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寧堂內。
沐老夫人臉色陰沉,看著眼前一向呆板好拿捏的孫女,咬牙又問了次,“你可知你方才說了什么?”
沐依兒平靜的抬起眸,直視著她,字字清脆的又說了一次,“沐老夫人,江智淵廢了,不能人道,我要退婚!币f幾次都能。
聽她竟真的又說了一次,沐老夫人只覺得頭陣陣發昏。
也不知是因她連句祖母也不叫,直呼她沐老夫人,還是因她的自稱,抑或是因為自家侄子不能人道的消息而發昏,總之,她只覺得這一切荒謬到讓她難以置信。
“沐依兒,注意你態度!”一旁聞訊而來的沐二老爺低斥一聲,忙上前關心扶著額頭的母親,“母親,您別生氣,注意身子。”
沐老夫人擺手,看向一臉平靜的沐依兒,沉聲說:“外頭的傳言豈能相信,不過是胡說八道罷了,這婚不能退!
外頭的傳言她才剛曉得,正想打發人回娘家問問,孫女便上了門,且開門見山地說了來意,讓她連反應都來不及。
沐依兒堅定道:“空穴不來風,不論是真是假,這婚都得退!彼辉偈侵暗能浭磷,任她們搓圓捏扁,今兒個她非退婚不行。
“我不準!”沐老夫人沉下臉,“是真是假都不確定就急著退婚,這讓人怎么看我們沐家?你這么做置家族名聲于何地?”
“那沐老夫人又置我的幸福于何地?”沐依兒反唇相譏,“尋常人家誰會將自家女兒嫁給江二那種浪蕩子?大婚在即卻依舊流連煙花之地,這樣的人豈是良人?若你真擔心家族的名聲,一開始就不該定下這婚事。”
沐依兒說起話來毫不客氣,她對這家人早已沒有感情,自然不需要太客氣。
“你——”沐老夫人捂著胸,氣得渾身發抖。
沐二老爺和一干趕來的女眷皆被她這番話給驚傻了。
眼前之人真是那逆來順受,被欺壓也不吭聲,只會用自縊抗議的沐依兒?
沐二老爺率先從震驚中回神,指著她的鼻頭大罵,“沐依兒,你這不孝子孫竟膽敢忤逆祖母!”
忤逆又如何?她今兒個就打算撕破臉來著,還怕他們不成?
沐依兒從懷中拿出一物,放在桌上,冷聲道:“我想我說得夠明白了,這是江府給的訂親之物,沐老夫人是要打發人送回去還是我自個兒送回?”
直到這時,沐老夫人才正眼看著沐依兒。
她是繼室,沐依兒的父親不是她所出,這也是她不把沐依兒當成孫女看待,更狠心把她許給自家那不成氣的侄子的原因。
原本她不必這么狠,一個孤女罷了,府里還不至于少她一口吃食,然而沐府的爵位這一代到了頭,府中又偏偏沒有個正經營收,長年下來早已入不敷出,剛好這孤女的母親是個有錢的富家女,當初嫁入沐府十里紅妝,她至今都眼紅著。
這真的不能怪她狠,為了一大家人的生計,她不犧牲沐依兒又能犧牲誰?
然而當這一向只會忍氣吞聲的孫女突然奮起抵抗,且句句扎心,她才驀地驚覺,她似乎小看了這個小丫頭。
瞇起了有些渾濁的雙眼,她沉聲說:“沐依兒,你可知你還是沐家人?”
這是威脅,沐依兒若是聰明人,肯定聽得懂她的意思。
誰知沐依兒卻是彎起了粉唇,揚聲說:“我也可以不當沐家人!
“你說什么?”沐老夫人瞳孔一縮。
“依兒說得沒錯!”
一聲清亮的男聲從外廊傳來,接著眾人便看見一名身穿青衫直裰,長相溫文儒雅的男子邁步而入。
“小姐!”阿喜見沐依兒站在一群人中顯得形單影只,忙上前立在她身前,似乎想替她壯膽。
沐依兒看見進門的男子,原本冷然的目光倏地一柔,輕喚,“小舅,麻煩您跑一趟,真是對不住!
她在沐家不受寵,可在母親的娘家藺府卻不同。
藺家就只有母親一個女孩,其余都是男孩,母親受寵的程度可見一斑,而她身為母親唯一的女兒,自然也是倍受疼寵,往年只要去藺家一趟,她總是滿載而歸,四個舅舅送的禮物足以堆滿一輛馬車。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藺家是商人起家,士農工商,商人無疑屬于最低層,即便財富僅次于第一皇商華家,卻依舊讓人看輕,這也是為何爹娘早逝,舅舅們怕她獨自一人被欺侮,卻依舊不敢派人將她接回藺府的原因。
在他們看來,沐府雖敗落,卻依舊有著爵位,沐依兒身為女子,頂著官家千金的頭銜怎么也好過當個商戶女。
誰知他們錯了,錯得離譜,直到前世江智淵傳出那丑聞,沐依兒被迫匆忙下嫁,他們才驚覺自己的錯誤,想阻止婚事卻早已來不及。
藺洛熙朝她溫和一笑,“自家人客氣什么。”
這話讓沐依兒心頭一暖,是呀!她的家人就只有藺家,沐家不過是座困著她的牢籠罷了。
沐老夫人看著闖進來的藺洛熙,臉色更加難看,“親家四爺什么時候來的?怎么沒有事先通報一聲?”
商人就是商人,連基本的禮節都不懂,居然一路闖進她的住所,簡直不知所謂。
“是依兒讓我來的!碧A洛熙站至沐依兒主仆身前,沉聲說:“依兒請我來替她主持公道,洛熙敬重沐老夫人,再幫依兒問一句,這婚,退或不退?”
他是商人,一切以利為主、以和為貴,若是平時定是賠著笑臉以爭取對自身更好的利益,可只要扯到姊姊和外甥女,什么名利手段都免談,直接了當的解決最重要。
見這對舅甥都這般開門見山,沐老夫人也懶得迂回了,重重敲了下手中的拐杖,表明她的態度,“不退!”
藺洛熙沉下了臉,正要開口,一旁的沐依兒已將案桌上的訂親之物拿回,遞給他,“小舅,既然沐老夫人不肯跑這一趟,那就只能麻煩您了!
“這有什么問題,小事罷了!碧A洛熙一口應下,心里卻明白,退親一事若是沐老夫人出面,定沒什么大問題,可是到他手中就沒這么簡單了,畢竟他不是沐家人,有錢卻無勢,不論那江二不能人道之事是真是假,都輪不到他這外人上門退親。
他心里擔心,可想到外甥女寫給他的信中請求他只要人到場,并極度配合她的話,他也只能放寬心,照著她的交代行事。
果然,他話才應下,沐二老爺就嗤笑了聲,“你去退婚?你憑什么身分?不過是有點親戚關系的外人,會不會管得太多了些!”
“自然是以我親人的身分。”沐依兒從懷里拿出一封書信放在案上,信上頭寫著大大的四個字——自請除族。
這斗大的四個字讓眾人瞪大了眼。
沐老夫人更是霍地站起身,“你、你大膽!”
沐依兒卻是一派輕松,輕喚了聲,“阿喜!
“哎!”阿喜一聽見叫喚,忙將早已備好的匣子拿出,遞給了藺洛熙,“四老爺,給你!
藺洛熙不明所以的接過,打開一看,怔了怔,“這些房契、地契不是……”
房契、地契?
這幾個字緊緊吸引住眾人的目光,他們全數瞪向藺洛熙手中那精美細致的小匣子,目光亮得嚇人,彷佛豺狼見了肉,就差沒撲上去搶奪。
“這都是娘留給我的嫁妝鋪子和田莊地契!便逡纼郝曇舨淮笠膊恍,正好讓屋子內的所有人聽得一清二楚,“小舅,我不當沐家人,可否當藺家人?”
前世就是為了身外之物,她才會被這些人給害死,也是那時她才明白,為何母親臨終前不斷的吩咐,讓她說什么也不能把手中的嫁妝交出去,若非沐老夫人以阿喜一家的安危要脅她,并不停勸說她交出嫁妝以免嫁到江府后被騙得一滴不剩,她也不會輕易交出大半嫁妝。
她本以為交出一半的嫁妝便能無事,沒想到人心不足,為了剩下的錢財,竟連她的命都要討去。
現在想想,她還真是傻。
“你這丫頭問這是什么話?”藺洛熙瞪了她一眼,責備的說:“就算沒這些東西,你也永遠都是我們藺家的心肝寶貝,入族不過是件小事,你不用擔心。”
早在妹妹離世前,他們便有過這樣的想法,如今不過是晚點實行罷了。
在看見那些房、地契時,沐老夫人的臉色已是一陣青一陣白,再聽見這話,那張老臉早已沒了血色,忙喊,“依依,你這是在做什么?”這丫頭來真的?
她又拐又哄了好幾年,孫女說什么也不交出來,如今卻如此輕松的把這些財富交給一個外人?這死丫頭就是個吃里扒外的白眼狼!
連兒時的小名都喚出來了?沐老夫人不愧是當家人,不過沐依兒一眨眼便看清她的意圖,這樣正好,她也懶得拐彎抹角。
沐依兒勾起一抹冷笑,又說:“我方才不是說得很清楚了?我不嫁,若是連婚姻都無法自主,這沐家人不當也罷!”
明晃晃的威脅呀!就看沐老夫人接不接招。
然而她能不接嗎?被一個孫輩威脅,沐老夫人怎能不怒火中燒?偏偏她還拒絕不了。
深深吸了口氣,她幾乎是咬著牙說:“依依呀,祖母知道你的意思了,有話好好商量,別沖動。”
她知道這個孫女心軟,只要她放軟了語氣,之后好好哄著,或是想別的辦法牽制她就行,總之就是得先緩住她。
若是前世的沐依兒,的確會如她心里所想,可她已不是前世那個傻女孩,更別提她也早知道沐老夫人會用什么樣的手段來牽制她。
不想再和她周旋,沐依兒直接舉起手輕拍了拍。
不一會,眾人聽見一陣腳步聲,接著就見一群人抬著一個又一個的箱子來到廳前。
“東西帶著,咱們走!便逡纼恨D身打算離開。
“慢著!”見到那一箱箱東西,沐老夫人臉色當真變了,大喊,“這不是我放在庫房里的東西嗎?你怎么搬出來的?”
眾人一聽自家庫房被撬了,紛紛倒抽了口氣,再見這一個個搬箱子的人壓根不是自家下人,忙大喊,“賊!趕緊去報官,家里來賊了!”
現場頓時一陣亂哄哄,直到沐老夫人大喊一聲“夠了”才平息這紛亂的情況。
沐老夫人只看一眼便知道箱子里裝的全是沐依兒的娘留給她的嫁妝,因為那所謂的庫房,說實話早已空空如也,存放的全是沐依兒的嫁妝。
見她做好了完善的準備,沐老夫人知道這一局她敗了,且敗得一塌糊涂。
深吸口氣,她像瞬間老了十歲似的,啞聲說:“我知道了,我會退掉這門親事!
得到準確的答案,沐依兒這才勾起笑容,“多謝沐老夫人!
沐依兒十分雷厲風行,在沐老夫人答應的當下馬上同她上了江府一趟,藺洛熙也一塊去了。
退親的過程肯定說不上愉快,然而江府畢竟是沐老夫人的娘家,再加上江夫人本就不太愿意結這門親事,打心底覺得沐依兒配不上她的兒子,若非沐老夫人牽線和其中的利益,她是一百個看不上沐依兒。
可看不上歸看不上,得知沐依兒在她兒子出事后便急匆匆前來退親,仍讓江夫人十分不悅,可她還是壓下怒氣將親事給退了。
畢竟兒子不能人道的事早已傳得沸沸揚揚,最可恨的是那些收了錢答應封口的大夫一個個不知為何退回了銀兩,更違背承諾,將事實給說了出去,氣得她險些昏厥過去。
在這當頭她若是不退親,江府的名聲將會被傳得更加難聽。
“小舅,這次真的謝謝您了!”成功解決婚事,沐依兒真誠的向藺洛熙行了個大禮。
“你這是做什么?”藺洛熙瞪眼,忙將她扶起,伸手揉了揉她的頭,就像她兒時一樣!澳闶俏彝馍也粠湍銕驼l?若是你大舅、二舅和三舅在,肯定也會這么做!
這句話雖不是什么諾言,卻是只有親人才能感受到的溫暖,讓沐依兒心里感動萬分。
她前世是有多傻才會笨到不知求救?直到此時她才明白她的困境不是來自他人,而是來自于她自身的軟弱。
“不過你真不跟舅舅一塊回去嗎?”想到她答應沐老夫人一樣會住在沐府,藺洛熙擰起了眉。那一家子根本沒把依兒當親人看待,讓她孤身一人待在沐府,他怎么能放心?
沐依兒搖頭,笑著說:“小舅,您別擔心我,之前是我笨,不懂得反抗,現在想想,該委屈求全的人不該是我!
在沐府,掌握經濟大權的人才是主導者,她雖然現在才明白這個道理,但還不算慢,她相信只要沐府那些人夠聰明就不會再招惹她,而她相信沐老夫人會是那個聰明人。
至于前世的仇……
說她不恨是騙人的,可她個性本就淡然,她想上天給了她重生的機會,并不是讓她用來做這等無意義的事,更別說這一切的主導者是一個一腳跨進棺材的老婦。只要她們不再招惹她,她可以大度的不去計較,但若是她們還不清醒,那她自然也不在乎讓她們嘗嘗她前世的絕望與痛苦。
見她心意已決,藺洛熙也不再勸,僅疼愛的說:“藺府永遠是你的家,若是在這兒待不下去了,不要忘記你還有個家能回!
這話險些讓沐依兒的眼淚落下來。
送走藺洛熙后,她回到自己的院落,在看見自來熟的某人時,眼角突地一抽。
“你怎么又來了?”想到那夜的吻,她實在很難給他好臉色。
錦修拿起石桌上的番石榴,用袖口擦了擦,啃了一口才慢悠悠的說:“來看我的人有沒有辦好事!
提起這事,沐依兒好奇的問:“你怎么有沐府庫房的鑰匙?”
她能這么輕松把庫房里屬于自己的東西搬走,全是錦修的功勞,他不知從哪弄來鑰匙,還派人手來幫她,說真的,今日她能這么輕易退婚,他功不可沒。
“我連你的閨房都能如入無人之境,區區庫房難得了我?”他挑眉,又啃了一口番石榴。
……這倒是大實話。
“總之,今兒個謝謝你了!彼莻恩怨分明的小女子,錦修幫了她的忙,她合該向他道一聲謝。
“謝謝就不必了,若是可以,以身相許如何?”他伸了個懶腰,朝她露出一抹迷死人的笑容。
“又開玩笑!”沐依兒直接賞了他一記白眼,這玩笑話他說幾年了,怎么總講不膩?
沐依兒沒發覺她說這句話時錦修眼底極快的閃過一抹黯然,但很快又讓笑意給覆蓋,“沐小依,就你沒眼光,像我這樣的美男子,手一招不知道有多少女人前仆后繼的投懷送抱,要不是怕你被退親嫁不出去,我又何苦這般委屈自己?”
“那還真是謝謝你噢!”沐依兒壓根沒把他的話放心里,因忙了一日,她有些累了,見他還賴著不走,便直接下逐客令,“你還不走?我累了要歇息!
“利用完了就趕人,沐小依你可真無情!卞\修站起身,一臉不贊同的望著她。
“難不成你還想留下來用晚膳?”他要真應下,她也只能佩服了。
“用晚膳就不必了!卞\修走至她身旁,在她耳邊低聲說:“比起晚膳,那夜在醉夢坊的那記吻倒是不錯!
說完,他不等沐依兒反應過來,躍上墻頭,溜了。
直到他走得看不到人影,沐依兒這才漲紅了小臉,大喊,“錦修!你這個混蛋——”
她怎么又忘了這筆帳?她蠢!真是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