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王府——
世子所的書房內,奕咸坐在小書案后頭,小小的身子不只坐正,也坐直,胸口距離桌沿約莫三寸,頭部端正,略向前俯,兩腳屈腿平落,左手按紙,右手懸腕,正在專心練字。
坐在一旁的奶娘目光須臾不離他那張聚精會神的小小臉蛋,隨時遞上茶水,或是擔心他餓了,要命人準備點心。
“世子!”婢女滿臉驚喜地沖進書房。
奶娘蹙起眉心。“世子正在練字,別這么大聲!
“是千歲……千歲來探望世子了!辨九Σ粩n嘴地說。
奕咸又驚又喜!案竿趸馗耍
“回世子,千歲不但回府,此刻正往書房來呢!彼终f。
他睜著一雙烏黑大眼,直直地望著門外,沒過一會兒,果然聽到腳步聲傳來,接著見到對自己來說,就像山一般高大的男性身影出現。
“奕咸,在讀書嗎?”元禮先回前寢宮換了常服,束發戴冠,在兒子面前,還是得做個榜樣。
“父王!”他哽聲地喚著,讓身旁的奶娘不禁眼泛淚光,因為她最清楚這個孩子有多渴望見到自己的父親!昂航o父王請安!”
見嫡長子中規中矩地上前見禮,明明還只是個五歲的孩子,應該是愛玩的年紀,卻因為臉上的胎記,把自己禁錮在這座世子所里,性子也變得陰陰沉沉,而自己又將所有心思擺在養馬場上,元禮不禁感到愧疚。
元禮輕拍了下兒子的頭頂。“這兒只有咱們父子,不用多禮!
感覺到父王掌心傳來的溫暖,讓奕咸笑得眼睛都瞇了!笆,父王!
“沒打擾到你讀書吧?”他問。
擔心父王為了讓自己專心,就這么走了,奕咸連忙搖頭!昂翰贿^是在練字,因為先生說練字能靜心定性,要孩兒早晚撥出一個時辰來練習!
他不禁失笑!跋壬f得沒錯,父王就是不喜歡練字,才靜不了心、定不了性,成天只想往外頭跑。不過難得今天天氣不錯,沒有下雪,你也別悶在屋里,還是到外頭走動走動!
“可是……”奕咸垂下小腦袋。
“父王把黑龍騎來了,不如咱們父子倆出去跑一跑!闭f著,元禮一把抓起兒子,把他當糧草似的直接扛在肩頭上,大步的踏出書房。
奶娘哭笑不得地在后頭喊著!扒q……抱孩子不是這種抱法……”
不過奕咸倒覺得好玩,發出咯咯的稚嫩笑聲,也終于像個五歲的孩子露出開心笑臉。
當元禮翻上馬背,對坐在身前的兒子說:“坐好了!”
“是,父王。”只要是父王說的話,奕咸都會乖乖聽從。
“千歲,外頭寒冷,先把這披風讓世子披上……”奶娘總算氣喘吁吁地趕上這對父子。
元禮這才想到自己疏忽了,于是接過披風把兒子全身裹住,接著甩動韁繩,發出“駕!”的口令,讓愛駒在王府內奔跑起來,另外兩名護衛騎馬緊跟在后。
這一路上,奕咸上身前傾,兩手抱住馬脖子,臉上的笑容沒有消失過。他已經好久好久沒有跟父王一起騎馬了,真的好希望每天都能像今天這樣。
擔心會嚇到兒子,元禮小心控制黑龍的速度,只讓它展現一半的實力。“奕咸,要是不舒服,可得跟父王說!
奕咸小臉紅紅的,不知是被風刮的,還是因為興奮。“是,父王!
于是,黑龍載著父子倆離開了世子所;先在內宮跑了一圈,接著是承運殿、寰殿和存心殿前三殿,見嫡長子難得笑得好不開懷,他干脆再繞行端禮門、體仁門、遵義門、廣智門四座城門一圈,最后進入宮門,又回到世子所。
“等天氣暖和些,父王帶你到外頭騎馬,也可以順便教你,你都五歲了,也該開始學騎馬,一定比窩在屋里念書來得有趣多了!弊约阂仓粫眠@種方式跟兒子相處。
奕咸很想點頭,可是想到外人異樣的眼光,頭又垂得低低的。
“是怕有人笑你嗎?”元禮將兒子從馬背上抱下來。
“父王……”
元禮蹲下身看他。“想說什么?”
“父王,孩兒是不祥之人嗎?”奕咸吶吶地問。
“這話是聽誰說的?”他口氣轉厲,馬上想到柳氏,自己的王妃、奕咸的生母,是最有嫌疑的人。
奕咸急急地澄清。“沒有人跟孩兒說……”他不希望見到父王和母妃又為自己起口角。
“別跟你母妃一樣迷信,江湖術士那一套說辭,無非就是為了唬人,好多賺幾個銀子。你是父王的嫡長子,絕不是不祥之人,這也都跟臉上的胎記無關。”元禮斬釘截鐵地說道。
“孩兒明白了!彼眯淇谀ㄈI水。
元禮用大拇指輕撫過兒子臉蛋上的胎記。“對父王來說,無論你生得什么模樣,都是上天賜予的寶貝,無人可以取代。”
“父王……”奕咸感動得哭了。
他將兒子交給奶娘!案竿趺魈煸賮砜茨!
聽到這句話,奕咸馬上破涕為笑!笆,父王!
于是,元禮又騎馬離開世子所,很想去跟柳氏大吵一架,可是吵也沒用,因為改變不了她的想法。
當他回到前寢宮,命人把黑龍送到御馬房,才坐下來喝口熱茶,就想到另一個庶出的女兒,似乎已經很久沒見到她,都快忘了長相,于是命人去把她抱來。
等了好半天,負責照料的奶娘才抱著兩歲多的小女娃姍姍來遲,大概是因為父女倆難得見面,還特別幫她打扮過,才會拖上這么久。
“珍兒,到父王這兒來!”他朝女兒招手。
奶娘把小主子先放在地上,小聲地催道:“快點過去!”
小女娃顯得認生,也很害羞,就是不肯靠近。
“珍兒,你看這是什么?”元禮突然想到什么,便從袖口內拿出用紅繩系著的鈴鐺,原本是打算掛在馬卡龍身上的,結果忘了。他搖了幾下鈴鐺,發出清脆的聲響,果然吸引小女娃的好奇和注意。
只見女兒搖搖擺擺地走到面前,兩眼直盯著他手上的鈴鐺,還伸出小手要拿。
“她還不太會說話嗎?”
“是,千歲!蹦棠镎\惶誠恐地回道。
元禮見女兒兩手抓著鈴鐺,使勁地搖著,還發出銀鈴般的笑聲,于是有些笨拙的抱起她,讓她坐在自己的大腿上。
小女娃感受到善意,抬頭對他笑了笑。
“記得上回見到珍兒,還不會走路,時間過得真快!彼@個父王只專心養出好馬,連女兒都對自己如此生疏,得要反省才行。
奶娘跪在地上,欲言又止。“啟稟千歲……”
“有話就說。”元禮看著她。
“是!蹦棠锿萄室幌,這才小心的回話。“珍兒小姐的生母王夫人已經好久沒見到女兒了,心中甚為思念……”因為是庶出,不能與生母同住,即使想要見上一面,還得先經過王妃同意,讓人看了于心不忍。
元禮自然聽懂奶娘的意思,凡是皇室子孫都是這么長大的,心中不由得一動,便傳了一道命令下去,今天的晚膳,除了王妃和世子,連江氏和王氏兩名妾室也一并請來,全家人要在前寢宮的大廳一起吃飯。
這個命令很快地傳到東三所,江氏和王氏立刻忙著梳妝打扮,王氏聽說可以見到女兒,高興得流下淚來,不過后寢宮內的王妃可不開心了。
“千歲是怎么了?好不容易才回府,卻先去世子所,帶著奕咸繞王府騎了一大圈,接著又看了女兒,這會兒又說要全家人一起用膳……”當柳氏聽到這些,簡直匪夷所思,成親這么多年,還是摸不透藩王夫婿腦子里在想些什么!昂沃^全家人?不過是兩個侍寢的奴婢,怎配與我平起平坐!”
月云趕忙提醒!斑@些話娘娘可別當著千歲的面說,江氏和王氏好歹跟了千歲幾年,千歲性子再不羈,也是重情義之人,恐怕會不高興!
“難不成我堂堂一個王妃,還得看那兩個賤婢的臉色?”自視甚高的她可吞不下這口氣。
“沒人要娘娘看她們的臉色,至少不要讓人以為娘娘容不下她們。”月云只能苦口婆心地勸說。“如果連兩個侍寢的奴婢都無法忍受,將來娘娘當上皇后,眼看后宮佳麗無數,娘娘氣也氣壞了。”
這番話讓柳氏十分受用,不禁嘆了口氣!澳氵@話倒也沒錯,反正只有今晚,忍一下就過去了!
她吁了口氣。“娘娘說得是。”
就這樣,晚上的家宴,慶王府的大廚房忙著準備精美菜肴,婢女、奴才在前寢宮的一間大廳內來回穿梭,不敢馬虎。
元禮正要跨出門坎前往設宴的大廳,卻被宣講古代禮儀、引導藩王向善的紀善所官員攔下來,要求他換上親王常服和冠帽,才合乎禮法。
“不過是全家人吃頓飯,還要講究什么禮法?”他對這個說法嗤之以鼻!氨痉呀洶杨^發束上,你們也該滿意了!
于是,他依舊穿著一般袍服、頭戴網巾就走了。
當家宴開始,坐在主位上的他看著身邊的柳氏,自然是盛裝打扮前來,就連江氏和王氏也穿上最好的襖裙,各據一桌,桌面上很快地擺滿各種佳肴和水酒。
最后則是奕咸和珍兒,分別由他們的奶娘帶來。
“讓珍兒坐到她生母的身邊去!边@就是元禮舉行家宴的目的,讓王氏和女兒有機會相處。“你們母女難得見面,今晚就讓她在東三所過一宿!
王氏感激地起身行禮!岸嘀x千歲!”
“千歲,這不合規矩……”柳氏開口抗議。
“規矩?”他眼底射出一道冷箭!霸谖业姆獾厣希揖褪且幘。”
柳氏還想再說,站在身旁伺候的月云急忙輕扯她的袖子,示意主子別開口,免得把氣氛鬧僵。
眼看情勢確實對自己不利,柳氏只得把目標擺在嫡長子身上!稗认蹋愣在那兒做什么?快過來坐在母妃身邊!
“是!鞭认痰椭^,走到設在最靠近主位的小桌椅。
元禮看著把女兒摟在懷中又抱又親的王氏,不禁備感溫馨,再覷了一眼垂眸不語的奕咸,然后舉起酒杯。
“咱們全家難得一塊兒吃飯,大家也不必太拘禮,盡情地享用!闭f完,他便一干而盡,其它人也跟著舉杯。
席間,元禮對平日受到冷落的王氏和江氏噓寒問暖一番,還各賞賜了一件保暖的斗篷,算是補償,讓她們受寵若驚,不過柳氏的臉色就很難看,只是想到將來登上后位,這種事得習以為常,才勉強把嫉妒壓住,沒有當場發作。
這頓飯難得輕松收場。
第二天,午時剛過,元禮穿上親王冠服,坐在前寢宮內的大廳,百般無聊地打了個呵欠,一旁的紀善所官員見了,不得不出聲制止。
“請千歲注意儀態!”
他一手支頤!斑@里可是本藩的寢宮,還要注意儀態,不也太辛苦了。”在自己家里比在外頭還要累,還真想丟下一切不管,返回養馬場。
紀善所的官員拱手回稟。“回千歲,這是禮法、是規矩!
“哼!”元禮不以為然地嗤笑,動不動就把禮法和規矩搬出來威嚇,當真以為自己會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