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茫茫,長久的奔波混淆了時間。
宣明被綁在馬背上,寒風吹得她頭昏眼花,身子隨著山路的顛簸而起伏,由此引發的疼痛令向來養尊處優的她有如遭受酷刑,策馬騎士是寰王手下的士兵,正專心趕路,沒發現她悄悄的拔出了他佩帶的短刀。
眾人冒著風雪前進,半途經過一座山峰時,另一批人馬趕來會合。
趴在馬背上的宣明將短刀藏于袖中,抬頭一看,新來的隊伍里有幾人十分眼熟,竟是太后的親屬。
“寰王,你真不客氣,怎么把陛下綁成這樣?”
這群人瞧著宣明,輕蔑的笑著。
宣明顧不得計較,情況徹底失控,已非她能掌握。她很沮喪,只是想帶上,心腹,找個適當的地方,抓住玉海濤而已,沒想到她的心腹一個個不見了,倒是一群別有企圖的人聚到她身邊。
她很后悔,卻己來不及了,不知玉海濤如何怎樣?這些人會對他不利嗎?萬一他們發現她并非男子,她又該如何應對?
她焦慮得心神不寧,一路上寰王硬塞給她的干糧,她沒吃上半口,連水也不敢喝,就怕人有三急,萬一想“方便”,沒人掩護……她死定了!
“王爺……”后方趕來一騎,騎士焦急的上報,“玉海濤快追上來了。”
“快!”寰王手忙腳亂,指揮手下,“你們幾個去攔,你們幾個帶著皇帝先走,只要越過前面的山坡,自有人接應。”
狂風大作,寰王緊張的語調在風中仍顯得高亢。
宣明益發恐慌,緊盯著被白雪覆蓋的山路,馬速飛快,越是往前,她越是害怕,絕不能失去自主的權利。
她取出短刀,隱蔽的割斷了手腕上的繩子,身前與她同騎的士兵并無察覺。
宣明左右環顧,見周圍的騎士一心狂奔,又割斷了腰身與馬背緊系在一起的繩子,隨即翻身投向雪地,賭著摔成爛泥的危險掉下馬,絕不允許自己被帶出國境之外。
她不知死活的舉動引起隊伍一陣混亂,后方的騎士避免踩踏,紛紛停滯下來。
寰王怒氣沖天的下馬,揪起宣明,怒聲質問,“陛下……不要命了嗎?”他抬起腳,將宣明踢遠了,然后又走過去,踩了她幾腳。
一生不曾遭受如此對待的宣明痛呼不已,細嫩的肌膚早己在滾動中擦傷,柔軟的胸腹頻頻挨打,她忍著痛,剛想起身,寰王又是一腳狠狠的踩上她的背,將她踩在雪地上動彈不得。
“再不老實,你別想保住你的手腳!”
宣明緊咬著牙,外露的手指和臉龐幾乎讓冰冷的雪地凍僵,說不出話,所有的精力都用來壓抑身體上的疼痛。
寰王看著她狼狽的模樣,冷笑一聲,正想將這不成器的“侄子”拉起來,便聽見后方傳來驚呼聲“王爺,他來了!”
寰王心悸,來不及打量仔細,就見一柄長槍破空而來,在他的抽氣聲中,不偏不倚的刺向他。
一眨眼,長槍沒入他的肩膀。
宣明抬起頭,看到方才還耀武揚威的皇叔尖叫著倒地。
“保護王爺!”
霎時,寰王的隊伍亂成一團。
宣明艱難的站起來,轉過身子,在零零碎碎的雪花中,瞧見了玉海濤逐漸接近的身影。
“快走!”
寰王的人馬帶起負傷的主人,落荒而逃。
在大雪天,那么遠的距離,人未到,卻一槍擲中目標,如此強悍的武力,即使只出自一人之手,也足夠震儡寰王的人馬。
至于另一幫人,見寰王的隊伍群龍無首,心也慌了,又畏懼著玉海濤的威信,一看同謀撤離,忙不遠的跟著跑了。
“太傅?”無人再管宣明,得到自由的她向前走了兩步,忽地腳軟摔倒。
她始終抬頭看著前方,直到玉海濤關于馬背上的身影越來越清晰。
玉海濤飛速追來,俯身一探,將宣明帶上馬背。
“太傅……”貼近他懷抱的瞬間,宣明的眼眶紅了,像個受盡委屈的孩子,把臉緊靠在他的胸膛上。
雖然有玉海濤帶兵營救,但是她知道自己仍不算安全,只有回到皇宮,她的安全才有保障,不過只要玉海濤在她身邊,她便不再恐懼。
玉海濤的親隨陸續趕到,繞過兩人,追擊寰王的兵馬。
寰王重傷昏迷,他的手下只顧逃命,被玉海濤的人追上了,不忘護著主子且戰且退。
“你受傷了嗎?”玉海濤停下坐騎,拉開宣明,低下頭,細細的打量她。
他的氣息一點點沾染上她的肌膚,包圍住她的身體,使她置身風雪中,還感覺到絲絲暖意。
“沒有,我沒事,太傅,對不起,我惹麻煩了!毙骶局囊律巡环。
“你惹了大麻煩!庇窈料履槨!盀楹闻c寰王聯手對付我?”
“不是的,我不是想害你,皇叔說會幫我得到你……”宣明的聲音漸小,淚如雨下。“別生我的氣……太傅……”
他不懷疑宣明對自己的感情,相信這一路上針對他的暗殺,宣明并不知情,她只是遭人利用了。
可是,他無法原諒她莽撞離京的行為。
“陛下,你讓我太失望了。”
他沉重的語調壓得宣明喘不過氣,她像是墜入無底洞,心里涌起濃濃的絕望。
“我愛你呀……我不是想害你的……”她淚流滿面。
“我也是!
宣明楞住,含淚看著他。
玉海濤面無表情,唯有目光泄漏抑郁的情緒!翱墒怯行┦拢夷転槟阕,而有些事,我不能對你做,你總是不明白,我不再期望你能明白。”
宣明搖頭。她要明白什么。
“護送陛下回去。”玉海濤喊住不遠處的親信,向他們下了命令。
她趕緊抱住他,“你不和我一起走嗎?”
“我得去追寰王。”
“萬一皇叔的兵馬在前方設有埋伏,怎么辦?”
寰王己逃離,宣明不曉得皇叔是否有人接應,只看玉海濤的人手顯然不夠充足,她不想他太冒險。
眼下情況特殊,玉海濤知道輕重,最好的解決方式并非深入雪山追擊,而是先送宣明回宮,之后再派大軍進行血腥鎮壓,然而理智敵不過情緒,要他眼睜睜的看著傷害宣明的人消失,心里實在不痛快。
“別追了,別去下我,太傅……我們回去吧!”宣明冰冷的手掌攀附上他的肩膀,充滿哀求的嗓音教人不忍拒絕。
玉海濤,心軟了,不由得抬手輕撫她臉上的傷痕,盡管一道道痕跡顯得輕微而細碎,卻仍令他心疼不己。
“回去之后,一定要狠狠的教訓你一頓!辟N近宣明的耳朵,說出旁人聽不見的話,感覺她的身體在他的懷里輕顫,他暗暗一嘆,理不清的思緒難解難分。
忽然,四周的風雪起了變化,使人疑慮,也讓玉海濤放下心事。
“太傅?”宣明一直注意他的表情,見他神色有異,不禁感到困惑,靜心一想,她發現不止他停滯不動,周圍的一切仿佛靜止了,毫無聲息。
雪未停,風雪聲卻不在了。
本來應該存在于世間的聲響似乎突然消失,所有的人都感到不安,楞著不動,只剩馬匹狂躁的嘶鳴聲在耳邊回蕩。
“走!”玉海濤猛地喝令,摟緊宣明,策馬狂奔。
“出什么事了?”宣明驚惶埋了。
眾人往回跑,尋著離開雪山的路,跑了一會兒,莫名的響聲從遠處逼近。
宣明從玉海濤的臂膀中探出頭,白茫茫的天地連成一片,她依然能夠清楚的看見遠方的雪花匯集而起,如洶涌的海水激出滔天巨浪,朝他們鋪蓋而來。
“那是什么?”她的神智幾乎讓眼前驚人的場面奪走,所有的人馬都在逃,逃避著不停追擊他們的雪海。
他們逃離過的地面,如遭蠶食鯨吞,眨眼間便被雪海淹沒。
雪崩……只在奏折上見過的字眼,浮現宣明的腦海,她知道大雪造成的災難有多可怕,但只限于聽說,從未親身去面臨危險。
如今見此情景,她嚇得不敢說話,纏在玉海濤腰身的雙臂將他勒得更加緊密,甚至不敢呼吸。
巍峨的雪山離他們并不近,可是她隨意望去,總能見到層層積雪飛速滑落,化為無數巨大的銀龍,向四周無情的吞噬著。
驚叫聲在后方一閃而過,宣明瞧見落后的人馬在剎那間被雪海掩蓋。
玉海濤手上的長鞭一甩,拼盡力氣救下一人,再甩手,那人已落到前方奔跑的駿馬上,馬上的騎士趕緊接住對方。
他看向宣明,“我送你到前面。”
眾人全力逃命,偏偏他還有余力救助落后的人,宣明怕他遭人拖累,喊道:“不,我要跟你在一起!”
有她在,玉海濤不敢冒險,只有把她送到最前端,讓她離危險遠遠的,他才敢放開手腳,保護他的人馬。
“我有一群人在追寰王,不能遺棄他們!”
“現下逃都來不及了,你難道想返回去找人?不!”宣明頻頻搖頭,不管玉海濤有什么決定,她寧可與他一起葬身雪地,也不愿與他分開。
“我會等風雪停息再去找他們,但是我不能放棄落后的人。”在身邊所有的人逃離之前,他不能先走,他有能力留下來斷后,就必須盡責。
“我能幫你,留下我吧!”
“聽話!”玉海濤一手提起她的衣領,要將她送到逃在最前方的坐騎上。
“我不要!”宣明在被他拋擲的瞬間,使勁一撲,順著風勢又撲向他,然而她的力量不足,未能回到他的懷里,反而向著雪地撲去。
“你……蠢貨!”玉海濤又氣又急,探身撈住她。
宣明抓住他的手,歡喜一笑,哪知雙腳不慎踢中了馬腹,驚得他的坐騎揚蹄嘶鳴。
“太傅?”她尖叫,感到天旋地轉。
若沒有她礙手礙腳,玉海濤能駕取住自己的馬,但是一邊逃亡一邊又要保護她,他實在心有余而力不足,為了保護她,他只能將她抱進懷里,順勢滾落雪地。
“大人?”
眾人見此情形,慌亂不已。
“別管我!”玉海濤怒吼,制止跑遠的手下再回來,一手抱起宣明,奮力一擲,再度將她去到前方!皫媳菹!”
前方一名騎士接住宣明,在玉海濤不容置疑的命令下,抱著宣明離開。
“太傅!”宣明伸出手,不論是回到玉海濤的身邊,或是帶他一起走,她都無能為力。
兩人的距離越來越遠,風雪中,萬物迷蒙一片。
宣明睜大的雙眸似乎捕捉到了玉海濤送別她的目光,那一眼包含著彼此數年的情感。
過去,關于對方的點點滴滴,霎時如走馬燈般在各自的腦海中重演……
她剛出世,他抱過她柔軟的小身子,那么脆弱、惹人憐。
他高大的身影,在年幼的她心里宛如高貴的天神,威嚴,可靠,她想依賴一輩子。
失去雙親的她,有他的陪伴才能歡笑。征戰在外,惦記著為她守護家園,他會更有力量。
珍藏心底那一幕幕回憶,纏繞,堅固,不可分解,最后沉淀下了難以消磨的,逾越了男女、君臣、親族、師生的情愛,比一切都珍貴的牽絆。
哪怕兩人爭執一生,理念永不相容,也不會改變深愛對方的心。
“太傅,快過來呀!”宣明哭喊不休。
玉海濤起身,護著后方的人馬全數離開了,自己最后上馬。
“走!”他聽見宣明的哭聲,己見不到她的人,只能朝著她離去的方向喊,讓她知道,他會回到她身邊。
如果有什么存在對他而言比江山社稷更重要,他知道答案一定是宣明。他不能定義自己對她的感情,只知道自己希望她過得好,比誰都好。
遠處,宣明也看不見玉海濤的人影。
“回去!太傅……”她焦慮的對著護送她的騎士們喊道:“快回去!”
沒人聽她的話,眾人一直策馬奔跑,直到雪崩停止了也未停下。
冰冷的寒風凍結了宣明臉上的熱淚,她喃喃的念著:“回去找太傅……”
一聲聲,聲響越來越輕,卻不停止,而玉海濤的身影早己消失于冰雪中,難以尋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