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水,涼意泌人。
溫欣在晚膳后走出廂房,來到廂房不遠處的小園子里散步消食,同時回想先前在祖母那里所遇見的各種妖魔鬼怪。
嗯,說溫家那些人是妖魔鬼怪好像有些過了,畢竟她也是溫家人之一,若他們是妖魔鬼怪,那她豈不也是?
不過話說回來,別的不提,光是她重生這件事若是讓人知道了,她肯定會變成人們口中的妖怪,所以對她來說根本就沒差,妖魔鬼怪就妖魔鬼怪吧。
在這個勤孝侯府中,由于她的雙親已不在,如今唯一需要她晨昏定省的長輩也只有祖母一人了。
老實說對于這個勢利的祖母,她原本是不喜的,無奈這次回來之后,祖母一直都對她極好,有什么好吃好用的第一個便想到她,讓人送來給她。雖說她也知道這全拜她與唐御那幾乎已成定局的婚約所賜,但是對她好便是對她好,她總不能一邊享受著別人對她的好,還一邊怨恨著人家吧?所以就當作是敬老尊賢了,對于祖母上輩子毫無親情的勢利態度她就不與她計較了。
由于不喜溫家人,她回歸之后除了去祖母那兒之外,大多時間都悶在自個兒的院子里,鮮少外出,只有去向祖母請安才會見到溫家那些人。
先前也是這種情況,她去沁心園向祖母問安,結果就遇到同在那里的二嬸、三嬸和六位妹妹。
原本大伙坐在一起談談笑笑、閑話家常也還好,反正就是無聊打發時間嘛,怎知溫怡卻明知故犯的當眾問起她過去五年的事,要她說來聽聽,因為大伙都很好奇。
知道她曾誓言不說的溫愉立即出言附和,不懷好意的對著她笑,另外三個不知情的妹妹則是幫敲邊鼓,只有溫貞一臉擔憂的看著她,因為不僅兩位嬸嬸都露出了感興趣的表情,不斷地慫恿她說,就連祖母都產生了好奇,忍不住開口要她說說看。
看著那一張張表面上言笑晏晏,撕開面具根本就是妖魔的臉,溫欣當時就在心里冷笑著想,這些人果然對她毫無親情可言,要不然又怎會將自己的快樂建筑在她的痛苦之上呢?
將心比心,倘若是她的孩子遭遇這種事,她肯定會要孩子別再回想過去,告訴孩子一切苦難都過去了,會心疼孩子流落在外的那些年,不要孩子再去回想。這才是真正的關心,真正的家人不是嗎?哪像眼前這些人?
上輩子她因為失憶,感覺無依無靠,才會在回家之后拚命的想討好這些所謂的家人,結果悲慘一世。
這輩子她不會再這么愚蠢,就算沒有他們,她還有福爺爺、福奶奶,還有白露,還有唐御和可柔、可情,所以她再也不會討好這些溫家人、乞求得到他們身上根本就不存在的親情。
愚蠢一次就夠了,她絕不會再愚蠢第二次的,因此她直截了當的開口拒絕。
“對不起,祖母,欣兒不想再提過去那些事,想將它們全數忘記!彼f,一頓后又補充道:“想必鎮國公府那邊也是這么希望的吧?畢竟那并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過去!
老夫人怔愣了一下,旋即一臉嚴肅的點頭同意道:“你說的沒錯,是該要忘記,不該再提的!
“其實這話欣兒之前便與五妹妹說過,還說我已經發了誓不再提了,怎知五妹妹明知如此,卻又再度當著眾人面前提起這事。”溫欣說著轉頭看向溫怡,眼角余光注意到祖母也跟著看向溫怡,表情顯得有些不悅。
她覺得程度不夠,便開口火上加油道:“其實在場的都是自家人,說些也沒關系,只可惜欣兒已發誓在前,不好違背誓言,也幸好是在自家人面前,欣兒還能直言無諱,若是在外人面前欣兒可就騎虎難下了。不是要違背自己的誓言,就是得不顧眾人的殷殷期盼,斷然拒絕,留下高傲不討喜的名聲,甚至還可能引起議論與流言,壞了欣兒個人的名聲是其次,就怕會連累咱們勤孝侯府以及鎮國公府的名聲。想到這,欣兒真的是又慶幸又惶恐啊!
“你說的沒錯,幸好是在自家人面前。”老夫人深以為然的點頭道,然后表情嚴厲的看向眾人,當場頒布一條新家規道:“今后,不準任何人再提起關于欣兒失憶在外那五年的任何事,聽見沒有?如果讓我知道有誰再提起的話,家法伺候!都聽清楚了嗎?”
眾人面面相覷,一時間竟忘了要回答。
老夫人面色一沉,頓時提高嗓音厲聲又問了一次,“我說的話都聽清楚了嗎?”
眾人猛然一震的回過神來,迅速異口同聲的回答道:“聽清楚了,母親(祖母)。”
“怡兒,你呢?聽清楚了嗎?”老夫人的目光落在溫怡的臉上,特意又問了一次,就怕她不長記性。明明欣兒都跟她說過發誓不再提了,她竟然轉眼就忘,這忘性也太大了,不特別叮嚀一下不行。
“聽清楚了,祖母。”溫怡點頭柔聲應道。
她的模樣看起來乖巧柔馴,但除了溫欣之外,沒有人注意到她藏在裙擺后的手,因憤怒而用力的握到指節都泛白了。
回想起那畫面,溫欣只覺得解氣,還有一種想大笑三聲的沖動。不過她也不會因為小勝這一局就放松戒心,畢竟溫怡是不是主謀還未確定,如果主謀另有其人的話,那個人才是真正的心狠手辣之人。
深深地吐了一口氣,她告訴自己不急,她也不過才剛回來幾天而已,來日方長。
離開沁心園,在小園子轉了兩圈之后,她循來路往回走,準備回房歇息。
上輩子失憶后,她在桃林鎮李家生活時便養成沒人守夜的習慣,直到重生后,這個習慣依然沒變。所以在回房后,她只讓可柔可情兩人在房里留了盞燈之后,便將她們倆趕去睡了。
這兩個丫鬟剛開始完全不敢照著做,第一回竟就待在她房門外呆呆的守了一夜,結果當天便得了風寒,真是把她氣到無話可說。不過后來在她不斷地命令與堅持之下,兩人也慢慢地接受了她這個與眾不同的怪習慣,不再回房之后睡得不安穩、不踏實,隔天帶著兩個黑眼圈出現在她面前。
將兩人趕去休息后,暫無睡意的溫欣決定看會兒書,等有睡意后再歇息。
她轉身去找上回看了一半沒看完的書冊,打算接著看,怎知房里的燭火卻在無風吹拂下突然間熄滅,她驚愕的猛然回頭看向燭火所在之處,還在想這是怎么一回事時,卻聽見原本只有她一個人的廂房里響起第二個人的聲音。
“別出聲,我是唐御!
說真的,若沒后面那句“我是唐御”,她八成會被嚇得半死。
“你是怎么進來的,怎么會跑到這兒來?你知道現在是什么時辰了嗎?還有,你怎么能到這兒來,若是被人撞見的話,那該如何是好?”她有些惱怒又有些焦慮不安的悄聲道。
“我知道,但是我很擔心!彼诤诎抵械吐暤馈
她輕楞了一下,不自覺的問道:“擔心什么?”
“你跟福伯說有人要害你。我在一個時辰前才得知此事,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是誰要害你?”
他的語氣變得有些冷冽,好似她若說出那個人,他立刻、馬上就能將那個人解決,讓那個人再也威脅不到她或是害她一樣。
溫欣有些感動,他是真的緊張她、關心她,想要保護她,這才會不管天色,不管禮教,不管一切,夜探她這個未出閣的女子閨房。
“謝謝!彼挥勺灾鞯牡吐曢_口道。
“謝什么?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究竟是誰想害你?”他壓低著嗓音問她,語氣有些著急,因為他不能在這里待太久,待愈久愈容易生變,他一定得將她保護好才行,不能因他而受到一絲傷害。
“我不知道!彼蠈嵈鸬。
“不知道你又怎會知道有人要害你?”他疑惑不解。
“我作了一個夢!
廂房里突然陷入一片沉靜之中。
“預知夢!边^了一會兒,唐御低喃道。
“我不確定它是否是預知,又或者是我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所導致的,但是我不想帶著僥幸的心態放任危險。”她低聲對他說道。
“你夢見了什么?”他問她。
“謠言四起,李家人突然出現在京城中做偽證,我被囚于府中,新娘換人做。”
“什么謠言?什么偽證?”唐御蹙緊眉頭。
溫欣沉默了一下,才開口回答他這個問題。她只說了四個字——“清白不再。”
唐御在黑暗中喃喃地不知低罵了一句什么,溫欣沒能聽清楚。
“是誰這么狠毒?”唐御咬牙道。
“我不知道,夢里并沒有顯現出來。”溫欣在黑暗中搖頭道。
“所以你才讓福伯夫妻倆什么都別說,就怕那人會循線找到李家人,然后買通他們進京做偽證?”
“嗯。”
“你可想過除了從咱們這些知情人下手之外,他們也可以照著咱們回京的路線往下查,桃林鎮李家遲早會被查出來。”
溫欣呆了一下,她真沒想到還有這個辦法。她頓時有種束手無策的感覺,不知不覺的求助于他。
“那該怎么辦?”她問他。
“別擔心,這事我來解決!彼Z氣安撫的說。
“你要怎么解決?”溫欣不得不問。雖然除了已逝的李老太爺之外,她對李家其他人都沒有什么好感,但是畢竟那些人也收留了她五年,還供吃供住供穿供用的,怎么也算得上是她的恩人,她不能為了保全自己而忘恩負義。
“不會是殺人滅口,你放心。”
怎么感覺他在說這話時,好像帶著笑意。繙匦酪苫蟮拟舛,想在黑暗中看清他此刻臉上的表情,結果當然是看不清楚了,只看到一團暗影。
“我沒這個意思。”她低聲為自己辯駁了一下。
“我知道!
欸,怎么這語氣中的笑意愈來愈明顯?是她多心了嗎?可是真的很明顯啊。
“你是不是在笑我?”她忍不住問道。
“沒有。”
笑意都溢出來了,他竟然還能否認?溫欣頓時有種哭笑不得又無言以對的感覺,廂房里因而又陷入一片沉靜之中。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是一會兒,他忽然打破沉靜問她,“你在想什么?”
“在想我欠唐公子的愈來愈多了,將來不知道該如何才能還得清!睖匦涝谛睦飮@息。
這可是個大實話,重生之后的她各種情況都想過,就是沒想過自己會和他這個鎮國公府的世子牽扯得如此深,簡直就是剪不斷,理還亂。
“很簡單。”
他的聲音突然近距離的出現在她耳朵旁邊,令她的心跳不由自主的漏了一拍,隨即又像補進度般的狂跳了起來。她不由自主的轉頭,只見原本與她有些距離的那團暗影竟不知何時,又是如何的已然移到她身邊,距離近得好似能感覺到他身上的溫度。
然后,只聽他近在咫尺的聲音輕柔緩慢地對她說道:“等咱們成親后,你只需要對我好,為我生兒育女,做我唐御一輩子的賢內助,這便足夠了。”
瞬間,溫欣只覺得騰的一下,整張臉——不,整個人都熱燙了起來,尤其是她的臉簡直就像要燒起來、冒出煙一樣。她屏住呼吸,心跳如擂鼓,頓時不知所措了起來。
活了兩輩子,她第一次有這種感覺,這種有些心慌,有些緊張,有些期待,還有些膽怯懦弱和擔心害怕的感覺。她真的能與他成親,成為他的妻子,為他生兒育女嗎?他的雙親與鎮國公府的人真的愿意接受她,準備好面對因她而起的謠言議論與指指點點嗎?她對此真的充滿了懷疑,并且缺乏信心。
“以后有事就讓可柔或可情直接到鎮國公府去傳遞消息,別到佟家胡同去,要不等我輾轉收到消息時,都不知道過了多久!彼崧暯淮。
溫欣先是怔然,隨即哭笑不得,她根本壓根兒就沒想過可以求助于他好嗎?畢竟兩人至今仍名不正言不順的,未來能不能修成正果也不知道,所以她真的不想太過麻煩他,或欠他更多。
“我該走了。”他忽然說道。
“唐御!”她急忙喊住他,因為不知道過了今日之后,他們何時才有機會像現在這樣說話,有些話她得趁機與他說清楚才行。
“怎么了?”他在黑暗中輕聲問道。
“你應該不會為了我而違背父母的意愿吧?”她猶豫的開口問道,“如果咱們的婚事是你強求而來的話,那么——”她話未說完便被他打斷。
“你在胡思亂想些什么?過幾天媒人就要上門提親了,倘若我父親母親不同這門婚事的話,又怎會讓媒人上門提親呢?”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