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日子,李梅秀只記得就是在攢錢攢錢攢錢中度過……
很累。
非常的累……
感覺像在填滿一個無底洞,哪一天才能補滿,她完全無法確定。
兩百兩,五百兩,六百兩,七百兩,現在變成一千兩,十戶加起來不多不少就是一萬兩。
她一直沒能休息下來,想起老邁的程婆婆被迫搬離老家時老淚縱橫的模樣、想起好幾名老鄰居受阿爹舌燦蓮花的鼓吹而落得身無分文的凄慘落魄、想起老鄰居對阿爹的咒罵、想起老鄰居對阿爹的寬容,她便無法不再三告訴自己,要再努力一點、要再勤奮一點,一定要讓大家再帶著笑容,回到老宅……騙再多的人都沒有關系,被人痛罵騙子也無妨……
只有最近在嚴家當鋪里,她像一個在密林里迷途許久的旅人,終于看到一處茶棚,有椅有水,得以讓她歇歇腳、解解渴,不用煩惱攢錢的痛苦、不用飽受詐財的罪惡感折磨,她在那里,雖然忙碌、雖然老被嚴盡歡欺負,卻每一日都很開心,如果肩上沒有如此沉重的擔子,這種寧靜而踏實的生活,她甘愿擁有它,就這么平平淡淡過一輩子吧。
她可以跟在公孫謙身邊,他是當鋪的流當品,她愿意成為流當品的附屬品,買一送一,一塊兒終身在當鋪里當個掃地婢女……
那個遠景,好美。
可是……
在密林里迷途的旅人,不可能一輩子待在茶棚中,旅人,總歸是要回家的。
她的家,還在等著她攢到錢,去買回它。
“不……不能眼睜睜看著大家的老宅子被賣掉,我們一定要想辦法……”可有什么辦法能想呢?再去求阿爹的惡友網開一面嗎?怕是對方又將價碼調得更高。
“我現在就有辦法呀!崩蠲吠つ抗饴湓趪兰耶斾伾稀
“梅亭,不行……”李梅秀困難地搖頭。
“當鋪里總會擺些金銀珠寶吧?你拿幾件出來,六千多兩一下子就能湊齊。”李梅亭說出心里盤算的壞主意。
李梅秀早已知曉他的想法,所以連驚訝的力量也沒有。
“我不要!彼芙^。她不要對當鋪出手,絕不。
“你方才才說過,不能眼睜睜看著大家的老宅子被賣掉。”他拿她剛說的話回堵她的嘴。
“對,不能……”
“不然,你有其他更好的方法,能讓咱們在十幾天內,賺到六千一百兩?”有的話,他可以放嚴家當鋪一馬,不將魔手伸進去。
“我……”沒有。她沒有任何方法可想,六千一百兩,再給她五年也賺不來……
李梅亭輕易看穿她的答案,雙手一攤!胺凑蹅冎荒昧、七樣值錢的東西,又不傷人,拿完就閃,以后再也碰不著當鋪里的人,有啥好遲疑的?了不起日后咱們上香拜祖先時,順便把當鋪里上上下下的人全當成救命恩人也拜一拜。”
他說得輕松,她聽得沉重。
她不能這樣做,這會傷害許多人,歐陽妅意、秦關、帳房大叔、小紗、廚娘……
這有,公孫謙。
他信任她,他讓她正大光明踏進庫房內搬動珍貴的典當物;他讓她像自家人一樣,當鋪里里外外暢行無阻;他讓她成為當鋪的一分子……
她有許多許多機會能神不知鬼不覺拿到庫房里數十甚至數百件珠寶古玩,當鋪眾人不會防她如防賊,理由來自于公孫謙,他們信任公孫謙,于是也連帶信任公孫謙所信任的她,她若聽從梅亭的話拿取當鋪里任何一件商品,就真的成為叛徒了……
“阿姊,要是買回大家的老宅子,咱姊弟倆就可以不用再這么辛苦攢錢,咱們可以好好松口氣,躺在老宅子里的木板床上,睡他三天三夜,這不是你和我好些年來最想做的事嗎?”李梅亭的手緩緩伸來,牽住李梅秀,頭傾靠在她肩膀上,用著近乎撒嬌的口吻,在央求、在盅惑,動之以情。“這幾年,我們都好累,欺騙人、傷害人,詐取不義之財,還得被人追著打罵……可以的話,我好想休息,好想過過沒被擔子壓在肩上的悠閑生活哦!
李梅秀對李梅亭很是心疼。沒錯,累的人不僅是她,梅亭也一樣呀,他比她還要小兩歲,卻分擔起一半的重擔,他這種年紀的男孩,哪一個不是活潑好動?哪一個又像他,身負阿爹遺愿,努力賺錢,辛苦到手的銀兩,完全不花費在他自己身上?
她是個失職的阿姊。
她怎么可以再讓梅亭受苦,只為了自己自私的感情呢?
她必須用力吸氣才能得到吐納的力量,梅亭牽著她,她可以感覺到他手上布滿粗糙紋路,那是他上回假扮書僮,到西京某大戶家去行騙一份致富秘笈,雖說是書僮,他卻被眼高于頂的少爺小姐欺負,將他當成一條狗一樣使來喚去,她記得梅亭達成任務回家來,一雙手全是被冰冷井水凍得破皮流血的慘況……
只要從當鋪里拿取幾件東西,她與梅亭就可以解脫了……就可以像同齡的男孩女孩,去逛市集、去游山玩水、去吃好吃的東西,無憂無慮、問心無愧地賺取每一分錢、花每一文兩,還能看見數十位老鄰居重返家鄉的歡喜笑顏,阿爹在天上看著,也會開心的……
李梅秀緩緩握緊李梅亭,她終于下定決心。
☆☆☆
綢紅色錦盒,中央安置著巴掌大小的夜明珠,柔和淺淺的淡綠光芒,映照在李梅秀臉上,她快手合上錦盒,不敢多瞧半分。
“將它收進庫房里!惫珜O謙交代她,一面審鑒桌上另一塊玉珮,專注且費神,玉上的瑕疵,逃不過他銳利雙眸。
“謙哥……你剛說,這顆珠子值多少?”李梅秀咽咽唾,還在為方才聽見公孫謙提及珠子價碼而震驚不已。
“少說一千五百兩,價碼往上疊至四千兩不成問題。”他笑著回她,以為她對商品估價產生興趣,他也不吝惜傾囊相授。
“明明只是一顆會發光的珠子而已……”一顆夜明珠能賣到四千兩?!誰買呀?凱子嗎……是啦,她在當鋪里見過太多凱富商了,之前的錢復多就是一個,他為了區區一張薄紙,就能花費萬兩買下,看得她目瞪口呆,久久無法合上嘴。
“質地與光澤如此優秀的夜明珠相當少見,更何況它的大小與尋常明珠相較,足足大出數倍,你可別小看它。它更曾經鑲在帝王寶座的龍椅靠背,識貨人是不會輕易放過這等珍貨!
六千一百兩減掉四千兩,馬上只剩下兩千一百兩……她捧著錦盒,滿腦子了轉著紊亂的念頭,公孫謙還說了些什么,她沒辦法聽得太仔細。
“梅秀?”在發什么呆?
“呃……”她回神,連忙擠出僵硬的笑:“怎么了?”
“你才怎么了呢?恍神恍神的!笨粗\盒在發呆。
“我……我把珠子拿去庫房放——”她不敢繼續在他面前露餡,害怕被他一眼看穿她的惡念,只能快些遁逃。
公孫謙的目光,隨著她的背影而去,他并沒有忽略掉她的反常。
幾天前的她,明明還好喜悅,秀致的眉眼全堆滿笑意,連步伐也仿佛在舞蹈,繡有小花的裙擺隨之輕快搖曳,但這幾日的她,眉垮了、眼里光采減弱了、步伐不再飛舞,繡有小花的裙擺也隨著沉重腳步而拖曳在地板上,染上些許臟污。
她遇上什么事嗎?何不來找他相商?兩人一塊兒解決問題呀。
或許,等會他得招來梅秀,沏一壺香片,兩人坐下來好好聊聊,他想知道,讓她愁眉苦臉的原因是什么。
不過,公孫謙今日無暇與她一塊兒品茗閑聊,在她從庫房回來之前,他被帳房請至前堂去對帳,李梅秀回到偏廳,不見他的人影,消氣一般地坐了下來。
桌上擺滿典當物,全是漂亮精致的飾品,有金的、有銀的、有玉的、有鑲珠貝的,一閃一閃,扎痛她的眼。
它們都很珍稀,它們都是無比值錢的東西,它們……可以付清買宅子的天價,只要幾件就足夠了。
她慢慢觸摸一只金指環,公孫謙剛說,它典當了五十兩,遲疑的纖指挪到另一支金鳳發簪,它價值九十兩,旁邊的古玉環據說是三、四百年前,某名帝妃戴過的傳家寶貝,有兩千兩的價值……
一顆四千兩的夜明珠,加上兩千兩的古玉環,問題就能解決了。
梅亭終于能慵懶地癱睡在床上,得到一場最甜美的好夢。
程婆婆終于能帶著孫子回到老家,告訴他們,家中墻上刻滿的橫線,是他們每一年每一年成長的痕跡。
王伯伯終于能回到那片他口中說“這里種出來的米最好吃”的土地上,繼續揮灑汗水。
而她李梅芳,就可以不用再當騙子……
她咬疼下唇,碰觸在古玉環的手指無法移開,停在上頭。
兩千兩……
五指慢慢地、慢慢地,收緊,古玉環的沁冷,盈滿掌心,在她回復理智之時,她已經把古玉環藏進懷里。
怦怦……
怦怦……
她的心臟正強烈撞擊著胸口,好似快要從體內沖撞出來,她疾步離開偏廳,害怕被任何人看見她做了壞事,她一面跑,一面流淚,罪惡感緊緊糾纏她,她不想這么做,她不想傷害當鋪里任何一個人,她真的不想,可是攢不到六千兩,大家的老宅子就要被賣掉,再全數打掉重建,變成她再也不認得的陌生之地,她別無選擇……
李梅秀開始奔跑,想真勇氣尚未消失前,一鼓作氣跑出當鋪,直奔向李梅亭那兒去,將仿佛會燙人的古玉環交給他處置。
然而,事情不如她想像的順利,她在離開當鋪大門前,被歐陽妅意撞個正著,心虛的她反應不及,嚇得彈開,像只遇見猛虎的小羊兒,只差沒抖兩下來彰顯獵物的恐懼。
“你干什么?看見我嚇成這樣?”歐陽妅意皺皺眉,為李梅秀的怪反應而不解。
“沒、沒有呀……”她差點咬到舌頭,慌張地抹去眼角滑下的淚串。
“你要去哪兒?”歐陽妅意隨口問,撥弄手里那盤洗凈的野莓,嘗著它的酸甜好滋味,不吝嗇地分幾顆要給李梅秀,但李梅秀雙手抱在胸口,不知握著啥珍貴東西不放,沒有伸手承接野莓。
“謙、謙哥叫我去替他買些東西……”李梅秀扯著她遇上公孫謙之后,也跟著開始痛恨的謊言。
“哦!睔W陽妅意沒想多問,揮揮手,要她快些出去辦正事吧,她不打擾她。
李梅秀怔怔目送歐陽妅意離開,好半晌嘴里才擠出含糊三個字,掉頭奔出當鋪。
對不住……
她喃著。
對不住……對不住……對不住……
幸好,遇見的人,是歐陽妅意,而非公孫謙,否則她一定會被看穿丑態,一定會在他面前哇哇大哭,拜托他幫她一塊兒想辦法,可……他比她更窮呀!他身上五文也榨不出來,她自己的擔子,哪還能要他陪著扛?!
李梅秀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回那個藏在巷內的家,當她的雙眼可以從源源不絕的淚水阻礙中看見景物時,第一個見到的,是李梅亭憂心忡忡的年輕容顏。
“阿姊……”他被李梅秀的模樣給嚇著,不曾見過她哭得如此失態、如此疼痛。
李梅秀擠不出半個字眼,只能抱緊李梅亭痛哭失聲,顫抖的手,握不住冰冷古玉環,任由它從裙邊滾落,清脆的玉響,鏮的好大一聲,它畫著圓,繞轉繞轉繞轉,最后在李梅秀的繡履邊停下,李梅亭無法不注意到它,他霎時懂了李梅秀為何哭泣,又為何整具身軀都在發顫。
他收臂,抱緊她,聲音在李梅秀耳畔喃啞傳來:“這是最后一回,絕對不會再有下一次……阿姊,買回宅子,就不會再有下次了……”他一遍又一遍保證著。
我只要再聽見你撒一次謊,無論是對誰,我都不會再出手護你,任何的后果你自己承擔,那時,別怨我冷眼旁觀。
明明是梅亭的安慰聲,為何盤旋在她耳邊,卻換成了那一日,公孫謙表情認真嚴肅,不同她開玩笑,訴說著他不介懷她的第一次說謊,但不許再有第二次。
絕對不會再有下一次。
她把最后的機會,耗盡了……
她與公孫謙,絕對,不會再有下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