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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鑒師 第9章(1)
作者:決明
  一只古玉環,是不足夠的,必須加上那顆四千兩的夜明珠。

  她應該在拿出古玉環之時,撥個工夫,去庫房將夜明珠一塊兒帶出來,然后,就跟著李梅亭回西京去買回宅子老街。但當時的她,沒辦法思索太多事情,一切只能憑著麻木的本能,以及達成阿爹遺愿的誓言來支配自己的行為,偷走了古玉環,可并沒有解決燃眉之急,她必須——

  拿走夜明珠。

  李梅亭阻止她,他不忍見她二度哭著回來,提議干脆由他蒙面,夜探嚴家當鋪偷夜明珠。

  李梅秀立刻拒絕,嚴家當鋪中臥虎藏龍,個個身懷武功,連爾雅溫文的公孫謙都能以一柄扇打碎一堵墻,她甚至懷疑連嬌小的歐陽妅意也有一身好功夫。能在當鋪業界中獨占鰲頭,成為南城最大當鋪,嚴家自然有一套自衛之術,否則客人來來去去,龍蛇雜處,有些家伙帶著惡念上門,明著說要當,暗著是來搶,見多風浪的嚴家當鋪皆能輕易解決,何況是一名偷兒?

  李梅亭若上嚴家當鋪行竊,下場只有死路一條。

  “我去!彼粮裳蹨I,按住李梅亭的肩,不讓他起身離開家中。

  “阿姊——”

  “最后一次!彼炖镎f著,字字堅定。

  “阿姊……”

  “我去!彼昧ξ鼩,重申。

  “我在門外接應你,東西一到手,我們就連夜趕回西京!崩蠲吠ひ灿兴鶊猿,不讓李梅秀一個人獨自承擔。

  “我不走。東西一到手,你拿回西京去脫手,將老宅買下來,我要留在嚴家當鋪!敝劣谶差的一百兩,姊弟倆再以其他方式來湊。

  “阿姊!你在胡說八道什么?你不走?你留在嚴家當鋪干什么?!你想被他們活活打死嗎?!”偷到東西當然就該腳底抹油溜了,留在案發地,不是擺明要讓人捉起來送官嗎?!

  “我不走!”

  應該說,她無法走,她離不開嚴家當鋪,她不小心,將心典在里頭,她沒辦法舍下她的心。她不能走了,走了,她就會變成一個沒有心的行尸走肉……

  “不要說傻話!你腦袋壞掉了嗎?!被查出來是你偷走古玉環和夜明珠,嚴家當鋪里的人怎可能放過你?!當然要在事跡敗露之前快逃呀!”李梅亭很清楚被偷被騙的受害人有多憤怒不甘,他們出手之狠,比痛歐殺父弒母仇人還要更重,他不能留李梅秀面對這些,一定要帶她一起逃!

  李梅秀困難地搖搖頭,“梅亭,我真的走不掉……我想一輩子待在那里,那里有他,我想要……留在他身邊!

  留在噙著教她眷戀的笑靨,告訴她,“梅秀,我也喜歡你”的公孫謙身邊。

  李梅亭沒聽懂她口中的“他”是誰,那些是李梅秀沒有向他吐實的部分,他更在意她句子里“一輩子待在那里”這幾個字。

  “你怎么可能一輩子待在那里,他、他們不可能留一個偷兒在鋪子里!”呀,他警覺自己失言,忿忿地重咬自己的舌頭一記當做處罰。白癡呀他,說啥偷兒不偷兒的!

  “我知道,要是他們查出古玉環是我……偷的,他們會好生氣、好憤怒,或許趕我出去、或許把我送官嚴辦……”

  “那你還敢留下來?!”李梅亭瞠眼問。

  “我走不掉……”即便明白自己的下場,她仍存有一絲絲希冀,說不定,沒有會發現東西是她拿的,她不承認就好了……

  只要別是公孫謙開口問她,她就能理所當然的扯出一句又一句的謊言,面對別人,她能說謊,面對他那雙清澄正直的眼眸,她半句謊話都說不出口……

  不承認自己偷走古玉環,公孫謙會信她的,一定會……

  “阿姊……”李梅亭還想勸,李梅秀已經沒有心情聽,她拍拍他的肩,起身,步伐與她回來時一樣沉重,跨出門檻,游魂般地飄回嚴家當鋪方向。

  李梅亭哪可能眼睜睜看阿姊獨自涉險,他不顧她的阻止,馬上跟了出去,悄悄尾隨其后,視情況而采取行動,若苗頭不對,就算是打昏阿姊,他也要帶著她一塊兒逃命去!

  李梅秀一步一步,緩緩地、慢慢地,都好像蹬著鐵制的重靴在走,一步一步,舉步維艱。

  當鋪里,發覺古玉環不見了嗎?

  當鋪里,是否正為了尋古玉環而弄得雞飛狗跳?

  是否,懷疑到她身上?

  是否,正在痛罵她?

  是否……

  嚴家當鋪,關起朱紅色大門,門上掛上“今日東家有事,暫停營業”的告示木板。

  方才她離開前,鋪子仍有營業的……現在卻關門不做生意,她沒聽說今日有任何重要大事足以讓鋪子歇業……

  李梅秀帶著忐忑,由側門回到鋪內,忍住想轉身逃避的怯懦,走向正廳,她本能知道,那兒,正發生著什么……

  “不可能是她。”

  公孫謙的溫嗓,帶著一絲不容質疑的篤定,力抗眾人對李梅秀的污蔑。

  就在方才,古玉環的主人帶著銀兩要來取贖商品,兩個月前,因為一時周轉不靈,不得不忍痛把心愛之物送進當鋪,換取一筆足夠錢財來解生意上之急,現在問題解決,古玉環主人便急著要將對自己意義非凡的寶貝贖回去。

  怎知,全庫房翻透透,古玉環不見蹤影。

  古玉環主人氣急,以為是當鋪要私吞掉他的寶物,在鋪里吵鬧一陣,好不容易才安撫下來,小當家嚴盡歡允諾定會給對方一個交代,今日暫請對方先回府。送走怒氣沖沖的客人,當鋪門窗盡數關門落栓,內部展開大審查,最后查出最后一個碰觸古玉環的家伙就是目前人不在鋪子里的李梅秀!

  “我手下的人,個個手腳干凈,除了新進員工之外,其他才真的不可能!眹辣M歡雙手交疊抱胸,小臉嚴肅,總是輕佻懶散的娃娃嗓,難得一見地飽含怒火,聲音高揚:“我當家這么多年,不曾碰見鋪子里哪樣東西不翼而飛的荒謬事,她來不到幾個月,貴重的古玉環就長腳跑了?不是她是誰呀?!”還差點損及當鋪聲譽,若傳出去,對鋪子傷害恁大。

  “這事得要查清楚,胡亂指控人,萬一錯了呢?你要向她奉茶致歉嗎?”公孫謙信任李梅秀,除非有血淋淋的鐵證指出她當真做出錯事,否則他絕不會懷疑她。

  “你還敢一直跟我頂嘴?!”嚴盡歡站起來,發覺身高與氣勢都不及公孫謙,她裙一撩、腿一跨,站上太師椅,居高臨下俯睨他,輔助的食指就抵在公孫謙鼻前:“我狠話還沒說齊,容得你插嘴?!人,是你帶進來,也是你在罩的,她惹出事,你一樣是共犯!一樣有事!”竟然有膽反問她,誤會了李梅秀,是否愿意向她奉茶致歉?!她堂堂一位嚴家當家,在這里她最大,她說誰有罪,誰就有罪!

  “不會是她!惫珜O謙迎戰嚴盡歡的火辣目光,毫不畏懼。

  “謙哥,你方才有托梅秀外出去買東西嗎?”始終站在一旁沉思的歐陽妅意冒出了與此時大家討論古玉環跑哪兒去的大事全然無關的怪問題。

  “沒有!惫珜O謙簡潔回道,他仍在與嚴盡歡做眼神廝殺。

  “……她騙了我,她說,是你叫他出去買東西!彪m然是件小事,但也說明李梅秀當時的不誠實。她與李梅秀相處數月,感情不差,兩個姑娘有空時還會窩在廚房里啃甜糕、聊閑話,她相當喜歡李梅秀,在綠葉多于紅花的嚴家當鋪里,她很高興有個新姊妹作伴。按道理來說,李梅秀不該欺騙她,她卻說了謊,有這個必要嗎?若是想溜出當鋪打混摸魚,她歐陽妅意又不會去告密,若是想去外頭買零嘴打牙祭,實話實說就好,兩人說不定還能手挽著手一塊兒去,李梅秀選擇瞞她,怎么想都有鬼。

  歐陽妅意并非準備指揮李梅秀,僅是陳述事實。

  “看吧,她偷走古玉環,騙了妅意,逃出當鋪!”嚴盡歡自我解讀歐陽妅意那番話,氣焰囂張。

  相較于她,公孫謙顯得冷靜許多:“她若要偷,不會只偷古玉環。沒有人這么笨,放著庫房里更多珍寶不拿,單單僅拿一只玉環!睅旆恐校裙庞癍h更珍稀的物品數之不盡,古玉環能值多少?

  “說不定她就只中意那只玉環,其余全看不上眼!”嚴盡歡哼聲。

  “她并沒有中意那只玉環。”他從李梅秀眼中,未曾看見她對古玉環的極度喜愛,她不是一個偏好首飾的姑娘,每回聽見有客人花費大筆銀兩,只買下一只戒環或是耳飾,她都會露出既不解,又覺得奢侈的不妥,嘴里喃喃碎語“不過是一只戒環,花幾百兩買,又不能吃,值得嗎?要是我,寧可換一碗熱乎乎的湯面來填滿肚子!彼宕鞯暮唵物椘,全是贗物,不值幾文銀兩,也不曾見過她在意,一支鍍金假金釵,一對鑲嵌假珠貝的耳飾,她天天簪、天天戴,愛不釋手,全身上下最貴重的一件飾品,是他送她的純銀耳飾,沒有復雜繁瑣的樣式,只是一對圓形環狀的素凈耳飾。

  這樣的她,沒有道理要取走古玉環。

  “你不懂女人的心思啦!女人嘴里說不要,心里愛得哩!”嚴盡歡纖手揮揚,像在趕蒼蠅一樣,將公孫謙捍衛李梅秀的辯駁全數揮趕掉。

  “滿嘴歪理!庇腥嗽卩止荆秃咭宦。眾人很默契地把全數目光移動到撇顏看窗外的夏候武威。

  “不然你說呀,李梅秀跑哪里去了?怎么在這樣恰恰好的時候不見人影?!”嚴盡歡嗆公孫謙。

  “興許她是買塊餅!惫珜O謙堅信。說不定等一會兒,她便會拎著滿滿兩手的芝麻大餅,笑得如糖似蜜,嚷嚷吆喝著大家一塊兒來吃。

  “最好她是!眹辣M歡冷笑:“否則我會叫義哥拗斷她的狗腿。”

  嚴家當鋪處置內賊,絕不留情。

  門外的李梅芳,每一個字句都聽得清清楚楚。

  公孫謙的維護,嚴盡歡的恫嚇,她全沒遺漏。

  比起后頭,前者的全盤信賴,教她幾乎要崩潰,他的聲音像條鞭,正將她的心鞭笞得鮮血淋漓、破爛不堪。

  他這么相信她,她卻……

  “呀,梅秀!梅秀回來了!睆膹N房端來茶水的小婢女看見她,驚呼出聲,廳內數十雙目光焦點瞬間全集中在她身上,她難堪地垂著頭,停在原地無法動彈,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直到公孫謙步出,牽著她的手,領她進廳,她仿佛能感受到眾人的打量,仿佛能聽見眾人的細碎交談,品評她的清白與否。

  “還知道要回來呀?餅呢?餅哪去了?”嚴盡歡嘲弄著方才公孫謙替她搪塞的買餅藉口。

  公孫謙回她一記凝眸,他不愛聽見嚴盡歡這種已拿李梅秀當賊看的態度。

  他轉回李梅芳,眉眼間的凜冽完全褪下,放柔了神情:“梅秀,早上有一只古玉環,你將它收到庫房哪一處去了?客人拿銀兩準備來取贖它,我們一時之間找不到它!彼哉J為古玉環是被李梅秀收進庫房,只是因為它并非醒目的大型物,才會遍尋不著,現在梅秀回來了,定會取笑大家的大驚小怪,然后從庫房的某處拿出古玉環,涼涼說:“瞧,不是在這兒嗎?”

  “……”她說不出話來。

  “你不小心摔破它了?”他看出她的遲滯及有口難言,猜測道。

  “……”若點個頭,就沒事了,點頭呀,李梅秀……快點頭呀……

  “你偷走古玉環,對不對?”嚴盡歡跳下椅,殺到李梅秀面前,問得無比直接。

  “你無憑無據,不能說得這般篤定!”公孫謙出言反駁。

  “她是最后一個碰古玉環的人,要嘛就馬上拿出古玉環來堵我的嘴,即使摔破,我也要見尸!”嚴盡歡當家架子擺得恁高,她不得不,要帶領一干子奴仆,沒有嚴規,無法容眾,若開了先例,往后是不是大家都悄悄藏個戒環偷個發釵?!

  公孫謙不同嚴盡歡爭辯。此時確實拿出古玉環便能化解干戈,若嚴盡歡污蔑李梅秀,他也決計會為李梅秀爭個公道,要嚴盡歡放下身段,低頭認錯。

  “梅秀,把古玉環找出來!

  他用的字眼是“找”,而不是“拿”,他確信,古玉環不在她身上。

  “它不在庫房……”李梅秀的聲音好沙啞,一方面是方才抱著李梅亭哭了足足半個時辰之故;另一方面,是她此時要說的話太沉重,每一個字,都割傷著她的喉、刺痛著她的心,它們是實話,最痛苦的實話:“也沒有被我摔破,我拿走它了,因為它很值錢,我需要它……對、對不起……”

  即便她說得好小聲,但已經夠清楚明白,她沒有否認自己犯下罪行,她認罪了!

  公孫謙怔忡望著她,她細若蚊吶的聲音,比雷更響亮,震得他耳膜抽痛,幾乎以為是自己聽錯。

  “好!真好!養了個賊在鋪子里!”嚴盡歡前一瞬間猛拍手鼓掌,下一瞬立刻換上羅剎兇相,拍桌大喝:“尉遲義!不用跟她客氣,拗斷她的狗腿!”

  比尉遲義動作更快,是潔白衣袂一旋便駐足于李梅秀面前的公孫謙,他凝覷她,沉沉噪音中充滿最壓抑的激動,已經不若他平時溫穩的平緩。

  “你再說一次!笔撬讲怕犲e了,一定是。

  “對不起……玉環是我偷的,我、我……我是回來拿那顆夜明珠……”李梅秀邊哭邊說。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嘴,總是謊話連篇的她,在他面前,無法撒謊,她什么都說了,說出她回來的用意,說出她還打高價夜明珠的主意,說她是個賊,說她有多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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