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京城遙遠的某地,沈琪瑄這個年卻過得并不那么美好。
沒辦法,體質太差,到底是被毒害了十幾年,傷了根本,好好一個年,陪伴她的就是一天三頓苦澀難咽的藥湯。
以前是沒辦法只能等死,可如今機緣巧合擺脫了京城的一切,她就不想浪費自己的命,病了就得吃藥。
這個時代就這點不好,一不小心就容易掛掉,吃藥還不是藥丸,多是湯藥,苦哉!
沈琪瑄現在待的鎮子不大,但在上元佳節也是有連續三天的花燈夜市的,客棧里的伙計都會換班去街上湊熱鬧,客棧中的客人沒特殊情況的也都會出門逛一逛,年節湊個熱鬧嘛。
只有她,難得有機會到街上觀燈,結果卻只能病懨懨抱著手爐窩在客棧昏昏欲睡。
打了個小盹醒來,沈琪瑄掩口打了個呵欠,看看腳下的炭盆中炭火燒得正好,把雙腳烘得熱呼呼的,難怪睡得挺舒服。
今年冬天真挺冷的,最冷的時候堪稱滴水成冰,她這孱弱的身體怎么可能禁得住此時的長途跋涉,自然是挑了個鎮子暫時住下。
千小心,萬小心,結果臨近年關,不小心中了招,偶感風寒,咳嗽不斷,反覆發燒,原本就清瘦的人就越發清減了,沈琪瑄差點兒都要懷疑自己挺不過來。
掩口輕咳了幾聲,她從一旁的機子上提壺倒了杯水潤喉。
不點炭冷,點了炭對嗓子不太好,或許這也是她的咳嗽一直沒好利索的原因吧,但她真的很怕冷啊……
喝完水,沈琪瑄感覺肚子好像有點兒餓,天冷果然很消耗熱量,她身上沒有足夠的脂肪可供消耗,就只能時不時地補充熱量了。
整了整衣襟,摸摸頭,發髻沒亂,很好,可以出門下樓去找伙計要碗熱面湯吃。
當然,出門的時候她沒忘拿上自己的小手爐。
對于在自家客棧住了近一個月的這位游學書生,掌柜和伙計跟他都已經很熟悉了。
對他們來說,沈琪瑄是個待人很和善的讀書人,而且長得還好看!長得好看的人,總是很容易讓人心生親近之意。
“沈公子,要去看花燈。俊笨吹剿聵,守在樓下看店的伙計不由開口問了一句。
沈琪瑄搖搖頭,“肚子餓了,廚房有什么東西吃嗎?”
伙計一下笑起來,“巧了,老板娘在灶上給公子煨了一鍋雞湯,說是等公子餓了好拿來填肚子!
沈琪瑄忍不住笑,“勞煩老板娘掛心了!
伙計客氣道:“老板娘說了,沈公子是厚道人,銀錢給得足足的,她費些心是應該的。”
沈琪瑄隨手朝伙計扔過去兩個銅錢。
伙計喜笑眉開地接住,“我去給公子端雞湯!
“有勞。”
沈琪瑄在大堂挑了個地方坐下,看著門外斑駁的燈光,聽著遙遙傳來的歡聲笑語,不自覺露出笑容。
人間煙火最動人心,看著這樣的煙火氣,她才會覺得活著真好!
果然遠離了那個令人窒息的常平侯府,空氣都變得清新自然了。
伙計從后廚走回來,等到他把砂鍋放到桌上,將蓋子一掀,那股濃醇的香味便立時彌漫開來,他忙盛了一碗給客人遞過去。
沈琪瑄接過碗,朝他一笑,“給我留兩個雞腿就好了!
“多謝公子!被镉嫼┖┑匾粨项^,“我不著急,您先吃,等您吃完了我再收拾!
她點頭,“也行。”
喝了碗雞湯,又把一只雞腿啃掉,沈琪瑄就覺得肚子有一點點撐,她不是不想多吃,但胃口太小。
看沈琪瑄示意后,伙計就將雞腿之外的雞肉都夾了出去單獨放好,然后將砂鍋重新蓋上,將剩下的雞湯送到她的屋里,好給她當夜肖,屋里備有小茶爐,可以夜里用來溫湯用。
這些日子因為沈公子,店里的伙計都得了不少好處,不只銀錢,還有這些吃食。
沈公子需要進補,可他胃口太小,每次老板娘用整只雞煲湯,除了喝湯,他最喜歡啃雞腿,剩下的大部分雞肉就便宜他們這些伙計了,可以拿回去給家人打打牙祭,沾點葷腥。
將砂鍋在桌上放好,伙計笑著對沈琪瑄說:“砂鍋我就放這里了,您夜里餓了好熱來吃。”
“好。”
笑著目送伙計離開,沈琪瑄輕輕問上了房門,一個人慢慢在屋里踱步消食兒。
最后,她走到窗邊,打開窗戶,任由冷風從外面灌進來,看著遠處的燈火通明,聽著風中送來的歡聲笑語,不禁心動。
要不要出去逛一逛?
想了又想,最后,沈琪瑄武裝好,揣好銀袋就出門去了。
出門在外,看好自己的錢袋子是頭等大事,什么都能不帶,錢得全部帶上——當然,肯定不是所有銀錢都放在錢袋里的,雞蛋不能放在同一個籃子里的道理她還是懂的。
系好斗篷,戴上帽兜,帶著手爐和手捂子她腳步輕快地離開了客棧。
走過客棧前面一段相對比較冷清的路,人聲燈火便撲面而來。
熱鬧是要湊一湊,但是安全也要兼顧,通常這種熱鬧場面扒手和拍花子就比較多,沈琪瑄專門挑相對人少的地方走,看到喜歡的燈就多瞅兩眼,更多的則是觀察身邊的世間百態。
可最初的興奮過后,沈琪瑄卻忽然惆悵起來。
不知不覺間,在這個時代她就長成了一個大姑娘了,穿越之前的事離自己越來越遠……
伸手攏了下斗篷,抬眸看向那燈火璀璨處,突然就有種與這世界隔離之感,她就像一個時光過客,走在時光長河里冷眼旁觀。
“走水啦……”
雜亂的呼喊沖天而起,原本歡快的氛圍頓時變成驚慌失措四分五散,人潮洶洶,火勢蔓延,喜慶畫面轉瞬變成災難現場。
混亂場面很容易發生踩踏事件,但人潮洶涌,要想不被人潮裹挾很難,好在沈琪瑄這個時候在的地方雖然臨河但身邊恰巧有株大柳樹,就算她身子弱不禁風,抱住柳樹也能抵擋一會兒。
四周響起“撲通撲通”的落水聲,還有大人小孩的哭喊聲,一切變得亂糟糟,沈琪瑄緊緊貼著大樹面河而站,聽著有落到水中的人在喊救命。
為了躲避人潮踩踏,急切間跳入河中,才猛然想起自己不會水的不乏其人,原本靜謐的河畔變成了煉獄。
已經變成蹲在樹根貼樹抱頭的沈琪瑄突然被人一把抓住了腳踝,嚇得她瞬間睜大了眼。
那人就像從冥河重回人間的鬼魅,渾身濕答答,借著她的腳踝將身子從河中完全拖出來。
是的,是拖出來,那似乎耗盡了這人的全部力氣,他就這樣一動不動地趴在地上,手還緊緊攥著她的腳踝。
在這一刻,周遭的一切彷佛都與這一方小天地切割開來。
但手足無措也就是頃刻間的事,沈琪瑄幾乎是立刻將四周打量了一遍——值此動蕩之時倒也沒什么人有心情看旁人,不是被人潮裹挾,身不由己,便是膽戰心驚躲在一地,心中祈求不斷,沒人注意到他們。
也不知過了多久,人聲漸稀,火光漸熄,河畔這一隅仍舊靜默。
天越來越晚,身上也越來越冷,沈琪瑄終于忍不住開了口,“還不放開嗎?”
那只攥著她腳踝的大手終于像是回光返照一樣動了一下,那個人沒有抬起頭,只有一個嘶啞氣虛的聲音響起,“倒是個耐心好的!
“過獎。”
那人似乎終于攢足了力氣,從地上慢慢支撐起身體,如此冬夜渾身濕淋淋,卻也沒有瑟瑟發抖之勢。
沈琪瑄打量了眼,發現對方是位上了年歲的男子,大約得有半百之數,雖然落湯雞一般,但身上的衣服料子倒還不是特別差。
她活動著自己的手腳,好不容易才扶著身邊的柳樹站了起來。
手爐里的炭已經燒沒了,這時候已經變冷,她便收到了腰畔的布袋里,將雙手揣在了手捂子里,不發一言看著努力坐起身的人。
“不走?”老者覺得眼前這個年輕人越發有意思了。
沈琪瑄立即轉身就走,連句道別的話都沒有。
老者訝異了下,又道:“等等。”
她如言停下腳步,慢慢轉過身來,“有事?”
“你就沒有惻隱之心?或者半點兒好奇心?”
“我自己過得都不如意,哪來的惻隱之心給他人。至于好奇心,尋死之道罷了!鄙蜱鳜u說得認真。
老者卻像是沒聽到她的話似的,以手中的那把刀撐地,要從地上起身,卻似乎有點無力,嘶啞道:“過來扶我一把!
看在他一把年紀的分上,沈琪瑄走過去扶了他一把。
老者勸道:“相逢即是有緣,小子,江湖相遇能搭把手就搭把手,不是壞事!
“好的。”
聽她答得自然,老者又覺得怪了,“剛才不是說無惻隱之心與人?”
他話音未落,扶著他的人已經松開了手,十分的受教。
收到老者有些難以置信的眼神,沈琪瑄十分無辜地說:“聽人勸,吃飽飯!
老者默了,走過江湖幾十年,還是得承認自己眼界不夠,如眼前這少年這般性情的,以前還不曾碰到過。
“果然是說多錯多!崩险哒J輸了。
沈琪瑄這才重新扶住他。
在瑟瑟寒風中,老者沒有讓沈琪瑄將身上的斗篷脫下來給自己,他覺得說了估計也沒用,再者沈琪瑄臉色比他還差,他還沒那么厚臉皮跟個病弱的人搶斗篷。
“我受了點兒傷,得找地方養一養。”
“前面有家茶樓!
“不想攪和?”
“攪和不起。”
“小小年紀,怎么活得都沒點人氣?”
沈琪瑄沒有接話,之前的十幾年她確實活得沒啥人氣,因為不覺得有什么盼頭。
到了那處茶樓前,沈琪瑄就松開了手,干脆俐落地說:“告辭!
街上到處都有大亂過后的慘澹,這座茶樓原本擺放在外的散桌都已經損毀了幾張,店里伙計這個時候正在收拾善后。
老者并沒有阻攔沈琪瑄離開,只是無力地在一旁的茶桌邊坐了下來,看著那個瘦削身形在他的目光中漸行漸遠。
沈琪瑄一路走回客棧,看到許多大亂后的殘敗景象,斷斷續續地聽到一些哭聲咒罵聲……都是在這場天外橫禍中遭受無妄之災的人。
好好一場普天同慶的元宵燈會,結果出現了走水事件,當地官吏的當季考評很懸了。
“沈公子,您可算回來了。”站在門口張望的伙計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時終于松了口氣。
燈市走水的消息很快傳開,他要看店,也不好出去找人,只是客棧里的客人陸陸續續回來,有不少被殃及了池魚,受了些驚嚇和輕傷,此時大堂里還有大夫在幫忙診治,就難免為這位病弱的沈公子憂心呢。
對于別人的善意,沈琪瑄還是領情的,微微笑道:“店里沒事吧。”
“咱家店還好,出去賞燈的客人有些受了傷,都不重。”伙計言談間神色不免露出幾分戚戚來,大禍從天降,大好日子讓人心里添堵。
“唉!鄙蜱鳜u也只能這么回應了。
伙計也忍不住嘆了口氣。
沈琪瑄掃了眼略顯“熱鬧”的客棧大堂,便逕自上樓回房。
過了小半個時辰,留在客棧大堂里人越來越少,守在柜臺的伙計也有些困乏,打量著外面的天色,準備起身合上一半店面,然后繼續守夜。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人從外面走了進來。
來人是一個褐衣霜鬢老者,臉色略有些蒼白,身姿倒是筆挺,聲音帶著些許的疲憊,“這位小哥,敢問你們店里可有位外鄉來的沈姓書生,十幾歲的少年郎!
伙計沒有第一時間回答,而是問:“你找的是什么人?”
老者藹然一笑,“乃是我家少爺,與家里賭氣便只身跑出來游學,我這也是費了好大力氣才找到這里來!
伙計想想覺得挺合理的,那沈公子行事一看就是大戶人家出來的,很講究,便說:“我們店里是有位沈公子,但不知是不是你要找的人,我去叫他下來看看吧。”
老者和氣地說:“勞煩小哥!
伙計快步上樓。
聽到敲門聲的時候,沈琪瑄還沒有睡,正坐在炭盆邊出神。
“誰?”
“沈公子,是我!
沈琪瑄半打開房門,看到了站在外面的伙計,不免有些好奇,“這么晚了,有什么事嗎?”
伙計便將大堂的事說了一遍。
沈琪瑄順著伙計的目光朝樓下大堂看去,便看到了那個站在柜臺那邊的褐衣霜鬢老者,她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心。
是那個河畔爬上岸的老人,這是已經收拾妥當了,那還找上門來要做什么?
伙計問:“沈公子,是找您的嗎?”
“嗯,麻煩小哥了!蹦侨丝雌饋砭筒皇菚p易放棄之人。
“沒事,就幾句話的事。”
沈琪瑄回身從房里拿了手爐慢慢走下樓。
褐衣霜鬢老者朝她迎了過去,抱拳躬身行禮,“見過公子!
人家這么給面子,所以盡管并不想接這件事,沈琪瑄還是冷淡開口,“找來做什么?”
老者十分殷勤謙卑地說:“這不是家里老爺夫人不放心少爺,讓我來護著您嘛!
“哦!钡故峭锨楹侠淼恼f辭,老江湖了,但她也不是吃素的,“回去吧,不需要!
“這不行,老奴回去沒法交代。”
“負笈游學是我的事!
“少爺,您就別為難老奴了,老奴就留下替您背書箱,干點兒力所能及的體力活就成,只求少爺別撞老奴走!
沈琪瑄垂眸看著手中的手爐,似是想了下,這才抬眼說:“行吧,愛跟便跟吧。”
江湖上的奇人異士本來就多,面前這位如此行事多半與之前他落水之事有關。
尋求暫時的身分遮掩嗎?
無所謂,反正平常心待之便好。
“自己去找店家要間房,別來吵我。”
“老奴知道!
“咳……”沈琪瑄掩口咳嗽了幾聲,轉身上樓回房。
老者便去找伙計訂房間。
因是春節期間,客人算不得多,空房倒是有的,老者便隨便要了間。
老者回到房間低頭一口淤血就吐了出來,血色帶黑,乃是中毒之兆,他伸手抹了把嘴,坐到床上盤膝打坐,運功療傷。
這一夜,對小鎮上的許多人來說,注定是個不眠之夜。
可是,對于沈琪瑄這個身體虛弱的人來說,撐不住困倦還是要睡的,至于莫名其妙多出來的那個“家中老仆”,她暫時沒什么想法,等她睡醒了再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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