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完正月,二月二龍抬頭那天沈琪瑄帶著自己那個莫名其妙多出來的“家中老仆”駕著一輛青幔馬車離開了那處鎮子。
她倒是不想要這個家中老仆,奈何對方太過熱情執著,她就只能隨波逐流了。
走江湖,討生活,大不易!
老者說自己姓張,沈琪瑄當時馬上心領神會對方是張三李四王二麻子大軍中的一員。
誰知,對方出乎她意外之外的還有補充:姓張,名勝,江湖散人,了結了一段江湖舊怨,然后碰到了她,于是便生出退隱江湖之念。
她信他個鬼!
不過,無論他是個什么來歷,她無所謂就是了。
馬車緩緩行走,并不著急趕路,趁著今天太陽好,無風、暖和,沈琪瑄便從車廂里鉆出來,與張勝一起坐在了車轅上。
張勝看了她一眼,繼續駕車,偶爾揮一下手中的馬鞭。
他一個老江湖,終日打雁卻被雁啄了眼,一開始竟然沒能認出自家少爺是位易釵而弁的姑娘!
恥辱!傳到江湖上都要笑掉人的大牙,好在他退出江湖了。
不過仔細想想,十四、五歲的年紀,最是雌雄難辨的時候,他家這位假公子又沒什么破綻,實在也怪他不得。
而看她行走坐臥,舉手投足肯定是出身豪富之家,一看就是被人服侍慣的,但沒人在身邊,卻好像也能將自己照顧好,頗有些怪異之處。
說她養在深閨吧,偏不缺眼界,挺令人費解的。
沈琪瑄依舊是一身儒衫,眉目俊逸,風姿卓然,意態閑適地靠坐在一邊,舉目遠眺千山回綠的景色。
張勝瞧著忍不住在心中嘆了口氣,這易釵而弁的假少爺不知會招惹幾許情思啊。
君子如玉,少年芝蘭,尋常人家養不出這通身的氣派,言談之間透著學識不淺,估計還得是世代書香門第。
那么就又來了,一介閨中弱女為何孤身犯險在外,身邊連一個仆從都沒有?
明顯他們都有自己的故事,有緣江湖相遇,便只問前路,休言往事。
在這一點上兩個人很有默契,彼此心照不宣。
“少爺真的沒有想去的地方?”張勝不死心又問了一句。
“我其實對外面的山河并沒有多少好奇,左不過三餐四季虛度光陰罷了。”這確是她的心里話,宅久了,就不愿意挪窩,人之惰性嘛。
“大好河山還是值得看上一看的。”張勝如此勸說。
“嗯!鄙蜱鳜u點頭,瞇著眼享受陽光,很沒有誠意地說:“所以我在負笈游學啊。”
張勝險些翻白眼,你要是個帶把的,我說不得就真信你是被家中長輩趕出來行萬里路的書呆子了,可你偏偏是一個嬌滴滴、弱不禁風的美貌小姑娘,所以這話很假,一聽就知道是隨口胡藹應付他的。
隨著天氣轉暖,如今官道上也是人來車往的,并不會讓人覺得旅途孤單。
遠遠看到迎面有車馬行來,沈琪瑄不想回車廂,便扭身從車里拿了頂斗笠出來,直接扣到了自己頭上。
見狀,想了想,張勝還是忍不住說:“少爺,是不是過了?”
“你家少爺長得這么玉樹臨風,俊美無儔的,不得小心再小心?要知道,這世上情債可是最難還的,桃花劫堪比渡天劫!
張勝語噎,話說得這么不要臉,還是個姑娘嗎?
所以說,他一開始沒有認出她的性別,那真不是他老眼昏花,實在是事出有因。
“少爺,是逃婚嗎?”張勝冷不防地問了一句。
沈琪瑄嗤笑一聲,“張叔,你格局小了啊!
張勝不確定地問:“意思還能再往大了猜!
“張叔你這就沒什么意思啊!
“明白!睆垊匍]上了嘴,過界了嘛……不過,他是真對少爺有些好奇,但他家少爺好像是對他真不好奇,小小年紀,真是一點兒都沒有鮮活氣。
張勝扮演愛八卦的老仆,“嘿,少爺,快看,那車里的姑娘真水靈!
沈琪瑄順著指示望過去,果然就看到馬車里靠在車窗邊欣賞沿途風景的少女,確實長得挺漂亮的。
但是……
沈琪瑄一副訓誡的語氣,“張叔,好歹是上了年紀的人了,說話別這么流里流氣的,顯得你老不正經!
兩輛馬車交會,車里的少女似是聽到了少年那清冽的聲音,掩唇低笑。
張勝忍不住語重心長地說:“少爺,整天看書是看不出個少夫人的!
沈琪瑄卻是豪氣干云地說:“好男兒志在四方,豈可為兒女情長所累!
張勝再次無言以對,是他輸了,他家少爺就不是個能以常理來看的人,說話做事特別的出人意料。
退出江湖后能跟在這么一位性格另類的少爺身邊,感覺還挺不錯,他們這多少也算是老少相得了。
隨著日頭越來越高,飯點也就越來越近了。
官道旁的官驛不遠處就有處茶寮,是過往行人百姓臨時落腳祭五臟廟打尖的地方,張勝便將馬車停在了這處茶寮外。
主仆兩個坐在了外面的一張桌子上,隨便點了幾個小菜,配上一壺小酒。
當然,酒是張勝自己喝的。
自家少爺已經隨心所欲得不行了,喝酒這事就千萬別再沾染了,真不能混成個風流少年任俠江湖行。
畢竟是個姑娘家,將來總歸還是要嫁人的,不能一點兒給人打聽的余地都沒有。
茶寮的廚子手快,沒多久工夫,他們要的三菜一湯就上桌了。
蔥炒肉片,香椿雞蛋,外加一盤清炒齊菜,還有一盆簡單的蛋花湯,上面飄著些翠綠的香菜碎。
這個時節的新鮮時疏尚且不多,多是些田間野菜,廚子手藝好了,做得也別有風味。桌上就主仆兩個,也不講究什么,便一起吃。
沈琪瑄盡管一直努力來著,但吃得仍然不多,飯桌上的主力軍一直是張勝這個老當益壯的家中老仆。
茶寮離著官道近,故而一旦道上的往來車馬疾駛,難免會有灰塵落碗的事發生,不過一般而言大家都會注意,畢竟做這種惹人厭煩之事,說不定哪天就會碰上一個大鐵板。
沈琪瑄放下碗筷的時候,正有一隊車馬從遠處駛來,速度很快,揚塵無數。
到得近前,就能看清這是一個大車隊,看模樣似是攜帶家眷返京的官員。
這群人接近茶寮也沒有放慢速度,故而一時之間煙塵撲面,很多坐在茶寮外的打尖行人碗中都不免落了灰,不少人開口低罵出了聲。
沈琪瑄皺了皺眉。
張勝用袖子揮了揮浮塵,不在意地笑言,“不打緊不打緊,干糧掉地上沾了土也不是沒有吃過!
那隊車馬在官驛前漸漸停了下來,車隊逶邐了好大一段距離。
是真正的大戶人家啊,但是……
張勝瞄了一眼自家少爺,果然面無表情,是種看浮云般的淡漠眼神。
有一輛馬車離茶寮就十幾步的距離,一個婦人被一個小丫鬟扶下馬車,隨后又有三個小丫鬟從車里跳下來。
那婦人身材胖碩,頭上金釵銀簪的,一抬手,指間腕間明閃閃的,是個財不怕露白的,顯得很有幾分暴發戶的意思,卻絕對沒有她自以為的雍容富貴態。
“到了姑娘跟前都小心伺候著!
婦人一邊說一邊領著身邊的四個丫鬟往前面走,到了算是車隊居中的那輛馬車,那輛車看著規格便要高級幾分,此時有丫鬟從車上跳下,車夫又擺了下馬凳恭候車里的人下車。
似曾相識的畫面啊,沈琪瑄心中不免生出幾分唏噓。
但等車里的人出來,又換了一個原因讓她心中感慨——
玉指纖纖嫩如筍,烏鬟鴉鬢神仙顏,就算同樣身為女子,沈琪瑄也覺得自己眼前為之一亮,倍覺驚艷。
真是位天生麗質、明艷動人的女子,這姑娘要是隨家人入京,京都美人榜立刻得重新排名。
抬頭望天,太陽明晃晃的,看久了眼疼,沈琪瑄于是淡然地收回目光,又去看遠處原野的風景。
四下有不少竊竊私語聲響起,美人嘛,天生就是話題,但如果換成沈琪瑄自己,她下車前肯定就會老實往自己頭上扣上一頂帷帽。
太過光芒萬丈的美麗,有時傷人亦傷己。
迎著周遭人群明晃晃的眼神,那位姿容絕麗的少女盈盈秋目落在了茶寮外側身而坐眺望遠處山野的書生身上。
美姿儀,好容貌,若是生在王侯勛貴之家,便是那玉郎公子風流種。
鐘婉兒心里嘆了口氣,貧富有距,門戶有別,否則這樣的少年郎何嘗不是一個好歸宿。
一想到自己入京要面臨的事情,她心中就有萬般的苦楚。
重活一世,她真的不想再重復前世的經歷,不管那個男人如何愛慕她,終究是個可怕的瘋子,只知道終日將她拘在身邊做那羞人的事,絲毫不容她拒絕。
她跑過,鬧過,可終究還是只能被困在那人身邊,最后竟然還跟他圓滿結局了!
重生醒來后,鐘婉兒回顧上輩子的人生,覺得自己就是個腦子有病的,才會愛上那個男人,而在她知道自己所在的世界不過是一本書后,就更覺得寫書的那個人才是真正有病的。
那么一個不懂得尊重女人的男人,有什么值得托付終身的,她是被他蹂蹣得腦子壞了才自欺欺人覺得自己是愛上那個人了吧。
一本書,滿篇的不堪入目,處處都是魚水之歡,無論怎樣的開頭,最終都會變成顛鸞倒鳳……鐘婉兒只要一回想書中的內容,便不由心肝顫,頭皮發麻。
她是男人行走的春藥,只消碰上便是一場無法控制的男歡女愛,那分明就是一本極致的艷情話本。
不是沒想過早早定下婚約,可惜因為長得太好,家人待價而沽,根本不允許有其他意外發生。
她坐困愁城!
如果非要選一個男人托付,皇城里那個權力最大的才是最好的,而且還可以為家中謀個長久福蔭。
或許上一輩子入京父親便是奔著送她入宮去的,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她先被一個可怕的男人看上了,破了身子,最后幾經波折還是跟他糾纏不休。
鐘婉兒抬頭看天,太陽好大,可心好涼。
張勝終于將桌上的飯菜一掃而空,手一抹嘴,說:“少爺,咱們走吧!
沈琪瑄直接起身朝自家馬車走去,張勝在后面付了飯錢,然后大步跟上。
這次,沈琪瑄沒有再坐在車轅上,而是直接進了車廂。
那位女子看她的時間有點兒久,她可不想惹來一樁無謂的桃花債。
張勝一臉看好戲的笑,故意慢悠悠地解韁攆馬,果然見那位姑娘又忍不住朝他們這邊看過來。
張勝的動作有些過于慢了,然后引來了那戶人家護衛的持刀相向。
“諸位這是何意?”張勝一臉惶恐。
“趕緊滾,什么樣的破落戶也敢觀覦我家姑娘的美色。”
張勝大開眼界,見過不要臉的,真沒見過這樣不要臉的,明明就是他們姑娘一直在看他家少爺,好一番顛倒黑白,不分是非的說辭啊,佩服!
馬車內傳出一道清冽的聲音,“是非公道,自有天知,先聲奪人,未必占理。”
不少圍觀路人都不免心生同感,這戶官家著實是有些不講理了。
再說了,你要是不想別人看到你家姑娘,讓她戴頂帷帽很難嗎?
既然允許大家看,大家看看而已,又怎么了?
更何況不是人家少年郎盯住你家姑娘不放,事實是反過來的嘛,而且人家都已經避而要走了,怎么還這么蠻不講理?
護衛惱羞成怒,“我們與你好好說話,你就好好聽,再要嘰嘰歪歪就別怪我們不客氣了!
話音未落,那幾個腰佩長刀攔路放話的護衛便被一條馬鞭攔腰橫掃,有一個算一個,悉數倒地。
張勝若無其事地甩著手里的馬鞭,一臉的和善,“對不住,手滑,手滑!
四下一時靜默。
這叫什么?這就叫不小心踢到了大鐵板!
車里傳出一聲嘆息,似乎有些無奈,“張叔,還不走?”
張勝馬上一臉恭敬,“是,少爺,老奴這就駕車離開!彼宪囖@,朝那幾個從地上爬起來的護衛笑道:“行走江湖,要有禮貌,否則很容易被人打死的。”
隨著一聲輕叱,拉著青幔車廂的馬撒開四蹄奔跑起來。
目送馬車離開的人作何感想,沈琪瑄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差點兒就因為家中老仆毫無預警就出發的舉動顛得七葷八素的。
她抓著車窗艱難地穩住了身形,不由破口大罵,“臭老頭,策馬狂奔前就不能打個招呼嗎?我差點兒直接摔出去,還能不能好好當主仆了?不行的話咱們就直接拆伙,各奔前程去!
若是真從疾奔的馬車上摔出去,估計怎么都得半殘廢吧,就她如今這破身體,都有可能直接報廢。
車外傳來張勝不甚有誠意地道歉,“不好意思啊,少爺,怪我,怪我一時忘形,忘了少爺您紙片似的柔弱,不壓秤!
“滾!”
“談,好的!
伴隨回應的是凌空的甩鞭聲,真是極其沒有誠意的了,讓沈琪瑄一肚子氣。
與那處官驛拉開一段不短的距離后,馬車的速度漸漸平緩了下來,最終恢復到平素的慢吞吞,猶如老牛拉破車。
沈琪瑄又一次坐到了車外,臉色有些蒼白。
張勝瞅了她一眼,“少爺,你這身子骨是真差啊。”
“那是,我這可是千嬌百寵出來的矜貴身子!鄙蜱鳜u隨口附和著。
“少爺,說真的……”
“說。”
張勝朝后面遠遠瞥了一眼,一臉真誠地問:“對剛才見的,少爺就沒啥想法?”
沈琪瑄遠遠看著田野綠意,一臉漠然,“禍福皆由人自招。”
“少爺曾經也是嗎?”他有意無意地試探著。
沈琪瑄瞥了他一眼,抖了抖自己的袖子,淡聲道:“你家少爺還要臉,人家長得天仙似的,是咱能比的嗎?”
“話不能這么說!睆垊僖荒槻毁澩霸诶吓磥,少爺可比那人更有吸引力,這叫內秀!
“呸!惫淼膫內秀,老不正經的。
“再說了!睆垊僬裾裼性~,“少爺您這是男女通吃啊,肯定要比她強得多得多。”
“滾!”
張勝直接就給了馬一鞭子,“慢吞吞地做什么,跑快點,少爺都生氣了!
這裝瘋賣傻的,沈琪瑄簡直要被氣笑了。
張勝又轉過臉來笑呵呵地說:“少爺,老奴發現您最近越來越不講究禮儀了,要老奴說,多少還是要講究講究的,明明是端方君子,就不要口不擇言嘛!
沈琪瑄冷笑,“俗話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誰叫我如今跟你是主仆呢!
來呀,互相傷害啊,怕了算我輸。
張勝一本正經地點點頭,“少爺說的也是很有道理的,原來是老奴拉低了少爺的氣質啊,是老奴的錯!
沈琪瑄不想搭理這老家伙了。
張勝也沒再去挑釁自家少爺,老老實實地趕自己的馬車。
主仆兩人坐在馬車上,順著官道繼續前行。
如今,他們自己都不知道將會在哪里落地生根,人如浮萍,江湖飄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