不做任何多余動作,全程當個下巴微微抬起,永遠不正眼看人的面癱!”望著坐在鏡前,一身白孝服,小臉幾乎僵硬的辛追雪,徐嬸做著行前的最后叮嚀。
“真的像嗎?”雖徐嬸說差不多了,辛追雪還是有些不放心地傾頭問道。
“夫人,不許看我,不許打哈欠,更不許發抖。”
“哦,好!辈豢葱鞁稹⒉淮蚬范既菀,但不許發抖對她來說就真有些難了,畢竟一想到今天這場合會有那樣多人……
“算了,還好今兒個天寒,你因身子虛,以致冷得不停發抖,這理由應該勉強蒙混得過去!
望著辛追雪雖穿著一身厚白襖,小小身子卻依然止不住微微抖動的模樣,眼見時辰差不多了,徐嬸也只能認命地嘆口氣,“好,就這樣吧,一會兒小相公就會來接您。記住,就算見著他,也不許有表情,更不許臉紅!”
“嗯……”
不太明白徐嬸為何要特地追加那名“臉紅”,但在聽到“小相公”三字時心跳突然漏了一拍的辛追雪連忙模糊應聲,然后在屋里只剩自己,小臉莫名微熱時,依然靜靜坐著不動,努力揣摩著那股屬于“辛追雪”的冷、傲、寒。
不知究竟過了多久,當房門又被打開,辛追雪耳畔傳來的自是相起云不耐煩的低沉嗓音,“磨蹭完沒?準備好就走了,蠢婆——”
相起云的嗓音斷了,因為此刻他竟有種錯覺,覺得坐在他屋里的這名傲然女子是“辛追雪”,那個從不正眼看他的女人!
當相起云的嗓音斷在空中,且半天沒接回,辛追雪不禁納悶他是為了何事走神,但因聽從徐嬸“動也不動、望也不望”的指示,所以她連瞄也不敢瞄向他。
那陣古怪的靜默持續了多長時間,辛追雪不知曉,她只知道當耳畔終于響起一聲冷之又冷的“走”,她的四肢已有些僵硬了。但她還是努力冷模冷樣地跟在他身后走出內府,再走出外府,而后上了馬車。
馬車行進間,相起云沒有說話,辛追雪也不敢開口,只是背桿挺直、目望遠方地繼續扮演著“辛追雪”。
明知身旁這微微發著抖的女人,應是努力扮演著第一人格“辛追雪”的第二人格,但不知為何,相起云的心底驀地有些寒,因為經過他長時間觀察,這兩個人格間至今雖尚未出現任何相互影響的跡象,但由于這半年多來他實在太忙,忙得幾乎忘了去思考,若有一天,真正的“辛追雪”回來了……
在車內靜得連根針掉都聽得到的緊繃與凝重中,馬車來到了南宮門前,而此刻,南宮門外早已滿是車潮、人潮。
相起云首先下了車,一臉不耐的在車旁等待著辛追雪,然后發現,當她才下馬車,就算再無知無覺的人,也可以感覺到四周那股倏地投射過來的異樣盯視有多迫人。
他望著她就像“辛追雪”一樣高傲地下了馬車,望著她就像“辛追雪”一樣,不望他、更不望眾人地漠然站在他身側;他望著她行禮如儀地隨他入宮祭奠,然后在望著她的眼眸中由頭到尾沒有一絲一毫他熟悉的傻氣時,撇過了眼,再不看她……
多想捉著他的衣角,但不行,絕對不行!
好不容易熬過百官祭奠,由宮內走出的辛追雪如同眾多家眷,靜靜跪在大道一旁、相起云的身后。眾人雖全看似低眉斂目,不發一語,但她還是感覺得到那如箭般的銳利目光,不斷射向她的方向。
由于百姓禁出,所以此刻北宮門外的道路兩側全跪滿大小官員,辛追雪決定藉觀察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否則在她當場變成刺猬前,恐怕會先發狂再昏厥。
下定決心后,她小心翼翼、不動聲色地微抬起眼,望向道路最前緣的一、二品高階官員區,果如她所料,除了邊咳嗽、邊被一旁其他官員家眷扶跪著的相初云外,大多都是年高德劭的白發老者。
大相公沒事吧?
這么寒的天,非讓體弱的大相公跟這幫老太公出來這么跪送,也真是難為他們了;噬舷氡M最后孝道雖說是人之常情,但他有沒有想過,他的這片孝心,卻極有可能讓許多人再無法盡孝,甚或,必須用與他同樣的方式盡最后孝道……
在心里嘆了口氣,辛追雪繼續望向斜對道的三、四品官員區,這區里中年人很多,但青年才俊也不少,且各個看起來都跟相起云一樣,好像很久沒睡似的眼暈發黑。
與先前相比,這區官員雖一樣沒人開口,但許多人表情及肢體動作上表現出的如喪考妣、捶胸頓足的沉重悲痛,確實讓人大開眼界,并且,品階愈低的官員,“表演”得愈激動。
當個官員到底有什么樂趣?成天睡不飽不說,還得時不時的我斗你、你斗我,斗個天昏地暗就算了,特殊情況時還得加碼演出,說真格的,他們累不累她不知曉,但她在旁邊看著都覺得好累……
正當辛追雪收回視線,腦子里胡思亂想成一團時,突然間,她身子微微一冷寒,因為她感覺有一股與其他目光有些不同的古怪視線,由三、四品官員區若有似無地投射在她附近。
那股視線中夾雜了許多她辨不出的復雜情緒,而其中一種最強烈、恍若欲赤裸裸將她望穿的詭異情緒,讓她格外不舒服,不舒服到想立刻藏身至相起云白色孝服底下。
是他,一定是“她”的地下情人!
一想及此,辛追雪的小手幾乎就要舉起拉住相起云的衣角了,但在最后一刻,她還是忍住了,只是在大大、長長的孝服衣袖下握住拳頭,握得那樣緊,緊得掌心幾乎都痛了……
不行,絕對不行,萬一她現在失了態,讓人看出端倪,她一定會給他兄弟二人惹上麻煩的!
辛追雪低垂下頭,感覺隨著那道目光的持續盯視,她的拳頭愈攢愈緊,胃里那股作嘔感愈來愈甚時,突然,她身前的相起云看似等得不耐煩,粗暴地扯了扯身上的白色大氅,然后用力一甩,而那大氅向后一翻飛,在掉落之時,整個覆住了她的手。
他……
望著自在府里入屋看到她,話語便斷在半空中那刻起,至今幾乎以完全不認識她的模樣冷漠以對,雖沒罵人,但也連半句話都沒說的相起云,辛追雪發現他的背影雖依然冷峻,此舉卻讓她能在無人發現的情況下,拉住他的衣角。
他明白,明白她的所有忐忑跟畏懼呢。而她,也進入了他的保護范圍呢!
雖不知他這樣做是怕她露了餡、捅簍子壞事,還是有其他原因,但在眼眸的微微溫熱中,她還是毫不遲疑地伸出了小手。
只要有了他這半截衣角,她相信,這世間任何視線都再傷不了她,這世間任何一種情緒,都再困擾不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