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早晨只見香芹臉不紅氣不喘地提著兩只昨夜掉進陷阱,剛剛在溪邊宰殺拔毛干凈的肥山雞,晃回了竹屋。
她背上的小竹簍也裝著破曉初生的竹筍和雞肉絲菇,還有一大把山蘇和補血的野菜益母草、野木耳。
幸虧當初她在金山混了好幾年,跟左鄰右舍阿嬤們哈啦出了感情,這些老當益壯又是生活智慧王的阿嬤們,只要想到山上摘野菜、挖竹筍的時候都會邀她一起去,久而久之,她也跟著阿嬤們學會了辨別一些能食用且對身體好的山間野菜。
比如野薄荷、番杏、苜蓿頭、香椿芽、莧菜等等……
否則窩在山谷的生活,哪怕一天她都撐不下去。
可現在,哼哼!哪怕她是穿越進一本古代種田文,也沒在怕啦。
「我回來了。」香芹高高興興地把小竹簍放下,把洗好的竹筍等山蔬和剁成一塊塊的山雞肉拿出來,裝在一個大大的粗陶鍋里。
執述太子從竹榻撐起身子就要下來幫忙,「我……幫你!
「好,那就麻煩你生火了!固熘来蚧鹗@種東西,真的是每次用每次靠運氣,打多了都是淚加累。
執述太子少年時也曾跟著祖父武皇帝出征過,在戰場上習得了許多設埋伏、野地大漠雪山中求生的技巧,區區燧石打出火來自然是難不倒他。
只見他修長漂亮的大手巧妙地一用勁,很快就有璀璨火星落入了草絨之中,柴火很快就熊熊燃燒了起來。
她看得目瞪口呆。
好羨慕……
他瞥見她呆呆微張的小嘴,愣愣如鵪鶉的傻樣,不禁眸底又掠過了一抹笑意來。
「姜公子你好厲害呀。」她忍不住鼓掌。
「不過是區區起火罷了,如何能與袁姑娘相比?」他真誠地凝視著她,溫聲道,「袁姑娘竟能憑一己之力在這荒山野嶺中取得這些豐富的食材,若換作是尋常一京城男子恐怕都做不到!
「人類進步的動力之一就是吃!」她語重心長地拍拍他的肩頭,「換作以往,我也沒想到我居然能具備荒野求生的本事……只可惜食材是有了,但沒有鹽巴,這兩三個月我嘴里都快淡出鳥來了!
猶在淺笑的執述太子驀地一僵,俊美清冷臉龐瞬間黑了大半,「袁姑娘,請慎言!
「我又怎么了?」她一頭霧水。
「你是個姑娘家,怎可說出嘴里快淡出……」即便他是堂堂男兒也說不出后頭的字眼。
她困惑,「為什么不能這樣說?」
《水滸傳》里魯智深的名言之一就是嘴巴里快淡出鳥來,因為他被困山寺,整日里青菜豆腐,對于他這樣無肉不歡無酒不喝的人來說,簡直快苦死了。
怎么魯智深能說?她不能說?
見面前小姑娘睜大了澄澈干凈圓滾滾的眼兒,茫然小臉透著求知之色地望著自己,執述太子一時間有些被難倒了——
「……總之,此話甚粗鄙,你日后出了此處,在人面前萬萬不可再這般說了!顾坏蒙袂樵桨l嚴肅地教誨,「知道嗎?」
香芹差點下意識點頭回一句「Yes sir!」,可回過神一細想,不對呀,他這明明是回避了她的問題。
「可為什么呀?」她不死心追問。
他霍然起身,動作太快連受傷的那腳都微微歪跛了一下,「不可說就是不可說……你,聽話。」
「欸?」
——當天深夜,執述太子躺在竹榻上面向墻面,背對著另外一頭那張竹榻上早已呼呼大睡的嬌小姑娘,胸膛內的心跳依然劇烈鬧騰得慌。
豈有此理……這袁姑娘,也太……太大膽了。
他腦中忿忿然閃過這念頭,下一瞬又有個聲音肅然駁斥——
她一派天真自然,渾質若璞玉,又如何會知道那粗鄙之詞是何意思?不知者不罪,她也并非蓄意如此,他既然碰著了,將來自該好生教她才是。
執述太子不知不覺輕輕嘆了口氣,嘆息中有著淡淡的無奈和一縷自己也不明白的寵溺……
只是當他閉上眼,好不容易入夢之際,腦海卻自有意識地回蕩起日間那個清脆歡快的嗓音,不斷重復——
嘴里都快淡出鳥來了……淡出鳥來了……淡出鳥……來了來了……
隨著她銀鈴般的聲音,那句話恍恍惚惚間化作了無比繾綣纏綿的一幕……
——
夢醒了!
執述太子驚醒過來,大口大口喘息著,分不清究竟是冷汗還是熱汗淋漓濕透了頭頸和胸膛后背……
他心跳狂擂如鼓,卻在下一刻發覺身下這由小姑娘日前歪歪扭扭為他縫補出的其中一條新褲子,此時褲頭一片濕涼滑膩……
執述太子簡直不敢置信,自己、自己竟然……遺龍精了。
且還是對著他的救命恩人,那個背后不遠處的小姑娘意淫至斯……
電光石火間,出自多年皇家尊貴清傲及律己甚嚴的教養,他幾乎出手狠狠掌摑自己一記!
若非怕吵醒了她……
他胸膛起伏激烈,可在極度自厭和自責之下,卻依然抑不住那奔竄在四肢百骸的狂熱暢然和悵然若失的——
停!
他懊惱地用力揉捏著眉心,好半晌才長長吐出了胸臆間那口灼熱又紊亂的氣息。
也許長年說得對,他確實需要將選太子妃之事提上進程了。
他少時跟著皇祖父武皇帝南征北討,腦中唯有開疆拓土家國大義,而后凱旋回京,又面臨皇祖父駕崩,父皇登基,朝野諸事紛雜……
幼時他便是大晉王朝的皇太孫,將來的太子,等進駐東宮后,他開始正式接觸朝政,部署自己麾下的文武班底,和朝上的那些個老狐貍周旋,且還要時時幫扶性情溫厚憊懶的父皇一把。
起先是忙練武忙習文,而后是國事樁樁件件逼上前來,所以他對于女子并無甚興趣,只是后來在宮中待久了,見父皇對于女色著實太不挑了,反倒令他生出了逆反之心。
那些女子一個個,或端莊或嬌貴或嫵媚或天真,無論是高門女抑或小戶千金,在他眼中卻彷佛都同一個樣。
稍稍有些不同的也就只有鎮北侯家的西門紫華……可西門紫華就是個小妹妹,早年偶然在宮中遇見時,只見她總是跟著鎮北侯太夫人入宮,年幼的小女娃走起路來釵不搖、裙不亂,一本正經如玉雕出的小人兒,精美有余,卻總少了一絲盎然生氣。
不似這位袁姑娘……
雖然從頭發絲到腳底板全然沒有一根兒溫順嫻雅的氣質,心情好便笑得雪白貝齒大大露出,竹屋里外都是她嘻嘻哈哈的聲響。
就算這十日來他每每閉上眼想歇息養傷,都能聽見她不是跟外頭的雀鳥講話,就是哼著一些他從未聽過的生僻曲子,其中不乏令他坐臥難安又忍不住皺眉想出言糾正的內容——
什么「對你愛愛愛不完,我可以天天年年月月到永遠」、什么「聽說你也曾經愛上過她,曾經也同樣無法自拔」……之類的,聽在他耳里,皆是些沒頭沒腦恣意大膽的……淫辭艷曲,偏又莫名有種輕快奔放的歡然之情。
且,她對著自己這樣一個男子,非但沒有忌憚防備也未有殷勤戀慕,和他之間的相處,恍若是平起平坐的多年舊友般坦然悠哉磊落。
這短短十日,他竟體會到了多年來從未嘗過的隨性愜意感……
他不再只是那個肩頭總是扛起一半江山重擔的大晉東宮執述太子,而是個可以自在自得喜怒哀樂的普通兒郎。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沒有殫精竭慮,無須勾心斗角,更不必內外彈壓安撫。
他甚至隱隱有種,即便這個天下沒有了他這個太子,大晉王朝也依然能找得到法子運轉下去。
這樣的想法實屬誘人卻又異常危險……可卻奇異地鎮定撫平了他焦灼的心思。
這一切都因為那個仰頭呼呼大睡得毫無防備的小姑娘。
他心下一軟,可愧意也更深了……
自己,怎能對這樣一個好姑娘生出那般忘形之念?
隔天香芹一覺醒來,忽然發現這位生得俊美漂亮無雙的「訓導主任」一夕之間化成了溫柔和煦如春風的知心大哥哥。
他拖著那條修長的傷腿坐在地爐旁,用火鉗子撥弄著里頭的炭火,挖出了埋在里頭散發出濃濃甜香氣息的野生芋頭,慢條斯理中透著掩不住的優雅。
地爐上架著的陶鍋里還咕嘟咕嘟熬煮著,混合著蔬菜和肉類所飄散出的美妙香味。
「醒了?」他溫和對她淺淺一笑。
這一笑,宛若漫天桃花瓣隨著春天降臨人間……她三魂七魄差點當場被送走!
她小心肝都哆嗦了起來,連忙正襟危坐,「姜、姜公子早安,你怎么這么早就下床做飯了?你腿傷還沒全好——」
「雖然尚且不能健步如飛,不過已經不妨事了!箞淌鎏虞p咳了一聲,烏黑濃密的長睫毛遮掩住隱約閃爍的眸光,似赧然似心虛,不過他素來養氣內斂多年,外表看著依然沉靜威儀如故,「我燉了些湯,袁姑娘能否幫忙嘗嘗合口味否?」
雖然現代社會很多男人也擅長烹飪,各個都是型男大主廚,但古代除了廚子之外,不都講究君子遠庖廚嗎?
這一刻,香芹不禁深受感動……
「姜公子你真是個天下難得的好男人!顾袆拥脕y七八糟。
「袁姑娘……」
她感動到繼續猛發好人卡,「不只人長得好,個性也好,舉手投足一等一的好,甚至還愿意下廚幫忙做飯更是好得巧,好得妙,好得呱呱叫——總之,以后真不知這世上哪個姑娘有這么好的福氣,能夠嫁給你這樣的如意好郎君!」
一成堆的好字熱烈滾滾地當頭砸來,砸得向來沉靜內斂自持的執述太子也破天荒的臉紅了。
這次不是耳尖微紅,而是真正面紅若朝霞,配上他英挺清冷的漂亮輪廓,越發顯得艷色逼人……
香芹一手摀著心口,都差點忍不住要狂吹口哨!
哇——嗚——
「袁姑娘……過獎!顾麄}卒低下頭,傾身向前幫她盛了碗湯,還難得笨手笨腳的險些濺了出來,不過總算還是及時穩住,低沉嗓音故作鎮定,「袁姑娘不妨先嘗嘗,也許姜某燉的也不是那么可口。」
她方才對他寄予這般高的厚望,若萬一這吃食不對她的脾胃,那她該不會就覺得他……呃,不那么「好」了?
「有情飲水飽,姜公子這么用心,哪里會燉出不好喝的湯?」她眉開眼笑接過,嘴甜地又夸獎了一番,而后喝了一大口,小臉一怔,「咦?咸的?這湯居然有咸味了?媽耶好好喝!姜公子你去哪里找到的鹽巴?」
見她驚喜交加,連連喝干了碗里的湯水,又自己去添了滿滿一碗,捧在掌心這才心滿意足地慢慢呷飲著、回味著唇齒間那因為咸味而勾出的無比鮮味……
執述太子不著痕跡地松了口氣,眸底笑意也淺淺蕩漾了開來,「山谷之中幸而生有五倍子木,我摘取其果實放入湯中增味。藥經中有載:核外薄皮上有薄鹽,小兒食之,滇、蜀人采為木鹽!
香芹難掩敬佩,兩眼亮晶晶,三兩口喝完了第二碗湯后,又忍不住再度添了第三碗,「姜公子真是博學多聞,好厲害!」
「不過略讀了幾本書罷了。」他謙遜道,可不知怎地,過去被無數文武百官歌功頌德卻無動于衷的自己,現下被這小姑娘夸了幾句,就不自禁生出了種暈陶陶之感。
她正興高采烈,忽然一頓,停下喝湯的動作,「等等,你就拖著這條傷腿出去找五倍子木?」
他一愣,柔聲道:「我腿傷已然無礙……」
還來不及跟她說自己以前在戰場上受過的傷可比此次重得多了,中箭挨刀是家常便飯,養個三五日灌幾帖湯藥,便能帶傷下床料理戰事。
此番墜崖遍體鱗傷,最為妨礙的是當屬那傷了的腿骨和脫臼了的左肩關節,他這些時日多數調養都是為保脫臼的肩頭筋肉生得密合,莫將來落了舊患。
他也暗中用上宮中太醫院縛骨之術,把裂縫的腿骨束牢,靜待腿骨復原……至于外皮看著驚悚可怖的這腿上大面積創口傷勢,反倒無甚緊要。
但他不愿告訴她這些,也是怕她徒增擔憂。
「你——哪里無礙啊?!你沒聽過傷筋動骨一百天嗎?」她心下一急,咚地把陶碗往旁一放,氣急敗壞地抓住他那條傷腿,「你還要不要自己這條腿了?把褲子脫掉,給我檢查!」
執述太子火速摁住了她要扒他褲子的手,臉頰紅透了,急促阻止道:「袁姑娘不可!」
「少廢話,給我脫褲子!」她氣呼呼的,小手堅持地扯著他的褲子。
他怎么可能眼睜睜看著自己衣褲當真被個姑娘扒掉,急得低沉嗓音都快要變形了——
「袁姑娘萬萬不可!」
「你脫不脫?」她盯著他,又是心疼又是氣惱。
「袁姑娘你別擔心,我有分寸,決計不會只為逞一時之勇而糟蹋自己的身子!顾凵駵厝崃讼聛恚寐暫脷鈩竦,「無須褪衣看傷口,你瞧,我這不是好好兒的嗎?」
香芹果然低頭看向他那條傷腿,卻好死不死地看見了褲管有處可疑的暗色暈染開來……
褲子是深色的粗布縫制的,可即便顏色再深,也能看出那點點沾染滲透出的絕對不是露水。
她心口一酸,眼淚差點掉下來。
傷口上的結痂一定是迸裂了吧,就為了她昨天說沒有鹽,食物吃著都沒有味道,他便不惜拖著傷勢未癒的腿出門去山野間找五倍子木……
她在這里生活摸索了幾個月,沒有人比她更明白這山谷有多難走,可他卻——
「哪里好好的?」她低聲道,「明明傷口又扯壞了!
「再養養就好了!顾粗蝗幌袷潜伙L打蔫了的小姑娘,心下一揪,「我是男人,皮糙肉厚,不要緊的。」
「男人又怎么了?不一樣是人生父母養,都是肉做的,是人就會受傷、就會痛!」她駁斥,小臉氣鼓鼓,眼眶紅紅。
他一怔,心頭霎時一暖……
她吸吸鼻子,然后默默地起身去拿來了裝藥草和干凈布巾的小籮筐,指指他受傷那條腿,「過來!」
他想解釋自己的行徑,又想安慰她,可見她板著小臉……終究還是不愿違逆她的意思,傷腿挪蹭到她面前,連忙主動伸手撕開了褲子一角。
「只傷了表皮……」他訕訕然。
只見本來已經結痂消腫的大面積傷口,又不斷細細密密地滲出了血水來,香芹再也忍不住哽咽了。
「你……是不是傻呀?」
執述太子一怔,這天下還從沒人敢說過他傻……可聽她嗓音中的淚意,不由心慌了,「你,別哭。」
「誰哭了?」她小心地用清水點點擦拭那淌著血水和沾上露水塵土的傷口,又吸了吸鼻子,「你都不愛惜自己的身體了,我又有什么好難過的?痛的又不是我!
「我……下次聽你的,不這么莽撞了!顾睦锢⒕胃睿鞠胫ふ椅灞蹲幽竟麑,為她的吃食增添些滋味,以彌補自己昨夜的……可萬萬沒想到反又招惹得她難受,「你,別哭了!
「就說我沒哭!」她手一重。
「嘶!」饒是曾身經百戰,他此刻也不免疼得倒抽了口氣。
她趕緊放緩了動作,卻是臭著臉,「喔喲,原來姜公子也會怕痛,我還以為公子是銅鑄鐵澆的金剛之身呢!」
執述太子哭笑不得,眼神不自禁越發溫柔了,「袁姑娘若能消氣,再戳重些也無妨!
「我是嫌自己太閑了嗎?把你戳得血流成河,最后還不是得我收拾?」她哼了聲。
執述太子被逗笑了,「既是我自作孽,那便罰我自己包紮傷口可好?」
「對厚!」她恍然大悟,這才想起他身上其他的傷都好得差不多了,不是一開始的半殘狀態,都能蹦出去外頭浪了,自然也能自己擦藥包紮。
所以他故意擺著傷腿不治療……這是故意套路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