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凊文不上班的時間就會跑到郁喬家里,不是因為有什么約定,只是莫名其妙地,他就加入了她的小家族。
他出現時,阿嬤總是記不起他,不過在對過幾句話后,阿嬤就會對他特別熱絡,也特別依賴他。
看著他和阿嬤的相處,就是齊翔或鐘裕橋也不得不承認一件事,人與人之間絕對存在著緣分。
齊翔是酷哥,但他對阿嬤的上心,郁喬看得很分明,三餐不必說,他知道阿嬤會唱歌,就不知道從哪里借來一把吉他,天天對她唱“雨夜花”。
大橋更是用心,他以為阿嬤還記得他,常常和阿嬤說過去,還拉著她一起用輪椅帶著阿嬤到處逛。
但只要蘇凊文出現,馬上就變成阿嬤的最愛。
這些天,蘇凊文對阿嬤也很好,不但開車帶阿嬤去逛街,還陪她和阿嬤回一趟老家,整理她阿公和父母親的墓。
他很有耐心,不停對阿嬤說話,阿嬤經常露出憨憨的笑容,雖然沒有回答,但郁喬知道,她很快樂。
十天之后,阿嬤親自點名,要蘇凊文送自己回療養院。
蘇凊文是個不茍言笑的自制男人,但在被點名時,他還是忍不住對大橋和齊翔丟去一個驕傲眼色。
郁喬和他送阿嬤回療養院后,他問:“要不要走一走?”
走一走?她不懂,直覺回問:“公司里有什么事需要我幫忙嗎?”
就算他在阿嬤面前很溫柔,但多年經驗告訴她,蘇凊文就是個工作機器。
“你愿意回去上班最好,如果不愿意……”他停下話,思考著有誰可以頂替她的位置。
會讓叔叔掌管營銷部,是因為爸爸認為在房仲業業務員才是營銷成功與否的決勝關鍵,營銷部門沒有什么實際效用,需要宣傳的話,大可交給廣告公司。
但在郁喬進營銷部后,幾支電視廣告的成功,讓他們突顯了自己品牌的專業形象,與其他房仲業做出區別,近來又推展網絡營銷,替他們的分店爭取到更多主動上門的客戶。那時在會議上,她說:“建立品牌形象是第一步。我們的目標是,不管要不要買房,當民眾提到房仲業時,只會想起我們“愛家房仲”。”
見他沉默,郁喬接話。“我覺得青青、阿岳和小樂再磨個幾年,會是不錯的人才!
“因為他們是你的朋友?”
她鄭重搖頭!盃I銷必須推陳出新,不能蕭規曹隨、墨守成規,之前營銷部被當成員工的養老中心,大家進了那里,就覺得活得越久、領得越多,一心一意等待退休。
“但其實我認為營銷部員工,比起工作經驗更重要的是創意、想法以及勇氣,年輕人比較敢創新,常提出出人意料的提案,這是我在營銷部的經驗談。小樂、阿岳、青青就這方面而言還不錯,至于其他老員工,雖然還算努力,但……”
“交上來的方案,會讓人抓狂。”他接口她的話。
郁喬先是一愣,然后噗哧一聲,笑彎眉毛。沒錯,她常常被他們的基本提案,弄到有抓狂的沖動。
蘇凊文終于明白,為什么最近叔叔交給他的案子,他看了后都想吐血。
原來為求穩妥,叔叔根本看都不看年輕人的東西,交給他的,永遠是老員工的“心血結晶”。
她的笑讓他忍不住揚起嘴角,暢懷微笑。
瞬間,郁喬看呆了。只是一個笑容,卻令他看起來很陌生……
認識他六年、暗戀他六年,她沒見過他開心的模樣,他在阿嬤面前的溫柔,已經夠教人驚訝,沒想到……
他笑時會彎起眉毛,臉上的嚴肅消失,拉起的嘴角帶給人親切的感覺。
親切,是很難用在他身上的形容詞,他比較適合卓然有成、鶴立雞群、杰出菁英這類的話,但親切……她想了想,忍不住搖頭失笑。
“為什么搖頭?”他把車子停下來,轉頭問她。
“董事長,你應該多笑的,那一定會桃花朵朵開,走到哪里都是女人眼中的焦點!
說實話,蘇凊文是她身邊這三個男人中,長得最不突出的。
齊翔不必說,他是偶像歌手,外表自然有其水平,任何女人在他面前,都會化戻氣為祥和,尤其是他那頭微亂的卷發,會讓滿懷母性的女人想要擁他在懷里,為他梳理。
大橋是燦爛陽光男,一笑就讓女人春心蕩漾、小鹿亂撞,尤其他又風趣幽默、洞悉人心,他應該很適合和自己一起去當業務員,可惜他天生是坐辦公室的老板命,讓他浪費了天生資源。
至于蘇凊文,他冷漠刻板、嚴肅凌厲,在他面前會令人下意識正襟危坐、小心翼翼,尤其他將近一九〇的身高,更給人一種俯瞰眾生、睥睨天下的威嚴感。
依他的身份地位、他的能力,應該是許多女人獵艷的目標,但太多失敗的例子擺在眼前,沒人敢貿然出擊。當然,剛進公司的菜鳥女不算,她們必須親自體驗頭破血流之后,才會恍然大悟,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嫁給皇帝。
“我不一直是你眼中的焦點?”他可是被暗戀多年的人物。
一句話堵住她,她霎時臉紅不已。他這個人真的很不會說話。
她試著分析他的表情,試著尋找他眼中有沒有看見臭蟲的厭惡感,但他坦然的眼神,讓她的分析撞到墻壁,難道……在她告白之后,他真的突然覺得她還不錯?
如果是的話……她過去幾年在客氣什么?早該一舉將他擒下。
扭扭指頭,她響應,“以前是,現在不是!
“為什么?因為我不再是發薪水給你的人,你說暗戀我,事實上是暗戀我的錢?”
他的話讓郁喬連打死他的欲望都有了。哪有人這樣說話?她終于明白,從前那些跟他告白過的女人的傷、那些女人的眼淚,是從哪里來的了。
她偏過頭斜眼望他,企圖找出幾句話來回頂,可是找了老半天,找不到可用的句型。唉!因為他這個不很帥的男人,光是勾勾嘴角,對她就有莫大的殺傷力了。
他已經給她三十秒的機會拒絕他散步的提議,她錯過了,所以……他幫她解掉身上的安全帶,說:“先下車!
她跟著他走到人行道上,一步步緩慢地往前走。
在走了將近十步后,她終于想起,自己應該解釋些什么。
“我說過,自己崇拜英雄,這是個很要不得的毛病,只要有人比我強,我就忍不住想要跟在他身后,想要超越他、或與他比肩。
“所以我會時刻想起他、會時刻注意他,會不斷把心思用到他身上。有人告訴我,心里面老是想著同一個人,就是暗戀,于是我認定自己暗戀你。
“但是,離開公司后,你不再是我要超越的對象,我不再想你、念你或者企圖偷看你,你也不再是我的注目焦點,然后……暗戀結束。”她攤攤手,認為這是一篇無懈可擊的解釋。
他看著她,似笑非笑。
“所以你喜歡鐘裕橋,也是出于英雄崇拜的原理?”
“誰告訴你我喜歡他?”
“鐘裕橋說你是他女朋友。我懷疑,他怎么能忍受自己的女朋友暗戀別的男人!
鐘裕橋說這些話時,臉上有驕傲也有挑釁,蘇凊文猜,鐘裕橋大概是被阿嬤一句句的喊他孫女婿給氣炸了。
“他這樣告訴你的?”那家伙,要她重復幾百遍他才能夠明白,他們是過去式不是現在進行式。
不必任何解釋,光看她的表情就曉得,那不是事實。
他不是那種在私底下使手段的人,他比較喜歡把事情“搬上臺面”。
“所以那只是他的一相情愿?”
“這么說也不大對,他曾經是我的初戀……”郁喬用最快、最簡潔的方式,交代兩人之間的過去,以及重逢后的關系。
她不知道自己在急什么,就是不想讓他誤解。
蘇凊文聽完后問:“聽他母親那些話,你不難過?”
要是換成他這種睚眥必報的人,別說收留,再重逢只會出現一種結果——讓他難堪,而且是徹底難堪,難堪到他不想再和自己建立任何關系。
“當然會,那時我母親才去世不久,我和阿嬤都尚未從傷心中走出來,他媽又來這么一大篇話,她以為他們家兒子多了不起,我非要巴著他才能生活?
“事后我很生氣,氣自己沒有兇狠一點,拿掃把將她趕出家門,氣自己干嘛要牢記她是長輩,對她客客氣氣的,更生氣沒有像電視劇里面那樣,用狐貍精口氣問她,“要我離開?行啊,你要拿多少錢買回兒子的心?””
聽到這里,蘇凊文又笑了。可以用錢賣出的愛情,哪叫做愛情,頂多是……年少輕狂。
“你媽也會這樣嗎?”郁喬問。一個鐘媽媽,讓她把所有“貴婦”都貼上惡毒標簽。
“為什么這樣認為?”
“因為……天下的媽媽都是一樣的!
“對,天下媽媽疼愛孩子的心都是一樣,不過手法不同、想法不同、觀念也不同。”
“所以呢?如果是你媽,她會直接把空白支票放到灰姑娘面前?”
“這樣和鐘裕橋的母親有什么不同?”
“當然不同,至少大方得多!
他笑開,回答,“你知道蘇經理娶過三個太太嗎?”
“什么?”她不明白話題怎么會轉到這里來,但她知道,這肯定是段很有趣的過去。
“我祖父母替叔叔找到一位家世、學識都很符合條件的女人,但是兩人個性不合,結婚半年,大吵小吵不間斷,后來,花幾百萬解決掉這個婚姻。
“接下來幾年,叔叔不斷相親,有個感覺還不錯的富家女,兩人經常約出去,祖父母以為這次沒問題了,沒想到結婚沒多久,兩人又鬧了起來,誰對誰錯不是重點,重點是兩人感情不睦。
“后來新嬸嬸知道叔叔和他的高中女友約會氣到小產后,她躺在病床上,口口聲聲說要和叔叔離婚,她以為吵鬧可以讓叔叔回心轉意,沒想到叔叔竟然把離婚證書攤到她面前。她氣急敗壞,說絕對不要成全兩人,但從那之后,叔叔就很少回家了,直到他的高中女友懷孕、生下孩子,他公然搬出家門,和女友同居。事情拖了七、八年,嬸嬸才肯簽字離婚,現在的第三任嬸嬸是叔叔的高中女友!
“沒想到,蘇經理還有這一段。”
“所以他的孩子年紀很小,叔叔都快六十了,小孩還在念高中。如果當年祖父母不要把門當戶對掛在嘴邊,而我叔叔不要那么軟弱,也許不會走上這一大段冤枉路,大家都說他分到的財產是玩股票玩掉了,可知情的人卻明白,他有一大部分的錢是花在離婚上面。
“而我大伯也是因為家里的關系,娶了個世伯的女兒,感情普普,結婚后各走各的路、各過各的生活,大伯常常傳出一些風流韻事,剛開始大伯母還會生氣,帶著人到處抓奸,鬧過不少次事件,但后來年紀漸大,也就看淡了!
“那老董事長呢?”
“我父親在感情上很固執,他認定我母親,十頭牛也轉不動,外婆家里經濟不富裕,但爸媽之間的感情堅篤,他們一路走過風風雨雨,相守相攜,從沒想過放棄對方,偶爾祖父、祖母提起來,還會嘆氣,說是當年應該讓孩子選擇自己想要的婚姻。
“我父母親的親身經驗教會他們,婚姻必須出自自己的選擇,千萬別給孩子太多的干預!彼约幢闼䴕q了,直到現在,父母親還沒催促過他參加任何一場相親宴。
“那么康泰建筑黃董事長的千金是你自己的選擇,與老董事長無關?”
“你指的是黃芊芊?”
蘇凊文提到這個名字時,臉上出現了那個看到臭蟲的表情。
于是不需要任何解釋她便明白,這件事純屬不實謠言,既然是謠言,她連追問的欲望都沒有。低著頭、她繼續往前走,然后意外地,她的右手被他的左手拉住。
心,微微一動,掌心,微微溫熱,理不清是什么感覺,但是她沒有甩掉他的念頭。揚眉,她對上他的眼。
他也不解釋自己的動作,只是指指右手邊一間小學,現在是周休日,校園里面沒有學生。
“你……想要進去?”
他點頭,拉著她進入校門,她快步跟在他邊,他走得并不快,但他腿長,他走一步,她必須走一步半。
“為什么要來這里?你的朋友在里面工作?”郁喬問。
“這間國小是我的母校。”
母校?他竟帶她到自己念過的國小,是臨時起意?
不對,這條路并不是她家到療養院必經的地方,帶著滿心納悶,她跟著他走進一棟磚紅色大樓,他從窗外往里頭觀望,指著教室里第一排桌椅,說:“小學一年級的時候,我坐在左邊數來第二個位置。”
“第一排?你們老師是按照身高排位置的嗎?”她想笑。
“對,那時候我很矮!彼,那時在同學眼中,他是個又矮又驕傲,成天板著臉,不喜歡和同學玩的奇怪家伙,老師在成績單上的評語是:不合群。
她仰頭看他,很難想象他曾經是班上的小侏儒,難得驕傲地說道:“我小學都是坐在最后一排的。”
他回頭看她,眼底閃過笑意!翱梢姷媚蔷湓捠钦娴!
“哪一句?”
“小時了了,大未必佳!彼氖謴淖约旱牟弊犹幗涍^,來到她的頭頂,比出了兩人間的身高差距。
她一把抓下頭頂上的大掌,說:“哈,誰說大個頭是佳、小個頭是劣?小有小的好、大有大的優,不能比較的!
他揚揚眉毛,不爭辯。他帶她走過許多樓層,偶爾會停下來告訴她,以前這里是自然教室,他們曾經在這里做過實驗;偶爾他會指指遠方,說那里是籃球場,同學都笑他矮,他下課就拼命打籃球,想要長贏他們,可惜,直到小學畢業,他還是在第一排座位徘徊流連。
他不是個幽默男人,但他為著身高嘆氣的時候,她笑得前俯后仰,喘息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