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官道上,一輛馬車答答而行。
駕車的是個四十歲的男子,一旁還坐著穿著棉襖的嬤嬤,兩人你一語我一語的聊著,但很多話,都透過簾子傳到車內的人耳里。
“寒門子弟要出頭著實不易,娶了妻有靠山,才能更上一層樓,這人哪,還是自個兒識時務的好啊!
“唉,感嘆什么?本來就不是什么正經的媳婦兒,有交換庚帖?有婚書了?小戶人家什么禮節都沒做,就是未過門的妻子?說來,也是那雁平鎮的搞不清狀況,咱們尚書大人要栽培的人,怎么可能不找個有權勢的千金來聯姻。克蛡童養媳跟過來算什么事?”
劈哩啪啦,你一言我一句,言下之意都在說焦黎兒沒臉沒皮,雖然聽多了也就都一樣,但她實在聽得拳頭癢、嘴巴也癢。
但辯啥?打啥?她早上拿著包袱還想去跟袁家幾個長輩謝謝這一個多月來的照顧,但下人直接帶著她上這輛馬車,對方壓根不把她看在眼里,任何好的壞的話出口,不都是逞一時之快,半點意義也無。
所以,她半靠在枕墊上,深深的吸氣、吐氣,讓自己心平氣和,就著小小車窗望出去,今兒個,秋陽高高掛,倒添了點暖意。
也好,離開那個即使艷陽高照也覺得冷颼颼的袁尚書府,不也海闊天空?只是對袁靖淵那個從小就看著長大的弟弟有一點點的舍不得,但自己走了,他在那里,也不必再顧忌自己,可以專心學業,也是好的。
馬車隨即抵達一處看來有些老舊的山莊,奴仆也多是年紀大的,一名老管事更是白發蒼蒼,似乎也已得到指示,安排她住進一間最里面的小院,一看就許久沒人住過,好在還算窗明幾凈。
她很清楚袁家本家人不喜歡她,這里的下人也差不多,有人還刻意透露這個山莊其實是給犯了家規的主子們懲戒反省的地方,但前后大約五年,沒有主子來住了。
她在小院住了幾日,但她仍只能在山莊兜兜轉轉,還是哪兒也去不了,在這里吃白食,那幾個老奴才又狗眼看人低,說話也是冷嘲熱諷,若不是屋子不一樣,她都要以為自己還在那個老是孤單寂寞覺得冷的尚書府。
她明白了,袁家人是在趕她走,一處趕一處,她還能厚臉皮的留下?
這日她堵了老管事的路,開口就說:“我不住這兒了,請幫我安排離開的馬車!
“不是回尚書府吧?”他皺眉,這一點肯定得問清楚的。
“當然不是,這樣抱著包袱搬過來搬過去的,你真覺得我傻?”她直接翻白眼。
管事馬上笑瞇瞇的點頭了,他早就得了交代,就是要她待到受不了走人,一個鄉下丫頭,沒油水可撈,對她本來就無好感,因而也沒留她。
不過幾天功夫,焦黎兒又抱著包袱坐在馬車上。
這輛馬車更老舊,是進京城采買些民生物資的,這明葉山莊旁也沒什么人家,管事要駕車的隨便找個地方將人丟下,是生是死就看她的命運了。
只是,小姑娘沒上車前就笑盈盈的說了句“麻煩大叔,謝謝你了”,還拿了一水囊準備好的水給他,讓他渴了喝,車夫的心又不是鐵做的,于是,車子還是一路往京城去。
此刻,車內的焦黎兒隨著車子搖晃,思緒也在打架,她這算是灰溜溜的走人,就回鄉嗎?不成啊,當初答應爹娘會好好照顧袁靖淵的,這無異是中途逃跑,何來顏面見爹娘?
那就留在京中做點生意,看看自己能否闖出點名堂來?還在京城,多少也能照應袁靖淵,當然,前提是他如果有需要她的時候。
馬車順順當當的進城后,焦黎兒下車,還沒行禮說謝謝,馬車就跑了。
如今這時節,氣溫雖然也低,但還不到那種徹骨冷冰的地步,她身上半舊的厚棉襖還算暖和,她也算在外叫賣過,臉皮自然厚些,更清楚現在要做的事就是找差事,有個住的地方遮風避雨。
她不好高騖遠,清楚自己這粗布衣裙的寒酸外貌,會讓人看輕,就找一些小攤販、小店家自薦,但京城居大不易,這種店家大都用自家人,所掙的也不過足以養家活口,請不起人,幸好焦黎兒那雙澄澈明眸笑盈盈的,像藏了藍天似,不然,都不知要招幾頓罵了。
好吧,那就厚著臉皮找大飯館、茶坊或客棧,求露一手活兒,但她外表看來的年齡又比實際年齡小,就是十四、五歲的丫頭,掌柜的一看就揮揮手,她又連吃幾家的閉門羹。
沒轍了,她只能買顆白饅頭,走到一條小巷里,坐在某個人家的臺階前啃,喝了幾口水,想著要再走幾個店家去求求看,她對自己的廚藝是極有信心的。
她站起身,將包袱綁在后背,拍拍屁股,才走出巷子,就見到幾個十一、二歲的男孩竟然圍著一個七、八歲孩子又踢又打的。
“嘿!你們干什么?以多欺少?不對,還大欺小呢!
她邊說就邊拔腿跑過去,這走得近,幾個孩子也都看清楚了。
不得不說京城的孩子營養都挺好的,面貌稚氣,但身高都不矮,氣勢更不小,一看喊叫的是個嬌小纖細的姑娘,也不懂憐香惜玉,有人就哼聲,“少管小爺們的閑事,快滾!
“對,快滾,免得待會兒也要吃小爺們的拳頭才能走人!
她咬咬牙,頓時怒了,她到京城后,做最多的事不就是“滾”嗎?現在,連這小屁孩也要她滾,她長得像圓球嗎?要知道她在鎮里可是個野姑娘,沒有功夫,但一手彈弓好功夫,可是射什么中什么,不管是山里跑的野雞,還是天上飛的鳥兒。
當下也不客氣,焦黎兒俐落的從包袱里拿出那把一名鄰村老木匠為謝謝她總送些糕點給他孫子吃,而特地量身訂做的小巧彈弓,再掏出一袋小石子,就往那些小屁孩射過去,一時之間,痛呼聲四起,接著做鳥獸散。
“誰要你多管閑事?”
正當她得意的四處撿回小石頭時,一個稚氣的聲音響起。
她回頭看,就見一個粉雕玉琢的小男孩啊,雖然臉上青紫了幾塊,濕漉漉的雙眸也見怒火,但這硬裝成熟的小孩臉就是很引人注目,她摸摸他的頭,感覺就像當年在摸袁靖淵一樣,“你這孩子怎么這么兇,這樣不可愛哦,你家在哪里?姊送你回去!
“不必,你還是快走吧,那幾個蠢孩子也許找家奴過來了!
“什么?嘿,你都說了,那幾個孩子會帶人去而復返,他們回來,只會把你揍得更像豬頭啊,因為我剛剛那樣招呼他們,他們肯定把氣出在你身上!
好像言之有理……他蹙眉看著她。
“走走走,別留這兒等人來揍啊。”她又拍拍他的頭,她這人就是熱心,雖然到京城后,這點長處硬生生的被尚書府上下刻意忽視壓下來了。
“你很吵耶,還有你誰啊,動什么手?男女授受不親懂不懂?”男孩撇撇嘴,卻是舉步就走。
她繼續嘰哩呱啦的說著,“你毛長齊了嗎?男女大防干你這小屁孩啥事?臉上痛不痛啊,你腿短嗎?嫌人家來不及找我們算帳嗎?跑步會不會。亢,還裝少爺優雅走路,是腳受傷嗎?要不要我背你?別看我個兒小,我天生力氣大,扛兩個你都沒問題,瞧我剛剛射人的狠樣,姊也算濟弱扶傾的俠女——”
天知道這段時間以來,幾乎沒人跟她說話,她沒憋出病來已是阿彌陀佛,現在出府,海闊天空,她想怎么說就怎么說,誰也不許攔!
男孩繃著一張烏青的臉,他身邊從沒有這么碎嘴的人,聽著有點煩,但又好像沒那么反感,且他的確走不快,他腳扭傷了。
這么拖拖拉拉的走,后面突然傳來幾個吆喝聲,“他們在那里!”
兩人甫回頭,就見那群小孩帶著幾個奴才拿著棍棒沖過來了。
焦黎兒臉色一變,想也沒想的就抓著小男孩的手跑了。
沒想到,男孩痛呼一聲,“我的腳。”
“要你逞強,要你忍痛,小白癡一個!”她連忙將背上的包袱轉到胸前,一把將男孩往背上駝,就拔腿快跑。
那群人還在后面追,但突然間,一名黑衣人突然拿著大刀出現,“我家爺說了,誰敢再欺負李氏母子,殺無赦!”
“拿刀說狠話,我們就怕了,誰知道你家主子是誰?”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少爺馬上就大聲叫囂。
但幾家奴仆在看到黑衣人手上刺的黑鷹圖騰后,臉色大變,急急的拉著自家少爺走人,“惹不得,惹不得,快走,快走啊!
另一邊,焦黎兒扛著男孩見路就跑的亂闖一通,還是男孩受不了的指了方向,這才進入一靜巷內的一座民宅前,然而,木門緊閉,她將他放在臺階上,大大的喘了口氣,“看你小小只,重量卻不輕,累死姊了,呼呼呼……”
“什么小小只!”他不悅的睨她一眼,“這是我家,你可以走了!
“我見你進去再走,誰知道你有沒有騙人啊!彼苍谒韨茸。
“我干啥騙人!彼麣獾脻q紅臉。
“你跟人打架羅,誰知會不會怕闖了禍而不敢回家?我一走,你也跑了。”不怪她這么想,在村里就常有這回事,小孩都這樣的。
男孩氣得不行,正要吼人,后面的木門突然打開來。
一名年約三十的婦人一身樸素打扮,一雙鳳眼特別吸引人,身旁還跟著一個老嬤嬤,兩人一看到男童臉上的傷神色馬上一變。
“小毅,發生什么事了?怎么受傷了?快跟娘說啊。”李宜鳳連忙蹲下身查看。
許毅抿緊唇,不肯說話。
“喂,你這孩子,母親問話怎么不答?做錯事要坦白啊,是不是男子漢啊。”焦黎兒馬上就朝他揚揚下巴,一根手指還是管不住的戳了他的額頭。
李宜鳳跟老嬤嬤一愣,她們都知道這個性孤僻的孩子最討厭被碰身體,會暴怒的,可是……
“你怎么那么多事!”
他悶悶的說了一句,就忍著腳痛站起身,舉腳就要從母親及嬤嬤身邊進屋,但后衣領突然讓人一勾,害他一個沒走穩,踉蹌的往后,雖然有人托住他,不過他還是跌坐回石階,他痛呼一聲,氣得牙癢癢的回頭瞪著就在他身后的黑皮膚丫頭。
“你干啥拉我?”他知道母親跟老嬤嬤不會碰他。
焦黎兒直接送他一個“誰要你欠拉”的表情。
“到底哪里摔疼了?你給娘看看啊!崩钜锁P的注意力全在兒子身上,卻不好碰他。
瞧他悶著不說,焦黎兒就幫忙開口,“這位夫人,你兒子沒事,就是被幾個孩子圍攻,我正好經過就幫忙了,他身上可能還有些傷,心情不好,所以就悶悶的,你先帶他進屋上藥,再給他喝口水,要念再念吧!
許毅一愣,眨了眨眼,看著笑盈盈的焦黎兒。
李宜鳳跟老嬤嬤這才反應過來,李宜鳳看她胸前還有個包袱,再抬頭看著她那張膚色較黑,但五官極為秀致的臉龐,和顏悅色的說著,“謝謝姑娘伸援手,你也一起進來,喝杯茶歇一歇!
“不用,不用!彼泵u頭。
“姑娘有急事?要去依親嗎?”老嬤嬤開口問。
她尷尬搖頭,千言萬語怎么跟陌生人說?天下之大,她竟然無處可去。
老嬤嬤笑了笑,親熱的勾著她的手,“那就進來,讓我家夫人表達謝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