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危險,試煉網羅,你已安然經過……靠主恩典,安全不怕,更引導你歸家……」
黑暗之中,她聽到歌聲。
那吟唱聲曲不成曲、調不成調,就連歌詞也不一樣,但卻像是纏著某種引力,不斷地扯動她。
讓她自黑暗之中走入光亮里。
模糊的視野中,她看見一個男人坐在床畔,手里像拿著一本書,不斷地唱著。
他始終笑著,仿佛那書里寫了多有趣的事。
他,好熟悉,但是要喊,卻喊不出名字,而他的發烏黑油亮,束起的發上,戴著一只白玉束環,那束環中間鑲著金,讓那曾經破裂分離的鴛鴦再聚首,她看得怔忡。
而他的穿著怪異,少了一邊袖子的長袍上,各色牡丹正盛開著。
突然,他開始咳,劇烈的。
那熟悉的聲音,騷動著她的心,她不由得到他面前,看見的是沒有血色的枯槁面容,找不到昔日的意氣風發,更不見他笑得壞心眼的邪氣。
「……爺兒!顾摽诤暗,自己疑惑著。
他卻像是充耳不聞,繼續咳著,直到咳出了血。
她瞪大了眼,心間的痛楚爆開蔓延,連結起她的記憶碎片想起他是她的誰,而他手中拿的——是她的日記。
「爺兒!」
聽到喚聲,她側眼望去,小彌和徐管事沖進房內。
「爺兒,你要好生歇息,你要珍重……」徐知恩噙著淚說。
「沒事,你們出去!褂窈庵畣÷暦愿。
「大爺,你不能再不吃東西,你如果不吃東西,要是少夫人醒來,一定會生氣的。」小彌勸道。
她皺起眉,視線往下,是不敢置信。
他……瘋了嗎?
他竟沒將她下葬,而讓她睡在床上……
「對,她肯定會很生氣!褂窈庵哉Z著,忽地抹笑!赴焉攀扯藖,我和她一道吃!
她不禁滑下淚來。
是主讓她再見他一面的?可是,不該是這樣的,她不想看見這樣的他……而且他的身體怎會又轉壞了?
此消彼長……她既然死了,他應該就要好了才對呀!
「大爺,你先吃,等少夫人醒來再要她吃就好。」
「不,她吃多少,我就吃多少,她不吃……我也不吃。」
小彌在他面前一跪。「大爺,都是我的錯,你罰我吧,你別折磨自己……已經三天了,該將少夫人入殮了,你清醒一點,少夫人已經……」
「出去!」玉衡之低斥,「你跟我說,練凡不是練凡……她也說過,她是她的主將她帶來我面前,就算她的魂魄暫時離去,也必定會歸來!
雖然荒誕他寧可相信,他只剩一絲希望支撐著。
主,如果禰真的如她所說的,是無所不能、無所不在,就求禰把迷路的她送回來吧。
「可是……」
「我不要聽,全都給我出去!」
他要和她獨處,看著她寫下的點點滴滴,從字里行間里去尋找她的微笑,去找尋她沒有埋怨的樂觀和歡喜,還有偷偷藏在心里的情意……這是他的,他不和人分享。
「大爺!」
「出去!」
他萬般憐惜地輕撫她的頰,收攏著她的發,一手牽著她,一手拿起日記,翻開她寫下的歌詞,唱著,「奇異恩典,何等甘甜,我罪已得赦免……前我失喪,今被尋回,瞎眼今得看見……」
這歌她唱過許多回,原來他都聽在耳里,如今,這歌是他唱給她聽,一字一句牽動她的魂魄,讓她逐步地靠近他,她才發現,原來……主為她顯露神跡,真的引領她歸家,如今他一遍遍地唱著……在歌聲里灌注了他的信念,是他加深神跡把她給留下,而他的病未愈,是因為她還活著……
這想法一上心頭,她不禁抗拒著。
怎么辦?如果此消彼長還存在,那么她的歸來,不是要害了他?
可是不歸來……他該怎么辦?
主啊,為何給她如此兩難的抉擇?不,似乎無從選擇,因為她的魂魄由著他的歌聲牽引,她的魂魄漸漸不受控制。
「許多危險,試煉網羅,你已安然經過……靠主恩典,安全不怕,更引導你歸家……」
一陣天旋地轉之后,渾身爆開難以言喻的痛楚,而他的歌聲還在耳邊,騷動著她的靈魂,存心讓她走不開。
這人霸道得可惡,卻又無比深情,教她萬般憐惜,教她不知該拿他怎么辦。
感覺她的手指動了動,玉衡之一震。
他緩緩垂下眼,幾乎是屏息以待。
一會,她的羽睫輕顫,他看見她皺緊眉頭。
玉衡之瞪大眼!竵砣恕旖凶佣Y過來!快!」
在衛子禮的證實下,練凡清醒的消息傳遍玉府,玉巽之得知消息,更是立刻回到府中。
寢房內,聚集數個人,只為目睹這死而復生的奇跡,然而古怪的是,練凡打從醒來,始終面無表情,也不說半句話。
「練凡,你得喝藥,這樣才會好!褂窈庵诖策吅逯。
但她只是低垂著眼,默不作聲。
「還是你不想見我?」他擱下藥碗,啞聲問:「你還在氣我?」
她閉上眼,疲憊不已。
玉衡之靜默半晌,苦笑道:「你不想看到我,我走,只留下小彌照顧你,好不好?」
話落,將落碗遞給小彌,起身時卻踉蹌了下,幸虧玉巽之眼明手快將他扶住。
「大哥,肯定是你都不用膳,所以練凡生氣了!顾槃莸。
玉衡之恍然,「對……好,幫我準備膳食,就擺在隔壁的暖房!
「好、好!褂褓阒渤鐾猓匝凼疽庑⊥窈投瑑黑s緊去準備。
「走,我們先出去,讓少夫人好好休息!
玉衡之一聲令下,所有人全都退出房門外,只留小彌一人。
她端著藥碗,跪在床邊,噙著鼻音道:「少夫人,你連小彌都不理嗎?是不是氣我去得太久……」
練凡緩緩張開眼,「小彌……你的額頭怎么了?」她的額頭結著痂,那傷像是這幾天給磕撞的。
小彌聞言,淚如雨下!笡]事,一點事都沒有,倒是少夫人,你喝藥好不好?」
「扶我起來!
「好。」小彌將藥碗擱到幾上,輕手輕腳地扶起她,再端起藥碗,卻見她搖搖頭!干俜蛉?」
「你……跟他說,他如果不把自己照顧好,我再也不見他!
「好,我待會就跟大爺說,你先喝藥吧!
「不,你先去說,然后……順便幫我準備一份膳食,我餓了!
小彌笑顏逐開!负茫荫R上去處理!
看著開心離去的身影,練凡低聲道:「小彌,對不起……」她吃力的站起身,扶著床柱,一步步地朝書架走。
那天年盛中從暗道潛入,她記得就在書架邊。
她摸索著機關,轉動一尊玉觀音時,果見書架往兩旁退開,她走入里頭,找到機關闔上了墻,走在黑暗之中。
如果可以,她也不愿意走,畢竟她是如此渴望,與他長相廝守。
可是,她不能。
他的身體又出了狀況,如此此消彼長,她早晚會害了他的……如今,她總算明白他怎能狠心將她推開,不是不愛,反而是因為太愛,太怕失去,一如現在的她,為了保住他,只能走得遠遠的。
最好是主能夠馬上把她帶走……他雖會悲傷,但有很多人在,他很快就會走出傷痛的,一定會沒事的。
走到盡頭,她推開門。
小徑通往后門,此刻已是掌燈時分,后門無人看守。
她一步一趑趄,步伐踉蹌,但還是強撐著走到后門,拉開門,頭也不回,但才走了兩步,便已無力地軟倒在地。
她掙扎著要動,力氣卻像告罄,怎么也動不了,她只能悲愴地躺在地上低泣,直到后方突然傳來腳步聲,她被人一把抱起,對上一雙陌生眸子。
「你……」
「大爺,不好了,少夫人不見了!」
正在暖房用膳的玉衡之立刻放下碗筷,沉聲問道:「好端端的,人為什么會不見?」
「少夫人說她肚子餓,我去準備,哪知道回來……」小彌哭喪著臉。
「后門!」他吼著。
所有人跟著他要前往后門,但才踏出翠嗚水榭的拱門,便瞧見一行人走近,而帶頭之人抱在懷里的不是練凡又是誰。
玉衡之瞇起眼,率著人與其對峙著。
「放下我的妻子!顾芍@群覆面的人,猜想他們恐怕就是當初和年盛中勾結的山賊。
他伸出手,要身后的徐知恩和玉巽之別輕舉妄動。
為首的男人只露出一只眼,饒富興味的盯著他,沒有應聲。
「你們到底想做什么?要銀兩?盡管開口!」玉衡之心下恐慌,但雙眼卻炯亮地緊盯著對方。
「如果我要你跪下呢?」為首的男人低笑著。
玉衡之撇撇唇!高@有何難?」他毫不遲疑地雙膝跪下!钢灰惆盐移拮舆給我,我什么都答應你!
「大哥!」
練凡不禁淚如雨下,不愿見他為了自己這般愛辱。
「等等,你是那天在聚祿城幫我找來徐管事的人吧。」小彌往前一步,打量著為首的男人,對那雙眼睛和聲音感到熟悉!肝也恢滥闶钦l,也不知道你有什么目的,可是請你高抬貴手放了我家少夫人……她身體病弱,已經禁不起任何折騰,我求求你……」
她跪伏在地哀求。
玉衡之和徐知恩交換了記眼神,推想當日發生的事。
「要你做什么都愿意?」那男人笑問。
「是,我什么都愿意!剐浱ь^道。
那男人笑了笑。「說笑的。」他走向前,將練凡交還給玉衡之!府敵跄晔⒅袑ξ艺f,玉府為富不仁,又欺凌其妻,所以我才會愿意與他合作,可是后來我發現他是騙我的,很抱歉,為我之前對玉府造成的損失!
「沒關系,事情都過去了,這回的事還多謝你幫忙!褂窈庵o抱著妻子,誠心道。
「不用謝,我犯了錯就要彌補,而且也算我和尊夫人有緣吧,我經過玉府后門時,瞧她倒在地上,送回她只是舉手之勞罷了!鼓腥嗽捖,一記眼神,后頭一行人訓練有素地離開。
玉衡之聽得怔忡,低頭問著妻子,「為什么……你不是想回來嗎?」
「此消彼長……這一次,死的會是誰?」她低泣著。
她能歸來,也許是因為他的祈愿和深情,又也許是因為主的憐憫,可是他呢?
「人終究逃不過一死,這一次,我寧可抱著你一起死,也不愿獨活!顾麊÷曊f道,「練凡,我不要再嘗到失去你的滋味,我怕了……要是有那么一天,我們一起走!
「傻瓜!
「傻瓜配饞鬼,剛好。」他低笑著。「況且你本不屬于這里,如今死而復生,此消彼長的命盤會破解也說不定。」
他記得于軒說過,命盤的糾纏是至死方休,而她已死過一回,也該解套了吧。
「真的嗎?」
「咱們相守,自然會知道答案。」玉衡之笑著,拉起她的手!高@一回,你敢不敢跟我賭?」
睇著他半晌,練凡伸出尾指道:「一言既出!
「駟馬難追!顾o緊地勾著她的尾指。
未來如何,他們終有知道的一天。
一年后,探月亭。
「味道怎樣?」嬌軟的嗓音揚起。
「還……不錯!
「巽之,你為人不公正,依我看這總帳房一職,我得好生考慮了!
「……爺兒,你的意思是說,很難吃嗎?」練凡扁起嘴。
「不,是不能吃!
她的臉一垮,玉衡之立刻愉快地揚起笑。
「你好壞。」她作勢要打他,他則順勢將她拉入懷,讓她坐在自個兒的腿上。
「我不壞,你不愛!
「才怪!
「對,我很寵你,所以你很愛!
「你到底是哪里寵我了?」自從身體好轉之后,她一逮到空閑,便到廚房研究各種餅,甚至企圖做出披薩和蝦餅,可是不管是哪種餅,他給的評價從沒變過。
「瞧見那條溪了沒?現在我把它取為萬文溪!
看向溪底為數不少的銅板,練凡羞窘地垂下臉!笡]有到萬啦……」誰要許愿池離那么遠,害她怎么都投不進去。
「總有一天,會成為萬文溪!顾Φ,摟緊她。
「喂……」她小小掙扎一下,使眼神,讓他別忘了二爺就坐在對面,而亭外還有徐家兄弟和小彌、小婉、冬兒。
很多人在看,她會很害羞。
「如何?」他笑得邪氣,看向弟弟。
玉巽之咳了聲,立刻起身!复蟾,這幾天日穆國的商隊會到北場勘馬,我也差不多要出發,順便去探視秀緣!
艾秀緣從一開始就沒真正地嫁給玉衡之,于是在練凡歸在之后,便由玉衡之作主,將她嫁給北場的看守官。
「去吧!顾牧伺膸げ!笌げ镜任铱赐,我再要知恩送去給你。」
「是!
待玉巽之走遠,練凡又輕推著他!负昧耍瑒e老抱著我!
「不抱著你,你要是又溜了,誰賠我?」
「真會記恨。」她咕噥著。
打從那晚過后,他們幾乎形影不離,她去哪,他便跟到哪,然而慶幸的是,一年過去了,兩人的身子持續好轉,仿佛那交錯的命盤已經徹底瓦解。
「記恨的是你,老是做些怪餅讓我吃,這不是在報復我,是什么?」玉衡之打趣道,一手撥弄著她剛研發的豬肉餡餅。
「你……」她氣得扁起嘴。
他卻突然吻上她的唇,嚇得她瞪大眼。
「記不記得我說過,你只要在外頭扁一次嘴,我就吻一次!
「這是在府里。」
「是房門外。」
「……」卑鄙。
她努力讓自己看起來面無表情,免得再著他的道。
玉衡之低笑,嘗著餡料太咸、皮厚不酥的豬肉餡餅,就算真的很不合他的胃口,他總是吃得連渣都不剩,而且吃完之后,總是會摟著她說:「娘子,我很愛你!
練凡羞怯地垂下眼,「我也愛你!惯@話真的很羞人欸,可是他每回都會逼著她說,說久了,也習慣了。
「我們跟老天再多偷點時間吧,然后生個孩子!贡е涯樫N在她頸項上,他笑得一臉幸福。
「……你行嗎?」
玉衡之聞言,笑瞇眼。
那笑意讓練凡頭皮發麻,趕忙笑道:「對了,你應該渴了,我去泡壺茶!
「娘子,記不記得我說過,你在房里微笑一遍,我就吻一遍!乖捖,他吻上她的唇。
「等等,這不是房里呀……」
「我現在就把這里變成房!顾挥洀椫福旒倚值芰⒖躺锨,飛快地橫拉出木墻,阻絕了外頭的窺視,儼然像間房。
「你……」真的好卑鄙,探月亭什么時候設了這裝置?
「接下來,就讓你知道,我行不行!褂窈庵樕献闹笫衷谒砩仙χW。
練凡嬌笑閃避,大喊道:「不行!」
煦暖的夏初午后,兩人嬉鬧著,最終化為旖旎春情,纏綿繾綣。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