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了。
一切全完了。
她的答非所問,摧毀掉自己希望永遠能像歐陽妅意一般,成為他的妹妹,大方享受他關懷和疼愛的權利。
沒有了。
什么都沒有了。
他一定會認為……又來一個自作多情的女人。
她明明小心翼翼藏起了話呀,為何依然忍不住讓它們從嘴中、從心里,偷偷跑出來?
在他面前,她真的,完全無法扯謊。
她在松了一大口氣的同時,也絕望了。
我對你,并無男女之情。她在等待他這樣回覆她。
也好,直接一點,簡潔一點,讓她不要再有任何幻想究竟,清楚斷了她的遐想,她雖然懊惱自己莽撞,卻沒有后悔,畢竟……如果一輩子只能當他眼中的妹妹,她又何會甘心?
“為什么你在說喜歡我的時候,是這種表情?”公孫謙以食指挑高她的下巴,力道輕,又不容她垂頭喪氣地盯著地板而不敢看他。
巴掌大的臉蛋,鑲著苦苦低垂的眉,黑白分明的眸子覆上一層灰暗暗陰霾,他打量她,續道“我以為,你是站在哪個喪家法場,等著替死者上香!北砬閷嵲诤芟嗨,一點光采也沒有。
“……”她正在心里哀掉自己將會和朱子夜淪落同樣下場,哪有可能開心得起來?
“喜歡我,是件很痛苦的事嗎?”不然,為何她會失去笑容,而不是含羞帶怯地紅著雙頰,他表白情意?
李梅秀用力搖頭,唇兒抿緊,嘴里蠕著呢喃,他一開始沒能聽清楚,因為她并沒有發出半點聲音,他聽力雖好,卻不諳唇語,無法弄懂她含糊想表達什么,直到看見她眼角有淚,讓他似乎明白了。
“你,在怕什么?”他伸手揩去她的淚水。“怕我拒絕你?怕我將回復朱朱的那番話,原封不動轉送給你?怕我告訴你,我對你沒有男女之愛,我只把你當成妅意一樣,是個妹妹?”
她的惶恐,全數教他猜中,半點不差。
“你有讀心術嗎?”她雙手按在胸口,不謝他看穿更多心事。
“是你的心思太好猜,全寫在臉蛋上頭,想藏也藏不住!
她被他勾起下顎,無法低頭去避開他銳利眼眸的探索,想骨碌碌地轉開瞳仁不看他,他卻以指輕挪她的臉龐,逼她正視他,他指腹好燙人,貼在她膚上,傳來熱源,煨得她雙頰泛紅。
“……那你還不說嗎?”
說是她自作多情。
說兩人的關系僅是朋友。
說他……不喜歡她。
“是呀,我應該要先回應你才是。”公孫謙露出慣出笑容,看在李梅秀眼里,卻是心一抽緊。
歐陽妅意說過,公孫謙在拒絕朱子夜時,就是面帶微笑。
她用力深深吸口氣,做好準備。
來吧,她挨得住,她不會哭的,至少,在他面前,她會挺!
嗯嗯,不用客氣。她很想笑著回他,但她太緊張了,連呼吸都忘了。
“糟糕,我好像有點……太高興。”公孫謙一頓,調勻吐納,眉眼微微彎,像月一般,眸子燦亮,盈滿喜悅,右手掩住薄唇,卻掩不住飛揚的唇角。
咦?她一直盯著他,所以沒有漏看分毫。
他……好像真的挺開心的……就她近日來與他的密切互動,她不僅僅學會分辨商品優劣的皮毛,也學會了分辯他的笑是屬于虛應、苦惱、不悅、嫌惡,或是發自內心的歡愉,她在一眼之內就會看出來。
他現在,笑得好真誠、好絕對,也好……靦腆哦。
靦腆,一個她不曾在“公孫謙”身上看過的字眼。
他正在深呼吸,眼尾浮現笑紋,臉龐上,浮現淡淡的粉紅色澤,李梅秀看傻了眼,一方面是此刻的他,笑起來帶點稚氣,不同于以往精明干練,模樣煞是好看無比;另一方面,便是他的反應,出乎她意料。
他沒有吐露傷人的話語拒絕她。
他沒有和她保持疏遠。
他甚至沒有轉身走開……
怎、怎么回事?
她完全胡涂了,只能等公孫謙笑完,再帶著滿眼的星燦光亮,覷向她。他的嗓,既低沉,又清亮,還有濃濃笑意。
“雖然早是隱隱察覺之事,但由你親口說出來,我安心不少。眾人皆說,你對我有意,可你的態度又教人捉摸不定,當我以為你心儀我之時,你卻逃離我遠遠,明明在我身邊、在我隨時可見的地方,可保持著一段距離,我靠過去,你就退開,我想待你好,你避之唯恐不及,我幾乎要以為是我自己弄錯了,實際上你并不如我自以為是地喜愛我!
秦關說,那個女孩喜歡你。
夏侯武威說,那丫頭愛慕你。
尉遲義說,她迷戀你。
歐陽妅意說,造孽哦,又迷走一個豆蔻小姑娘的芳心。
他也從她眼中,看見了愛意。
所以,他以為她愛他,這個認知,令他開心,超乎他想像中的,開心。
他喜歡她在他身旁打轉,分擔他在做的事,本是枯燥無味的工作,和她一塊兒忙碌,變得有趣起來。
他喜歡訴說每一件典當品的故事給她聽,她像個最好奇的孩子,每回總是聽得津津有味,遇上有趣的典故時,她會發出輕快笑聲,咯咯咯地響亮清脆,不懂得姑娘家要掩起嘴兒,笑不露齒,但那時的她,純真、不做作,想笑時,爽朗放聲,還差點笑得在竹席上打滾。
他喜歡上這一個在沁寒清晨中悄悄起了大早,認真專注地為他清掃滿園子落葉的女孩。
他喜歡上這一個在白茫茫雪街中急急奔跑,失足跌了好大一跤,卻起身拍拍濕雪,帶著笑,繼續奔向他的女孩。
他想待她好,他想光明正大將她擁入懷里,而她,卻在這個時候,與他劃開鴻距——
當他放柔神情,對她微笑,她會忙不迭轉開臉,逃避他的討好。
當他為她暖著熱茶熱湯,要為她袪寒,她會咬咬唇,匆匆道謝,端著茶就跑掉。
當他握住她冷冰冰的柔荑,想用自身體溫溫暖她,她會全身僵硬,雖不至于迅速抽回手教他難堪,卻也讓他清楚感受到她對于他的靠近,產生的不自在。
她甚至仍生疏地叫他公孫先生。
他開始疑惑。
是他誤解了嗎?以為她的跟前跟后、她的眸光追逐,就是愛情的表現,實際上只是他自己一廂情愿?
是他曾經兇過她,令她對他有極差的印象,只是她嘴上不說罷了?
她不像眾人所認為的喜愛他?
就在他產生不確定心時,朱子夜的出現,他擔心李梅秀會更加誤會,所以顯得比平時更加急躁,失去了冷靜。他不愿意被她認為他感情世界復雜,仿佛身旁有許多鶯鶯燕燕圍繞,于是,他想向她解釋自己與朱子夜的關系清白,他對朱子夜未曾動過心,結果,她卻向他表白愛意……
一切都太急轉直下,超乎自己的掌控,在他正憂心自己是單方面的暗戀之際,她告訴他——
我喜歡你。
我和朱子夜一樣,喜歡你。
何止欣喜若狂。
誰說只有女人會因為愛與不愛的問題而輾轉反側?男人又何嘗不是?
猜測著對方的心意,惴惴不安、患得患失,情緒受人操弄控制,難由自主。
覺得對方愛他,心情大好,男性自尊得意膨脹,比猛虎更有氣勢、更囂狂、更意氣風發。
覺得對方不愛他,心情惡劣,尊嚴蕩然無存,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上身,只想窩進陰暗地洞里,誰也別來同情他、可憐他,放他一個人去腐爛發霉就好。
男人同樣會害怕不被心儀之人所喜愛著。
“你……”李梅秀聽畢他的話語,好半晌才勉強擠出這個字,喉頭便梗著更多的困惑。
他說他很高興。
他說他安心不少。
他說他以為自己弄錯了。
他……
“你……沒有要拒絕我嗎?”像拒絕朱子夜那樣,拒絕她。
公孫謙笑她的憨傻,也笑她這個問題的蠢笨。
“我為什么要拒絕你?我求之不得!
“求、求之不得?”她呆呆重復這四字,它們賭注意思她懂,但此時此刻從他嘴里出現,她顯得迷惑無比!安粚ρ健翘炷愕幕卮鸩皇沁@樣……”
“哪天?”
“那天秦關說出我喜歡你,夏侯武威問你,是不是也喜歡我時,你……沒有說話。”李梅秀回憶著當日自己在門外聽見的一切,包括了他的無言。“我知道你不會撒謊,你說過,若真話太傷人,你會選擇不開口。你不是因為……不想說實話來讓我難堪,所以才沉默不作答,是不?”
公孫謙記起確實有這么一回事,當時面對兄弟們的探問,他笑而不答,兄弟們沒再逼問下去的原委,是躲在門外的她沒能看見的——他那時的笑,說明了一切。
她只知道他沒有明白告訴秦關他們,他是否喜歡她,卻不知道他帶著愉悅的微笑,以臉上毫無遮掩的神情,作出回答。
公孫謙在她面前屈下高頎修長的俊軀,彼此目光平視膠著,她雙手絞著裙布,他溫暖掌心覆在她手背上,露出與那日相仿的淺笑,笑容雖淺淡,黑瞳內炙燃的堅定,如火般灼熱。
“我公孫謙,不會因為擔心讓人難堪,而在感情這件事上頭,采取模棱兩可的答覆。我認為,若不能真心誠意回應別人的情意,我寧可狠狠的、不留余地的,要對方死心,絕不耗費對方的青春和心意。”他一字一字,輕緩、堅決,要她聽個仔細。
朱子夜是特例,她的石頭腦袋還沒被人敲醒,才會看不見守在她身旁的那一個人。
李梅秀沒有插嘴打斷他說話,她隱隱約約察覺,他正在說著一件能主宰她的狂喜或狂悲的要事。
“當我對一個女孩說出‘喜愛’這個字眼時,一定代表著,我的心里,有她。”他續道,說這句話時,眼睛沒有離開過她,他覆在她手背上的掌,收得更緊實了些!懊沸,我也喜歡你。”
咦?!
若說之前的李梅秀是小怔,現在的李梅秀就是大傻了。
她她她她她完全沒有心理準備會得到這樣的答案!
是他說錯還是她自己過度奢望能獲得他善意回應才會產生的嚴重幻聽?!
是他吃錯藥了還是她已經神智錯亂,夢境現實傻傻分不清楚?!
現在的她是清醒的,還是在作夢?!
她捏自己的腿,哦,超痛!
不是夢,捏了會痛。
他、他說喜歡她?他說他也喜歡她?!
不是“我對你沒有男女之情”,不是“你少自作多情”,不是“你對我而言只是個妹妹”,而是“我也喜歡你”?!
她震驚到連該要開心大笑都給忘了,只能迷茫又無知地猛盯他,訥訥問他:“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恕她駑鈍,她的腦筋轉不過來。
“還不懂嗎?李梅秀,我也喜愛你,不是對妹妹的親情喜愛,不是對朋友的友誼喜愛,而是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戀慕,我想疼惜你,想把你護在懷里。”他執起她的雙手,貼在薄唇唇畔,他的氣息,隨著他啟唇說話時,吁暖她手心,而更暖的,是他的一言一語,是他字字句句中吐露的情意。
“我以為你……對我只是……”像對歐陽妅意她們一般。
“我以為,我表現得夠明顯了!泵黠@到秦關、歐陽妅意、夏侯武威和尉遲義全都看得一清二楚,但最應該知道的家伙,卻一臉茫然,直到現在,小臉蛋上頭才爆出赧紅色澤,仿佛渾身血液都沖上腦門。
他知道,她聽懂了,聽懂了他的心意,聽懂了他與她的心心相印,這不是誰或誰的獨角戲,他和她,都不是單戀。
李梅秀不需要再猜測,更不需要再追問“真的?假的?”這類蠢問題,不撒謊的他,不會對她說出謊言,但眼淚仍是忍不住一顆接一顆落下來,無關悲傷,純粹是喜極而泣。
“……可是我又不好,我會說謊、會騙人……”還有好多好多好數不盡的缺點,對于能獲得他的同等回應,她太吃驚了,覺得恍若夢境一樣,一場最美的夢,教人暈眩,害怕夢醒了,會更失望。
“你很好,我看見一個不愿讓女娃兒心靈受傷而扯了一個溫柔小謊的你,我看見一個守著承諾說要拿錢向面攤老板贖我回家,而在雪地中跌跤卻又帶著笑容爬起的你,是那樣的溫柔,教我目光不由自主追隨你;是那樣的笑容,教我情不自禁愛上你!
太多了,甜膩的情話,已經將她的雙耳和心房塞個滿滿,甚至溢了出來。
她的激動,透過兩人糾纏交疊的雙手傳遞給他。她在微微發顫,因為承載過多的喜悅,沉穩如他,包覆住柔軟小手,也包覆住她的所有情緒,幫她分擔。
她咧嘴傻笑,混雜著眼淚鼻涕的狼藉,沒有梨花帶雨的美感,倒顯得像方才在地板上哭鬧打滾一陣后,被一顆糖球給輕易安撫而破涕為笑的小娃兒,雙眼及鼻頭還紅通通的。
“又要哭,又要笑!惫珜O謙取笑她,取出帕子,替她抹淚擤鼻。
“嘿……”她以干笑掩飾被他調侃的尷尬。他輕輕展臂,攬她入懷,仿佛明白姑娘家不愛讓人看見哭得淅瀝嘩啦丑態的害羞心事。
被紛紛飛雪圍繞的涼亭內,暖乎乎地,一點也感受不到寒意,互訴情意、互認了彼此的兩人,因為心里的踏實和滿足,驅散了嚴冬。
另一處,暴風雪才剛剛肆虐一回,隨著沁入骨髓的凍意,散落了滿地的破碎芳心。
“還不死心?”秦關雙臂抱胸,站在朱子夜身后,與她一同竊聽別人談情說愛。涼亭里的纏綿畫面,刺痛朱子夜的眼,逼出她大把大把淚水,一點一滴,墜入雪地中,一塊兒凝結成冰。
她咬著唇,仍有幾聲可憐兮兮的嗚咽流泄出來。
不死心……又能怎樣?
謙哥說得多清楚明白,他的心里,有了李梅秀。
只有李梅秀。
她朱子夜再如何不識趣,也不會蠢到對一個心里存在著別個女人的男人繼續掏挖自己的感情……
可是她喜歡他好久了……嗚,雖然謙哥每年都叫她要放棄,是她自己一直以為努力就會得到收獲,但感情不是對等,不是愛得越長,就會得到越多……
朱子夜蜷坐在原地,開始抽抽噎噎哭泣起來。
她在哀悼自己早在好幾年前就死去的愛情,用眼淚,洗滌它。
秦關始終佇立不移,寬闊背上,積滿落雪,布靴周遭,轉了一層的白白厚雪,他站在雪吹來的方向,以自己的身體,擋風擋雪,為了一個蒙住雙眼,看不見身旁還有人守著她的傻姑娘。
她的哭泣聲,讓他聽見她的心碎、心痛、心慌,以及——
心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