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府。
“等等……崔當家,請等等……”管事直追,同時納悶為何這位首次來訪的京城女魔頭,連迷路也沒有,這么一路直順到舜華小姐的閨房。
“行了,我自己去找絮氏舜華吧!”
“可是……”
舜華回到自己家中,簡直是像魚兒終于歸水,她特地將連璧留在白府外,就是要跟白起哥大訴苦水。
她心里壓力好大啊。她好害怕有人認出她不是崔舜華,好怕她不小心毀了崔舜華的身子,更怕有人想害死她……她只能找白起哥了。
只要白起哥信了她,重擔就能分了大半出去,她就不必害怕到夜夜都不敢在崔府里睡覺了。
當她一時院子,就聽見白起哥在房里的聲音道:“這春神有什么好瞧的?不就是一個女人么?”
“哥,你真是太沒情調了。這個女人,一生就這么一次,是北瑭京城所有百姓心目中唯一的春神。如果我見了她,也是要拜一拜、摸一摸的!
舜華聽見這再耳熟不過的女聲,美目頓時濕了。
絮氏舜華此刻心里所想,院里的她很清楚。她在想,不病的時間愈來愈多,只是體弱點,等她再好一些,輪到白家請春神時,她也有這個機會可以當一回春神賜福給大家,只是,這種孩子氣的夢想是不好意思跟白起哥說的。
她一直以為她會好的。
她還記得,就是這一年開始,她本來都叫白起哥的,但她從七兒那里得知白起哥與柳家小姐走得近,她就改口叫哥了。
白起哥三字,是不同姓的男女在叫的。她改叫一聲哥,是在暗示他,其實他們早就情若兄妹了,是自家人了。那么,不管白起哥愿不愿意完成親親爹爹娶她的承諾,都無損他們已經是親人的事實,不是嗎?
其實她很清楚白起哥教她成為大家閨秀,但她骨子里還是偏孩子性,甚至,形容她是一個還沒長大,尚需旁人為她撐天的姑娘都不算夸大,而白起哥早是大人了,大人娶小孩,委屈他了,何必呢?何況多了個嫂子,家人多一個,不也很好?白起哥該想透了才會去提親,可惜他太好面子,始終不肯提。
她病死的那天,白起哥正去提親。然后呢?
家有死人多穢氣,是不是又會拖住他的婚事?
閨房里一陣安靜。接著,她看見白起推門而出,舉止輕靜,身后跟著仆人,顯然管事暗地叫人先一步去叫白起。
舜華怔怔看著他,眼里起了薄薄霧氣,一時之間只覺恍若隔世。
白起淡淡看了她一眼,上前問道:“舜華,你到我這兒有什么事?”那聲音稍微輕了些,怕驚動房里的人。
舜華見他面色不怎么好看,低聲道:“哥……”
白起皺皺眉頭!澳憬形沂裁?”
舜華心知白起哥信她不容易,她左右張望,用她生平最“凌厲”的眼神逼退他身邊的仆役幾步,然后自己補上仆役的位子,要與他說一說私密語。
哪知白起哥有禮地退了兩步,與她保持距離。
她一急,低聲喊道:“哥,我就是房里的舜……”話語突然消失地唇邊,她始終察覺到白起看她時并沒有什么感情,甚至有著強烈的防備。
為什么防她?
同樣是叫舜華,但在他嘴里喊出,怎么就有了遠近親疏之別?
對啊,此時在他眼里她尚是崔舜華,自然防她施狠,等他明白她是絮氏舜華后,就能像往常一般是好兄妹了,還能替她掩飾掩飾……
掩飾什么?
替她掩飾她不是真正的崔舜華,等到一年后,白起哥送房里的那個舜華走,再送她這個舜華走?
她心里微地一震,不由自主地冒出冷汗來。
不,白起哥不會送她這個舜華走。
這些年,他倆見面的時間不多,他總是在外忙著,可是,她知道白起會惦著她,他是會為了白家商行與人結親違背親親爹爹的遺愿,可是,只要他有辦法,他也會為了保住她而弄死真正的崔舜華。
思及此,她面色微白,聽得他道:“你是房里的什么?”
她能說么?誰不想要活下去?活到二十年后、三十年后,可是崔舜華何辜?為了她活下去的私欲,害死無辜的崔舜華,她一輩子活得也不安心。
白起眉間染上不耐,明顯有送客的意圖了。
舜華咬咬唇,小心翼翼拿出她先前急急默寫的配方。
“哥……白兄,這是小妹府里的香味配方,如果你妹妹需要,盡管拿去用,只是有些香料得從大魏南臨購來!彼肓讼耄槌銎渲幸粡。“這張配方里的香料難尋,它珍貴在夏日冷香令人心靈平靜,不如將來你成親時送給夫人,其它配方就給妹妹吧!狈凑渌浞ǘ寄苎谌ニ幬,絮氏舜華都會喜歡的,那張尊貴點的,就送給柳家千金吧。
北瑭目前還不盛行這種東西,但她想,連她這種沒有什么欲求的好姑娘都偷偷迷著這些香料,柳家姐姐應該也喜歡才是。
她印象里,的確是這一年她身邊的香囊、薰籠多了起來,里頭就是沒有這份要送給柳家千金的香味,想來白起哥會將這配方轉送柳家千金,那她這小姑也算是盡點心力了。
她心里微地苦笑。老天對她算是不薄了,如果命中注定是在一年后走,她旁人多些好處,能藉著他人之身提前一年好好對待自己。
白起先是看她一會兒,才接過這些配方。
她暗松口氣,更加慶幸自己沒有告訴白起哥真相。白起哥接下這些配方等同欠了崔舜華一個人情,但,他還是為了絮氏舜華收下了,光沖著這一點,她就覺得……這樣就夠了。
她不能讓白起哥永遠替她撐著天。就算是報答他這些年的照顧也好,她也不能讓他一痛再痛下去。
她低聲道:
“我本是要帶著一些香料過來,可惜方才散在街上。這配方是我憑印象寫出,也許有一、二味出了錯,到時要煩白兄找個師傅配一配才準!
他應了一聲,又盯著配方良久,才抬起眸看她。
“你寫的?”
這眼神充滿狐疑,讓她有點心虛。她問:“是啊,怎了?”
“……沒什么!
她強作滿面笑容,依依不舍地看了房門一眼。
“你這番人情,我定會記下!卑灼鸬溃骸爸灰蛔鰝旌θ酥拢铱梢詾槟愦k一件事!
“嘿嘿,我就愛做傷天害理之事,白兄是沒法報答了!彼靶靶ι蟽陕暎X得自己對邪氣的笑愈來愈上口了。
白起多看她兩眼,叫來管事。“親自送崔當家出門!
她摸摸鼻子,再偷看寢房一眼,袍袖一揮,負手跟著管事走了。
白起目送她半天,又低頭看著配方。他尋思片刻,又輕輕推門而入,回到舜華寢房里。
他沒驚動已經睡著的舜華,七兒想上來服侍,他擺擺手,走到書柜前隨意取下一本書。書里有舜華偶爾記下的字句,他再攤開配方,一比對,字跡真有八、九分想像。
以前他沒有注意過崔舜華的字跡,剛乍看之下,真以為是舜華寫的。
“哥?”舜華翻了個身,替她蓋妥棉被。微地彎身之際,忽地瞥見她一頭柔軟又蓬松的長青絲。
北瑭氣候偏冷,日日沐浴極易風邪入侵,是以百姓是不喜日日沐浴的。曾有一度他與她爹以為她之所以體弱多病,是因為她愛沐浴以致風邪纏上她,她爹疼她,什么都依著她,但他不會,便強制她禁澡,這一禁,禁了三、四日,她就像曬干的梅子沒氣沒力直喊臭,還不如她天天沐浴時精神些呢。
因此她這怪癖也就任她沿了下來,非但如此,他跟她爹多少也被她染上這天天沐浴的習慣,但在北瑭京城他幾乎沒遇過像她一般愛沐浴洗發的人……
崔舜華她……他思及方才崔舜華靠近他時,秀發柔軟似瀑,與舜華倒有幾分神似。以前,崔舜華就是如此么?
“舜華,笑兩聲!彼龅。
舜華本要睡去,聽得他道,掩嘴笑著:
“嘻嘻。”她本想露齒嘿嘿一笑,但她怕這是白起哥試探她是否真成了大家閨秀的奸計。
他滿意地笑了,眼里也暖了些,柔聲道:
“沒事,你睡吧。”
薄暮殘留的夕光將北瑭京城籠上一層光渾,已經迎過春神的街道上,人群早散光去了,因而顯得有些冷清寂靜。
寬轎路過時,尉遲恭正好倚在轎窗邊,準備閉目養神,忽地,巷間樹后地上一抹紅裙擺落入眼角。
他眼皮一抽,合目。
那樣的裙擺再眼熟不過,在北瑭里唯一穿西玄女裝的也只有一個人。尉遲恭對此女素無好感,先前在茶樓前救她,不過是仁義之道,見死不救非常人也。如今她縮在樹后不知鬼崇什么,與他再無干系……
這里是白府的后門,顯見她自茶樓劫后余生后,趕忙來見白起。白起對崔舜華向來是客氣中帶著疏離,能不招惹就不招惹。京城四大家,白起是唯一半名門的富戶,而這半名門還是他家中有絮氏之故。北瑭知道絮氏的人不多了,除了宮中皇族外,就只有名門富戶深知絮氏的底兒。
崔舜華自是明白白家底兒的。
尉遲恭忽地張開俊目,喊道:“停轎!
轎子一停,與他共坐一轎的年輕族人轉向他,微笑道:
“當家莫不是見到什么,又想操勞一番了?”
“小事一樁,我去去便返!蔽具t恭出轎,走回巷間。
樹后那抹朱紅依舊未動,藉著風聲,他聽見“嗚嗚嗚……”小貓似的哭聲。他心里略訝,這哭聲分明來自樹后,是他錯認了么?崔舜華在哭?還是京城有另一個女人膽大包天敢穿西玄深衣?
雖然不太情愿,尉遲恭仍是毫不遲疑地繞到樹后。
樹后的女子果然著朱紅深衣,高挑的身子縮成一團,埋膝痛哭失聲著。除非崔舜華是雙胞胎,否則眼下這姑娘,肯定是崔舜華沒錯。
思及此,他心里再起熟悉的突兀感。
他想起,在茶樓前他及時救命,這崔舜華明明雙腿在打顫,居然還能連連跟他道謝,言語之間拿他當大恩人看待……不,更早以前她在茶樓里的舉手投足……半個月前那場夜晏開始,崔舜華就處處透著異!谶沒有人苦苦求情前她就饒了崔家家樂,這實是道例。
他在原地好一會兒,她終于抹去眼淚,抬起臉,那眼兒全紅,滿面梨花帶雨比我見猶憐更躍上一個令人驚恐的層次。
尉遲恭不曾看過女人爆哭成這樣,但,她這哭法跟他見過的小孩滿面糊著眼淚鼻涕沒兩樣,他面色不變,平靜道:
“連璧一直在白府大門等你。你要從后門走,也得連絡他一聲才行。”
舜華淚眼傻傻望他,一時不知所措嘴巴成蛋型,直覺應道:“好……”
尉遲恭不著聲色道:
“今天的風,甚強,總是容易讓人眼里進沙土!
“……嗯!
“白府門外強風本是無心之過,這也怪不著白起,是么?”
“……嗯。”
“天暗了,我叫連璧過來后門吧!
舜華見他面色不改,轉身即走,不由得暗自感激。
他當作什么也沒看見,正合她的心意。她想,她躲在這里哭得天昏地暗簡直丟光崔舜華的面子……
可是,她真的忍了很久!
以前她躺在床上時,總是懷著無窮希望,相信自己有一天會成為北瑭最健康壯碩的姑娘,而現在,明知一年后極可能是她再度死期,她也只能一天又一天絕望地等著那一天的到來……原來,世上有了希望,哪怕這希望隨時會消逝,那都是人生支持下去的最大動力。
如今,老天給她的命就是如此,她認了,但她在崔府日日夜夜膽戰心驚,無人可訴……連白起哥也不能。她不能自私地連累白起哥,她得自己承擔下來,這次崩潰大哭,就當情緒松一松,以后可要振作起來,不能丟了絮氏的臉,舜華鼓勵自己,亂抹著眼淚,模糊的目光落在尉遲恭背影上。
這人,也算好,不,是挺好的了。
半月前,他有意擋在家樂前轉移她的注意,那時她尚未察覺他的用心,今日他明明可以與戚遇明一逞英雄之爭,救上伊人姑娘對他必定有利,他偏臨時控制馬兒,不讓馬兒傷到人群,方才還替白起哥說話呢……
真是一個大大的好人哪。
她回憶絮氏舜華的那段日子。在她死前半年間,其實她很期待他突如其來的拜訪,那簡直成了她生活的重心之一。
不管當時他是抱著什么目的而來,她該感激他的,不是么?
她只來得及看完《京城四季》第六集一半,那時他還是處在癡戀佳人的配角階段,可惜佳人一直無意……
她……除了等崔舜華回來外,可以讓一個大大的好人抱得美人,那絮氏舜華最后一年也不算白過……這想法一生出,就不停熊吞她其它小小的猶豫。
與其自怨自艾過完這一年,不如讓自己過得有意義點!
舜華胡亂擦干眼淚,火速沖向轎子。
尉遲恭才剛入轎坐下,對年輕族人道:
“走了。”話才說完呢,就被柔軟綿綿的嬌軀沖撞。他的俊臉立時黑了,第一反應是穩住轎子,不讓身邊的族人跌出轎外。
鼻間全是亂七八槽的香氣,想都不用想是誰在偷襲他。
“干什么你?”他罵道,托住她的腰間甩到一旁去。
她眼冒金星,仍是積極地湊過去,對他說:“尉遲公子,你真是個好人,我力挺你!”
“力挺什么?出去!”
“我無條件力挺你追伊人姑娘!”
他的大掌本是蓋住她的臉,想用力推開她,聽得她說出這種話來,其實很想一個用力,直接讓她頸斷人亡,少個禍害!無條件力挺他?不,崔舜華根本是為了戚遇明!還想再來害他么?
她一直要逃避他的掌力,但左移右移,他的掌心一直扣在她的面上。
她不得不說:“我鼻水流出來了……”
“噗!庇腥诵α顺雎暋
舜華一回頭,就見身旁有個陌生年輕人。他穿著北瑭常服,眼上蒙著淺黃長巾,她下意識做出反應——硬出越過尉遲恭,擠到他與轎身夾縫間坐下。
不好意思,她骨子里還是有大家閨秀的風范,不喜與不熟的人共坐。
尉遲恭面色微變,見她擠來擠去為自己爭取空間,他終是稍稍挪點位子給她。
“當家何時認識如此活潑的小姐?”蒙眼的男子笑著,轉向她那方向,道:“在下蚩留,是尉遲族人!
蚩留?舜華不識此人,但也知道蚩字只有北瑭人所有,加上在北瑭國土上敢拿明黃巾蒙眼的,她敢肯定此人是北瑭神官之一。
她記得尉遲一族出身名門,家中幾代出生神盲者,雙眼看不見,但,第六感卻出乎常人,甚至能代北瑭陛下與上天溝通。
入宮當神官者,需摒棄原有的姓氏,意指不再心念家族,全心為皇上做事……臺面上規矩是如此,但神官怎會不暗自為家族謀福呢?神官里,像他這樣天生的神盲者不多,可是,將來能當上大神官的,必是如他一般的神盲者。
能與上天說話啊……不知道老天會不會偷偷跟他說,她是冒充的崔舜華?思及此,她下意識把自己縮小,試圖藏在尉遲恭的身側,開始后悔上轎了。
尉遲恭沒察覺她的急速縮水,對蚩留低聲道:
“她是崔舜華,你不是識得么?”
舜華耳朵長長,連忙補了一句:“正是。神官大人,我聲音你聽不出啊!
蚩留先是一愣,接著微微一笑:“這話說得有趣。不知兩位在玩什么把戲?崔家舜華小姐不喜有人冒充,小姐出轎后莫再提此事!闭Z畢轉向尉遲恭,不解為何平日照顧老小的當家,居然陪一個姑娘玩這么危險的游戲。
舜華聞言,暗自汗流不止,很想二話不說抱頭逃出轎外,找個地方把自己埋起來,但她心知要真這樣做,那真真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了。
她力持平靜,淡淡地說道:“神官沒了眼力,耳力也差了么?我崔舜華是天下獨一無二的,你竟說我是冒充的,怎么?你打從心底瞧不起我?”她內心流了一缸子的淚。對不起,神官大人,請不要記恨,不要回去詛咒我啊!
尉遲恭對崔舜華這等說話態度早已習慣,只是這次她語氣虛了不少。他沒放在心上,只道:“她確實是崔舜華!
蚩留聞言,停頓半天,綻出笑來!笆俏沂ФY了,還盼崔當家見諒。”
“這次就算了吧。神官,今天春神日,照規矩,神官可以回家過上一夜,現時你也是要回尉遲家住上一晚?”舜華試探問著。
“我回府里與當家一塊用飯,就要回神殿!彬苛舻。
聽尉遲恭對轎夫吩咐繞到白府大門前連璧那兒,她連忙插嘴:
“尉遲公子,等等,等等,我有話與你說。”
他看著她。
她淚珠尚盈于睫,但唇瓣一揚,嫣然一笑:
“尉遲公子,北瑭京城四少向來生意交融,不分彼此,但在交情上卻淡得跟無味清水一般,這是大大不妥。這樣吧,舜華就賣你個面子,上尉遲府住個兩天,咱們琢磨琢磨,看看有什么好法子讓你贏得美人心。”她刻意低聲說著,實在不想讓他身邊的神盲者聽個仔細,抓她把柄,押她上火場。
“……”清冷的臉龐全黑。
“嘿嘿!彼旖峭嵬幔a上崔舜華式的邪笑。驀然心情大好,有了積極過日子的動力,全得感謝他!
“……”尉遲恭嘴角,撫上額角。這女霸王,裝得跟個可愛的孩子一樣做什么?
年輕的神官雖看不見,聽得那兩聲邪惡十足的笑聲,不由自主也轉向她這頭,若有所思。
她笑咪咪,又咳了一聲,再補強一下:“嘿嘿!就這么說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