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盡歡始終帶著愉悅好心情在看戲,等左右婢女將一千兩碎銀清點完畢后才悠哉開口,完全無視對峙中的夏侯武威與公孫謙、訓人和被訓的秦關朱子夜。
“春兒,去把謙哥的當單取來。朱朱表姐,你的一千兩,我確實收下了!眹辣M歡頰上鑲有蜜笑,等待婢女春兒回來。
“小當家,你真的要賣謙哥?”歐陽妅意挨到嚴盡歡身畔,也是充滿不敢置信的驚訝。
“賣呀,你們幾件流當品,全都可以賣呀,誰出的價好,就賣誰啰。”嚴盡歡說給在場所有“流當品”聽,不單單只有公孫謙在出售名單中。
“可是老爺嚥氣前要我們允諾這輩子都得替他守著嚴家當鋪、守著小當家你,我們都發過誓的,那你現在把我們賣掉,那——”歐陽妅意話沒說完,就被打斷。
“那是因為當初你們賣不掉呀,現在好不容易來了個凱表姐,連一千兩這般離譜天價也肯出,我不敲她敲誰呀?”嚴盡歡一丁點兒都不怕被朱子夜聽見這番話,照說不誤,“我只是有點意外,她竟然真的存滿一千兩,我以為她說笑罷了!
“謙哥的價值不是僅有區區一千兩,他在鋪子里替你做成多少筆交易,那些隨便一提,都超過一千兩!”歐陽妅意要嚴盡歡自己比較賣出公孫謙后的損失。
“是呀!彼斎灰仓。一個好的鑒師,千金難求;一個好又不支薪的鑒師,萬兩買不到。公孫謙是個人才,若他的售價公諸于世,絕對會有數十甚至數百家的當鋪要來爭奪他,失去他,嚴家當鋪等同于直接被人打垮一半。
“那你還想賣他?!”
“朱朱表姐都湊齊銀兩,我單方反悔,不就自毀商譽?”嚴盡歡當初看朱子夜那般堅持認真,害她好想逗逗她,才會開出離譜的千兩賣價,她以為朱子夜會立即放棄,哪知她將戲言當真,努力賺得公孫謙的贖身費,反而讓嚴盡歡騎虎難下。
明明是你把商譽當游戲在玩的吧?!在場眾人心里同時浮現這句反駁。
“請問……只要有一千兩,誰都可以出價買公孫謙先生嗎?”
此時,人群中悄悄舉高一雙玉白纖臂,發出看戲許久之后的疑問。
全當鋪里,會以“公孫先生”尊稱人的,不做二人想。
眾人目光滑過去,全投向右手還舉在半空中輕揚的李梅秀。
“你問這個問題做啥?你連自己的六十兩贖身費都付不出來。”歐陽妅意要李梅秀快快放下那雙舉再高也沒用的右手。李梅秀不但沒有六十兩,還欠她十二文的湯面錢!
“我現在手邊的確沒有一千兩……或許,我湊得出來!崩蠲沸汶m然面露遲疑,但仔細思索之后,有了答案。
“你會有一千兩?”嚴盡歡細眉挑得好高好高,是懷疑,亦是難以置信。
“我在家人那邊存了一筆不算小的錢!彪m然那筆錢她另有用途。那是她耍詐賺來的“血汗錢”,存了好久好久,可看見公孫謙對于朱子夜莫可奈何的隱忍,以及他面對嚴盡歡要將他當成貨物一樣拋售時的無法抵抗,她揪痛了胸口,她想替他做些什么,不要讓他被他不愛的人買走,她不要瞧見他有一絲絲的為難和不情愿……
“既然有錢,為何不先還清自己的債?”嚴盡歡對于損失六十兩,至今仍感到心痛莫名。
因為她不想隨便動用那筆錢!不要把錢花在自己身上,就算是自己差點被拍賣掉清白,她也沒動念想挪用它,那錢好重要,是準備用在……她和弟弟都發過誓,非到必要,不能拿來胡亂使用。
但是……
她卻愿意用在公孫謙身上。
一千兩的巨款,極有可能會耗盡她這幾年來的辛苦收獲,讓一切從頭來過,甚至害一切無法挽回,但她仍愿意拿它來換公孫謙的自由和笑容。
他對她,竟然變得這般巨大的重要,超過這幾年來,她努力想做的事……
“我到底可不可以參與出價的行列?”比起自己解釋有錢與否,李梅秀更在意這件事。
“她是誰?她要跟我爭謙哥?”朱子夜對于李梅秀這號人物完全陌生,她是當鋪的生面孔。朱子夜慌張的追問最靠近自己的秦關,拉扯他的衣袖,要個解答。
“她是第一個讓謙哥開口說謊的女人。”秦關用著僅僅彼此能聽聞的音量回答朱子夜。公孫謙的謊言不能被嚴盡歡知曉,否則當日公孫謙所做的努力全變成泡影,也許嚴盡歡會再逼李梅秀出賣清白。他很清楚公孫謙想保護李梅秀的心情,自然不會在此時再為公孫謙惹麻煩。
朱子夜瞠圓眸子,仿佛在瞪大下去,眼珠子就要滾下來,吃驚得連嘴也關不上來,好半響,她做不出其他反應,只能愣愣瞅著秦關,她以為他在騙她,公孫謙耶,那個公孫謙耶!她認識十幾年的公孫謙耶!誰不知道公孫謙生平最痛恨的事就是說謊,而他做了他自己最痛恨的事?!
為了一個女人?
朱子夜聲音抖得完全破碎:“你、你、你說她是——”讓謙哥開口說謊的女人?!
“是!鼻仃P這一個字的肯定答復,比先前他說過的任何一句話更加殘忍。
朱子夜認真打量李梅秀,才發現公孫謙的雙眼視線始終膠著在李梅秀身上,是她從來沒有見過的眼神,淡淡的,卻又濃烈得無法挪開,總是平靜無波的黑瞳里,只印著李梅秀一個人的身影,好似旁人都不存在。
他看著她,看著她與嚴盡歡談論一千兩買賣事宜,看著他在等待嚴盡歡點頭同意她的競價,看著她一臉堅定,不像在撒謊,看著她,挺直了背脊,就站在嚴盡歡面前。
他一直,看著她。
然后,在嚴盡歡回答她之前,公孫謙朝她走了過去,毫不避嫌地當眾牽起她的手。
“跟我來!彼还芩c嚴盡歡正在商談什么,拉她走出圍觀人群,往后園亭子去。
擺明兩人需要私下談談,其余閑雜人等全拋到一邊,雖然后頭仍有很多困難——包括嚴盡歡、包括朱子夜——待解決,但,那可以等。
鋪你眾人全往前庭集合,后園亭子顯得幽靜無比,薄薄的雪,鋪在柵欄與步階上,小徑兩旁的矮樹枝光禿禿的,枝椏上,覆有輕霜,他挽著她,小心不在雪地上摔跤,直至將她安置在亭內檀木椅間。
李梅秀方才沿途就滿腦子漿糊。
他、他、他……他單獨叫她跟他走,是想對她說什么?
說……他回復朱子夜的那番話,要原原本本會送給她嗎?
我保證,你買下我,你會后悔一輩子。
他剛剛是這樣對朱子夜冷然說道。
現在,也要惡狠狠給她這幾句警告嗎?
“我——”兩人同一時間開了口,發出同一個字,又同一時間停頓,要讓對方先說。
他等她,她等他,等待的沉默,持續了片刻。
“你(你)——”
該說兩人默契極佳,還是時機捉得太恰巧,第二個字眼,同時、同刻、同聲相應。
“……你先說吧。”李梅秀覺得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干脆先把最難熬的部分聽完,她已經先聽過朱子夜那一回,輪到自己時,應該……比較有心里準備,來吧——
公孫謙亦不認為將時間耗費在你你你我我這上頭有任何意義,他確實想在與她談話之前,把橫亙在心上最重要的一句話搶先說明白——
“我和朱子夜的關系,清清白白,我當她和妅意一樣,只是妹妹!
“嗯?”李梅秀沒聽到意料中的狠話,絞在裙上的柔荑一時之間僵住,她眨眨眼,咀嚼完他的話,訥訥回他:“呃……我知道呀……”全當鋪里沒有人會不知道吧?他給朱子夜的回應都那么直截了當,壓根沒有任何想像或誤解的空間。
只是她不懂,他怎么第一句話就對她說這件眾人皆知之事?
像在……解釋?
“我不希望你誤會。”
“我不會誤會……我看得出來,朱姑娘很喜歡你!钡,是獨角戲,和她一樣。
公孫謙搖頭,“她不過是一時迷惑,并非愛!
“怎不是愛,這么多年,她一心一意戀慕你,為了你,存足千兩,若不是有毅力和決心,她哪會如此鍥而不舍?我知道攢錢的辛苦,一定是為了很重要很重要的人或物,才能撐得下去……就算你不愛她,也不要這般忽略她的心……”這樣,會她不由自主將朱子夜的遭遇,投射到自己身上。當自己深愛一個人,不被對方接受已經夠慘了,還被無視至此,太慘吶……
“她蒙住了自己的眼,錯將愛情放在我身上。有一天,當她揭開遮眼的帛巾,她會后悔自己浪費寶貴青春和情意!惫珜O謙不像朱子夜莽撞沖動,他看得比她更清楚,她的付出和糾纏,她自己沒有樂在其中,他也沒有領受半分,愛情不該是如此,或許愛情綜合了酸甜苦辣,有時苦多一些,有時甜多一點,無論滋味如何,最少在愛情里,最基本該存在的,是彼此之間的相屬與互有的關愛,若失去這些,根本沒有資格稱之為愛。
是在說給她聽嗎?李梅秀努力想著,以為他在指桑罵槐,希望她自己學聰明點,要聽出他的弦外之音。
“因為你不愛她,才能這么冷淡說著,我看見的就和你不同,我雖然也覺得她好傻,愛著一個不愛她的人,那么辛苦,還得一年一年帶著笑容來面對你,可我認為愛情沒有對或錯,沒有道理可循,喜歡就是喜歡了,她那么勇敢,把心底的話掏心挖肺說出來,我佩服她,就算以后你跟她不會有好結果,我想,她也不會后悔自己做過的這些事。”李梅秀說著自己眼中看見的朱子夜。雖然是情敵,不怕丟臉、不怕遭拒。哪像她,畏畏縮縮,只想保護好自己,任由自己的心意藏在嘴里死去,一個字也不敢說、一點傷也不敢受。朱子夜不會后悔自己做過的這些事,而她呢?
她會后悔,五年后、十年后、五十年后……再回想起來,她一定會很后悔很后悔,后悔沒有讓他知道,曾經有個姑娘,好喜歡好喜歡他,第一次踏進當鋪想詐騙錢財而忍不住內心惶惑,害怕被人察覺意圖,她的雙手藏在袖里,不斷發抖,是他,端來了一杯熱茶,溫暖她的掌心,用笑容和悅耳的嗓,教她安心,欺騙他,她感到罪惡和自我嫌憎;面對他,她從新學習坦白和誠實。當他從錢復多手中救下她,她幾乎已經能確定自己的心意。她不知道與朱子夜相較起來,她有比朱子夜更喜歡他嗎?畢竟朱子夜對他的愛意已經長達好幾年,而她不過短短數月,孰輕孰重,可以稱量嗎?可以估價嗎?
朱子夜會不會像她這樣,不樂見到公孫謙鎖眉苦惱,只要他一失去笑容,她的天空就會變得比他更黯淡無光?
朱子夜會不會像她這樣,不希望害公孫謙必須說出自己也不愛的狠話來拒絕人?言語會傷人,亦會自傷,當說出令別人不愉快的話語時,自己所嗜到的,絕不會是輕松喜悅。
朱子夜會不會像她這樣,跟他在一起時,就會好開心,哪怕是陪他做粗活、搬重貨、枯燥數著百來件流當品?聽見他說話時,耳朵豎得直挺挺,半個字也舍不得錯過?看見他孤零零坐在輕雪飄揚的面鋪中,一個人,斂起眉目,握緊雙拳,沉浸在她無法介入的過往,朱子夜會不會像她,一心急著要趕快飛奔過去,想要到他身邊,不要他流露出失落的神情,不要他等待,不要他有時間重掀往昔傷疤,讓傷口再度血淋淋?
也許,朱子夜也會如此,也許……
“不是任何一個人對我的情意,我都得全盤接受。”公孫謙的原則,不曾改變。
“對啦,這種事,也得你情我愿,否則被愛那一方亦會很困擾吧……”她怎么覺得他的每一句話,都很適合套用在她身上?
不是任何一個人對我的情意,我都得全盤接受。
易地而處,她變成他,她也會認同這道理。
抱歉,我也喜歡你。
這句話,她不敢說。
一方面,害怕被拒絕,另一方面,不想他為第二個朱子夜而苦惱。
他一定覺得她像第二個朱子夜,一相情愿愛著他,一樣都想用錢來買下他——這應該是他特地把她帶到涼亭里,想說的話吧。
我保證,你買下我,你會后悔一輩子。
李梅秀撇遠視線,望向凝有薄冰的湖面,映照出兩人身影,冰面如鏡面,照著她出師未捷身先死的愛情。
突如其來的勇氣,從她吸入沁涼氣息的肺葉中滿滿膨脹,她的目光挪回他臉上,一個荒謬的念頭,來得措手不及。
告訴他:我也喜歡你。
不行,一說就死定了。
他會不開心,他會覺得麻煩,他會覺得怎么老是遇上這種女人。
不說的話,你會后悔。
對,會很后悔。
說吧。
不可以。
快說。
我不敢……
快說!
不可以!
“我……也——拿一千兩買你,不、不是想學朱姑娘,我只是想幫你解圍,你放心,我不會逼你做你不想做的事,我只是單純想救你,就像……你那時候從錢老爺手中救我一樣!辈钜稽c,僅差那么一丁點,她幾乎就要脫口說錯話,幸好在緊急時候,她理智戰勝,硬生生拗出另一個話題,而非傻乎乎被荒謬念頭所驅使。
“我不認為你有一千兩!币粋連湯面錢都得向妅意借的女孩,不可能有如此巨額的款項。
“我應該有……”正確數目她不確定,但省吃儉用存了好幾年的戰果不會太還酸。她曾陪著弟弟去挖埋藏在菜園土內的錢罐子,里頭裝滿白銀黃金,沒有千兩也有百兩吧。
李梅秀嘴里回應他,偏偏目光瞅緊他端正容貌之際,腦子里的聲音依舊在回蕩。
跟他說,你喜歡他,不要害怕受傷,你也想看看他聽見你的心意時,出現在臉上的表情吧?是早了然于心,抑或倍受困擾?他會開心,還是生氣……
“你有?”他看出她心神不專心,以及不時咬唇,似乎欲言又止的模樣。
“我和我弟弟存了一筆錢,本來準備拿來買……呃,不過有急用的話,可以先挪來用!敝劣谒苣沁叀赡艿孟胂肴绾胃嬖V他,她要拿錢來買男人,呀,她眼前好像看見弟在跳腳、耳邊出現弟的咆哮,以及弟用食指狠戳她的額心,痛斥她被美色迷昏頭的慘景。
被美色迷昏頭……
這句話,用在公孫謙這個男人身上,一點也不突兀。
他的確美,純男性化英挺的五官,摻和了柔致的溫煦——當然并不是暗喻她渾身娘兒們味道,而是一種有別于粗獷、魯莽之外的細膩。
我喜歡你笑起來,眼尾微揚的樣子。
公孫謙聽出她遲疑沒說的部分!澳阍瓉硎菧蕚滟I什么?需要這么一大筆錢?”一千兩,足以買下好幾甲農地或幾處園林古宅,她若如她所言的富裕,當時典當清白的六十兩,她不該還不出來,還差點被迫賣身,這說不過去。
“我……”她耳里還隱約聽見他問了她幾句話。只是隱約而已,因為有更大的聲音在腦子里說著、喊著。
我喜歡你品茗的樣子。
“梅秀?”久等不到她那個“我”字之后的回復,公孫謙輕聲喚她,她抬眸,深望眼前這個男人。
我喜歡你鑒賞商品時,眸子里,專注認真的樣子。
“你怎么了?”
我喜歡你看著我之時,眸子里,仿佛只有我一個人存在的樣子。
李梅秀完全沒眨眼,每看他一回,喜歡兩個字就越發響亮。
我喜歡你。
我和朱子夜一樣,喜歡你。
她看見他緩緩瞠圓了比女人更媚的黑眸,墨濃的劍眉,挑高。
她才驚覺,原來只敢放在心里呢喃的那句話,就在方才她發呆的時候,從她嘴里,悄悄地,流洩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