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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 第五章 鬼畫符(2)
作者:典心
  委靡潦倒的鄭堆坐在殘桌破椅間,往日的自信都被罵得一干二凈。梳得整齊的頭發被推得亂了,花白的發一綹綹的落在眼前;最好的衣裳被揪得破了,露出枯槁蒼老、斑斑點點的皮。

  愣了好一會兒后,他用顫抖的手握筆沾朱砂,不用黃紙,而是朝著廣場邊的矮墻上,一只曬著太陽、翻著肚子舒服扭動的狗兒,凌空畫出一道平安符。

  頓時,狗兒哀嚎一聲,雙眼翻白、舌頭外吐,像中了無形的箭,當場就斃命。

  鄭堆緊緊抱住頭,蜷縮在毀壞的攤子里,絕望是無底深淵,連他的哀嚎都吸收殆盡,一聲都喊不出來。就連死亡都未曾讓他如此崩潰。

  從小到大,他學的就是畫符卜卦,他擅長這件事,也只會這件事。

  爹親為這件事夸獎他、鄰里為這件事對他刮目相看、人們對他敬重不已、鬼與妖走過他面前都要畢恭畢敬。他人生的意義都來自這件事帶來的自信,能想起的每段記憶,都跟這件事有關。

  除此之外,他什么都不會,只是一個老頭——

  不,是老鬼。一個畫符不靈的鬼。

  他倒臥在地上,無聲啜泣,比被遺棄的娃兒更無助。雖然三魂七魄都還在,卻覺得失去一切,連臨死前的痛苦都比不上此時的萬分之一。

  那些以前會熱切打招呼、送水送吃食、主動圍靠過來的人們,全都避得遠遠的,任憑他的魂魄被日光曬得淡去,也沒有半個人去理會。

  不知是誰把鄭堆的墳也糟蹋了。

  鄰近幾座墓的主人聽到傳言后,也不敢再跟他來往。他成了道地的孤魂野鬼,偶爾出來飄蕩時,被昔日顧客遇見,還會遭來一頓痛罵。

  他躲避人群,只在深夜時分于草原上走動。

  明明知道不該,但他還是無法忘記畫符。他對著夜空揮舞著筆,任朱砂灑過他的腳邊,每道符咒練了又練,只留最后一筆,不敢完成。

  草原被朱砂染紅,他走過的路徑,道道都紅得像灑落的血。

  這樣過了很久。

  又似乎沒那么久。

  有天深夜,烏云遮蔽月光,草原上連風都沒有。

  他從躲避處爬出,滿頭花白、衣衫襤褸的拖著腿,漫步在雜草之間,拿出懷中珍藏的筆,從最簡易的符咒寫起——

  啊,這是他三歲起就學會的符,爹親高興得買了串糖葫蘆給他,圓胖的山楂沾著厚厚糖衣,里頭還塞著豆沙餡,咬起來又脆又甜。

  朱砂揮灑,符咒一道比一道復雜。

  五歲時學會的符。

  七歲時學會的符。

  十歲時學會的符。

  十五歲時學會最復雜的符后,他也在那年出師,代替爹親擺攤,舊客們都來慶賀。他當場替爹親寫下長命百歲的符咒,爹親也在滿百歲過后,含笑逝去。

  如今,牽連他與人世的那件事消失,他的魂魄一天比一天薄弱,漸漸化成深夜的淡影,不知何時就要被絕望稀釋到蕩然無存。

  凌空的筆抖下朱砂,沒寫成就停手。

  「老人家符力不淺!」

  陌生的聲音從身后傳來,不論是語句或聲音里都蘊含著他最饑渴的贊譽。

  有光芒穿透他的魂魄,從后方亮起,從朦朧漸漸清晰。

  他轉過身去,驚愕的看見先前走過的空曠草原上,竟出現一桌兩椅,樣式華麗、

  雕工精美。一個男人穿著飄逸白袍,悠閑的坐在椅上,吹開碗里的茶葉,慵懶的啜了一口,才對他露出笑容。

  男人長得俊美,笑起來更是能讓花季時綻放得最美、最艷的花為之失色,慚愧得枯萎凋零。

  但是,男人的俊美中透著濃濃邪氣。那是鄭堆見過的妖物總和后,也遠遠不及的邪氣,白袍的陰影下,是無盡的晦暗。

  「老人家,請過來喝一杯茶!

  他笑著邀請,黑影有如活物般從腳邊四散開來,所經之處草兒都枯死。

  鄭堆畏懼著。

  可是,他太過寂寞,沒有人對他友好-連看他一眼都不愿意,這俊美的男人卻愿意對他笑。他像是在沙漠中行走,瀕臨渴死之前,就算知道是最毒的酒,都愿意痛快喝下。

  鄭堆誠惶誠恐的走上前,見到桌椅潔凈,一時不敢坐下。

  「老人家在硯城里畫符多年,聲名卓著、遠近馳名!

  男人溫聲說著,用贊譽補足他失去的自信。

  驀地,昔日的從容涌現,鄭堆精神一振,像是回到最輝煌的盛年。再富麗的門戶、再精美的擺設,他不知看過了多少,每戶主人都對他敬重有加。

  瑟縮的腳步變回以往的昂揚大步,連衣衫都恢復整潔。他撩開衣袍,坐上空的那張椅子,端起杯子就口。

  茶很濃郁,有著不明的苦味,卻滋潤他的魂魄,深深的潛入其中。

  「唉,死了,一切就變了!

  他感慨著:「符咒不靈,人鬼都嫌,累積三代的名聲都毀在我手里!

  男人又啜了一口茶,微微淺笑:「我見您符力仍在,要再畫符該是輕而易舉!

  「真的嗎?」

  鄭堆睜大雙眼:「那我的符咒為什么道道都沒用?甚至還有反效果,毀了我這些年的成就?」

  「人死后成鬼,就是陰陽顛倒。」

  男人說得輕松,桌上瓷壺飄起,穩穩的在空杯里注入八分滿,一滴不多、一滴不少。

  「只要換樣道具,您的符咒又能如往常一般靈驗!

  「要到哪里去才能找到那樣東西?」

  鄭堆追問著,興奮得雙手直晃,茶杯里濺出液  體,點點滴滴腐蝕桌面,他卻沒看見。

  「說來也巧,我這兒就有一塊。」

  男人信手從袖中掏出一塊黑色的墨:

  「朱砂陽剛,您生時有用,死后卻適得其反,不如以陰黑相助。這是取萬條毒蛇煉制成的,只要改用此墨,您的符咒就能靈驗。」

  「你——您——」

  鄭堆在不知不覺間已經跪下,仰望著男人,期望得顫抖。「求求您,不論您開價多少,我都愿意跟您買下!

  如果拿復生與黑墨兩樣讓他挑選,他無疑會選擇后者。

  「這塊墨不賣!

  男人淺笑著,徐徐傾下身,好言好語的說道:

  「我能把墨給您,但是,您要答應為我做一件事——」不等男人說出條件,鄭堆就狂亂點頭。

  他愿意做任何事。

  四方街廣場一角,空了許久的位子又擱上攤子。

  鄭堆彷佛沒事般,如常擺攤開業。

  起初當然沒人光顧,鬼跟妖也指指點點,對他不屑一顧。倒是有初來乍到的生意人買了符咒回去,事事順遂、件件靈驗,感恩的回來道謝。

  這樣的人愈來愈多,原先猜想是鄭堆自導自演的人們,聽到鄰城傳回來的聲譽,漸漸也放下心防,先去求些小事,發現真的靈驗后,客人們才開始回籠,都像以前那樣來求他。

  不但客人回來了,人們的熱情也回溫,招呼聲變得響亮,連娃兒都繞著他的攤子玩耍,一切像是都沒變,他終于又能重操舊業,做他唯一會做的事。

  鄭堆生意回歸順遂后,硯城里卻開始有了異變。

  成人男子被發現渾身血污的陳尸家中,每個尸首都沒了肝臟,一天死去一個;但不同于先前,尸首都被留下,像是刻意的挑釁。

  一具又一具的尸首,日日被送入木府,死者有的神情驚恐,有的如似睡夢般安詳,各種死狀都有,共通點是被活活剖取肝臟——擺明就是公子所為,負傷的他已經恢復到能夠再奪人肝而食。

  左手香依照約定,從尸首中挑出中意的器官,修復得不見傷口后,才將尸首發還給家屬安葬。眾人哀凄時,只有她唇上噙著幾乎看不見的笑意。

  被姑娘派出查探受害者屋宇的信妖,發現每間門上都有無色的數字,要在月光下才看得見,而且不論怎么擦,就是擦不掉。

  聽了這訊息,姑娘喝下一口用最靠近雪線的那株梅花最早長出的花蕾,所制作的暖暖甜湯,才說了一個字:

  「換!

  這晚,鄭堆收攤后,來到一戶人家門前。

  人還是他白晝時就挑好的,他淸楚記得這戶有男丁,年紀輕、身體強健,完全符合男人開出的條件。

  他不是不知道男人做了什么事,那些悲慟的家屬奔過他攤子前時,落下的淚久久沒干。但是恢復符力的感覺太美好,好得能將罪惡感洗滌得一干二凈,教他日復一日為延續符咒靈驗,間接殺死那些男人。

  只要符咒靈驗,不論是人是鬼都會歡迎他、接納他。畢竟被疏離嫌惡的感覺遠比墳墓里更冷,一個連鬼都嫌棄的鬼,要多寂寞有多寂寞。

  再說,又沒有人來求助,人們都跑過他的攤子前,視而不見的去跪在木府的石牌坊前,哀哀哭求姑娘。

  鄭堆聳聳肩,舉起筆來,在門上畫下數字。

  月色之下,門上浮現「十」。

  雖然筆上沒有沾墨,但毒墨沁染,黑濁的顏色從毫毛反染,連玉制的筆管都逐漸被沁透,染進一絲絲扭曲如蛇的黑絲,即使經過清洗,劇毒也無法消失。

  寫好數字后,就不關他的事了。即使知道門內男丁今晚非死不可,他也無動于衷,飄飄然的就要離去。

  木門卻在他轉身之前打開。

  昏黃的燈光照在他臉上,一張深埋在記憶里的清秀臉兒出現在他眼前,久遠得像是在幾輩子之前。年輕女子倚著門扉,不太確定的喊了一聲:

  「爹?」

  那聲喚,讓鄭堆猛然一顫。

  「素兒?」

  他喊了出來,看著唯一的女兒:

  「你不是嫁到鄰城去了嗎?」

  記憶如浪洶涌,不羈的奔騰。

  「我們這幾日才搬回來的。剛安頓好,才想著要去看爹呢!

  女子熱絡的挽著他手臂,如兒時般崇敬他、信任他。

  「您是聽到消息了吧?爹就是這樣,樁樁件件做的都是善事,人緣好得連我都沾福!

  他張開口,卻發不出聲音,更無法在心愛的女兒面前,說出他這些日子的所作所為。

  屋子里頭有個健壯的男人正背著門在吃飯,聽到動靜便轉過頭來,跟鄭堆打了個照面,憨憨的摸著腦袋,起身湊到門前,殷勤的喊著:

  「爹!

  那張臉,就是他白晝時選中的男人。

  「爹?」

  女兒喚著,語音帶笑:

  「您是怎么了?瞧您嚇得……是久沒見面,忘了女婿長什么樣了嗎?」

  女婿!

  他竟挑中自己的女婿!

  鄭堆幾步跨到門后,用衣衫拚命擦拭,想擦掉門上的數字,但字跡入木三分,即使他磨得衣衫都破了,把手掌的皮肉都磨盡,剩下蒼白的骨,嘎啦嘎啦的刮過木板,字跡還是未淡半分。

  夜就要深了,他要快、要快、要快——

  女兒走出門來,容顏漸漸老去,站在她身邊的男人卻維持年輕的模樣。

  「爹,這是您的外孫!

  女兒從門里,牽出一個年輕的男人,笑笑的走出來,跟女婿長得一模一樣。鄭堆擦了又擦,幾乎要在門上磨出火來。

  女兒再變得更老,站在兩個健壯的男人前,又從門內牽出另一個男人,同樣的憨笑、同樣的臉龐、同樣健康年輕的身體。

  「爹,這是您的曾外孫!

  女兒已變得垂垂老矣,頭發雪白如飛瀑。她伸出手,又要往門里探。

  鄭堆失聲大叫:

  「不!」

  他擦不去字跡,雙眼恐懼得深陷。

  那男人就要來了!會活生生的挖開他女婿、外孫、曾外孫甚至曾曾外孫——那些延續他的血脈、他僅存親人的每個男人的胸膛,在肝臟溫熱的時候,逐一放進嘴里阻嚼。

  他無法要他們快逃。

  因為他知道他們逃不過。

  慌亂得手腳發抖的鄭堆,放棄擦拭女兒家的門扉,跑到對面去,匆匆寫了個「十」。才剛寫完,門就被打開。

  「爹?」

  清秀的素兒站在那里,柔笑著叫喚:

  「我們這幾日才搬回來的,剛安頓好,才想著要去看爹。您是聽到消息了吧?爹就是這樣,樁樁件件做的都是善事,人緣好得連我都沾福!

  背對門的男人起身走來,憨笑叫喚著:

  「爹。」

  「您是怎么了?瞧您嚇得……是久沒見面,忘了女婿長什么樣了嗎?」女兒問。

  一模一樣的對話、一模一樣的男人——那個被他挑中的男人!

  女兒容顏衰老,從門內牽出年輕男人:

  「爹,這是您的外孫!

  他不敢再逗留,轉身又去寫別家的門。

  「爹?」

  不論他寫了幾家的門,每扇木門后走出的都是他的女兒、都是他的親人。

  深夜里頭,他寫滿每一家的門,最后發現再也沒有門可寫。他救不了他們,無法阻止女兒悲慟露出與那些喪失親人的家屬同樣的表情。

  無路可走的鄭堆拿出懷里的黑墨,開始往臉上擦,把臉涂抹得漆黑。這樣不夠,他還在四肢上涂抹,一邊抹一邊奔逃,在夜里大叫著:

  「吃我!吃我!不要吃他們,來吃我!」

  他把黑墨都涂盡,愈跑愈遠,只想著要轉移那食肝男人的注意。為了女兒,他就算奔逃得魂飛魄散也值得。

  遠遠的,鄭堆的背影消失不見。

  容顏最老的素兒滿是皺紋的臉,像一張紙般落下,然后是她的身軀、雙腳。站在她身邊的男人也如脫釘的畫,有的大片、有的小片,從慢而急紛紛掉落,露出身后的空白。

  很快的,所有的東西都剝落,像是下了一場色彩繽紛的雪。

  偌大的空白在色彩落盡后,開始擰扭縮小、縮小、再縮小,最后折疊為柔嫩掌心上的-朵紙蝶。

  「裝什么蝴蝶?」

  站在一旁的黑龍不屑的冷笑:

  「噁心!」

  信妖不服氣,維持蝴蝶的形狀叫嚷起來:

  「我噁心?臭泥鰍,你辦得到嗎你?」

  「辦得到我也不干。」

  「那就是辦不到了!哈哈,自己無能,倒敢取笑我。」

  它拍動蝶翅,就怕黑龍來爭寵,非要爭第一,連忙討好姑娘:

  「姑娘,您說,這件事我辦得好嗎?」

  「好!顾砷_手,讓紙蝶落下。

  這次她跟公子都沒出面,只是間接交鋒。

  公子留下的線索很明顯:要吃食人肝,大可不經別人之手。他憑藉著強大的魔力,硯城里的男人之肝,都只是暫時寄放在身體里。

  會利用鄭堆,只是牛刀小試,為了證明他連鬼都能輕易蠱惑,善用最深層的欲望,挑起人與非人都抗拒不了的貪婪。

  而她利用親情抹拭了貪婪,用信妖換取被選中的那戶人家,讓鄭堆早已遠嫁鄰城幾十年的女兒換取鄭堆的恐懼,直到他自取滅亡。

  這次,她贏得輕而易舉。

  姑娘望著大廳外、庭院里第一朵梅花宿蕾,在心中想著。那么,下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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