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軻很想死。
這大概是父母雙亡以來,她最渴望死去的一刻。
當然,絕不是因為她比試落敗還受傷,畢竟勝敗乃是兵家常事,要真是死在贏政手中,她也無話可說,話再說回來,她的劍術確實不出色,也從沒贏過大師兄蓋聶,沒能一舉殺了贏政也算是意料中的事,但福盛實在是太胡謅,說什么五成,依她看,連三成都沒有。
而這些都與她此刻想死不相關,最大的原因是因為——贏政居然抱著她!
她長這么大,從沒有人這般抱著她,而他竟然抱著她一路從慶平閣回太平殿,這事要是傳出去,她還要不要活?
去他的贏政,若真害她丟盡了臉,他也別想活!
“夏無且,你到底在做什么,為何荊卿還是一臉痛苦的樣子?”贏政質問著剛扎好傷口的太醫。
夏無且目光無神地看了荊軻一眼,再看向大王!笆窍鹿俨涣!彼幌蚝茏R時務的,既然大王認為她是痛而不是恨的話,他也可以從善如流。
“不能再弄點教他舒服點的藥嗎?”
“大王,荊使節的傷只傷在其表,未傷及筋絡骨頭,幾日就會痊愈,現下稍忍忍也就過了!毕臒o且已經把最好的傷藥都用上了,想再用更好的藥,他得離宮找找。
“什么忍忍,什么傷在其表,你是沒瞧見他流了多少血嗎?!”荊軻今日穿著玄色衣裳,血染上并不明顯,要是穿白襦的話,就可以讓這混蛋家伙看清楚荊軻流了多少血。
“下官……”夏無且不敢表露無奈,思索著還有什么話可以讓大王冷靜一點,要不干脆對大王也下點藥,然后他趕緊離宮好了。
“大王,荊軻無事!鼻G軻拂去羞辱感,沉聲低喃。
“怎會沒事,你的臉一點血色都沒有了!壁A政擔憂地坐在床邊。
老天可千萬別再整他,好不容易出現了一個他看得上的人才,要是因為這種亂七八糟的原因沒了命,他真的就不玩了。
“在下的臉色向來如此!彼е赖馈
“都是寡人不好,怎會、怎會真對你出招……”贏政雛緊了濃眉,說不出的愧疚和自責。
實在是他那擎天一擊打得太漂亮,教他一時忘情地格開再劈,他本以為他可以閃過的,而他確實是閃了,卻閃得不夠,才會教他劃開了一道口子,眼見他濺血的瞬間,他的魂都快飛了。
“在下沒事,大王能否讓在下回慶平閣休憩?”為了療傷,荊軻褪去了外襦,只著一件底衣,教她很不自在。
“那怎么成,你是因為寡人而受傷,自是留在這里讓寡人照料,再者,寡人也允諾你同食共寢,寡人絕不食言!闭f著,贏政像是想起什么,隨即喝了聲,要內侍趕緊上膳。
荊軻無聲呻吟著,沒想到他這般守信,這般一意孤行,實在是……
“來,寡人喂你!
她暗抽了口氣,她不過是出了會神,這膳食就端進來了,而他……這是在干啥?“大王,在下不過是皮肉傷,可以自個兒來。”
“不成,要是動到了傷口,可有得你受的了!
夏無且很有眼色的,他靜靜的退下,靜靜的離去,完全沒驚動兩人。
荊軻哪里受過人這般服侍,死活不肯退讓!按笸,在下傷的是左手,在下向來慣用右手。”他是哪根筋不對勁,非得這般難纏,惹人討厭嗎?
贏政沉著面容注視著她。“荊卿,你這是在怨寡人嗎?”
荊軻渾身爆開陣陣雞皮疙瘩,不只是因為他親昵的稱呼,更因為他用“怨”這個字眼。天啊,她是真的無福消受,為何非得逼她不可?
“大王貴為王,豈能喂食一名階下囚!蹦懿荒芨闱宄顩r,她是個刺客,還是個刺殺失敗的刺客,被他暫時饒命囚在宮中,哪里受得了他這般紆尊降貴,就算他肯,也得問她要不要吧!
“寡人既為王,行事在寡人,誰能置喙?”贏政硬是逼近她,命令道:“張口。”
“在下……”她正要說話,一張口剛好讓他把菜給喂進嘴里,她只能憤憤地瞪著他。
贏政好似沒看到她那不滿的眸光,一口接著一口地喂著,其間茶湯伺候,還不忘抽來方巾替她拭漬。
荊軻因為他這一連串的舉動,只覺得腦袋一片空白。
她沒有被雙親照料的記憶,也沒有被喂食的印象,可是……感覺好像也不差,只是有那么一丁點的不自在,總覺得哪里不太對勁,他倆之間好像有點曖昧、有點奇怪。
他總說是禮遇賢士,但他對每個有才之人都是如此嗎?
“荊卿,你是個不及格的墨家子弟!壁A政喂食完畢后,閑話家常般地說道。
“為何?”荊軻不解的問。
“愛啊!
“嗄?”
“視人之身若視其身,你懂得憐惜別人卻不懂得憐惜自己,如果你連自己都不愛,又該如何愛人?”
一席話猶如五雷轟頂,教荊軻黑了白俏玉容。
她有一種被看穿心事的不堪,但又另有一種被理解包容的疼惜,一如巨子對她的嘆息和不舍,可是像他這種貨色,這種被喻為天下之害的家伙,怎會懂她、怎能懂她?
贏政并不知曉她的內心糾結,徑自道出自己即將執行的目標,“不過倒也無妨,你不愛自己,寡人愛你!彼媚业氖址▽⑺粼谏磉,讓他哪兒也去不了。
要知道,身邊要找到能對上幾句話而沒跑題的,真的不多了,他要是不找個人聊點體己話,真會被這滿坑滿谷的渣給逼瘋。
轟轟轟……應該不只五雷了,荊軻被打得頭都暈了,腦袋也發麻了,她渾身忽冷忽熱,雞皮疙瘩直冒不退,但吊詭的是,這跟當初大師兄蓋聶跟她說愛時,少了反胃想吐的感覺。
嗯……好像也沒那么難受,就是不自在了點,應該是因為彼此沒那么熟吧。
對啊,沒那么熟,但為什么……“大王,這是……”
“該歇息了,你身上有傷,早點歇息較好。”贏政示意她再往里頭一點,衡豎這張床夠大,躺三個人也還空得很。
荊軻直瞪著他,然他卻是步步進逼,逼得她只能往內移。既然沒有退路,她只好背著他躺下,把自己蜷縮起來。
“荊卿!
她無奈的閉了閉眼,這才回過身,問:“大王還有何事?”
“來,將就點,這玉枕只有一只,你就枕著寡人的手臂吧!
荊軻瞪著他非常強硬地把手臂探入她的頸下,只覺得后頸一陣酸麻,渾身不對勁得想發抖,她正想再次背過身,漠視這可怕的親近,怎料他卻弓起手臂,強勢地將她扳回,與他面對面。
這到底是哪招,誰家君王會與刺客睡得這么親密?
“你要是再背過身,不就壓到傷口了?”贏政很自然地解釋道:“你放心,寡人定住你了,不會教你翻身壓疼傷口。”
她沒好氣的瞪著他,所以她還應該向他道謝,是嗎?
“好了,歇息吧。”
荊軻疲憊地閉上眼,腦袋一轉,突地發覺眼前不就是最好的行刺機會?哪怕她手無寸鐵,手臂又帶著傷,但只要能鎖住他的喉,她就有機會成功。
正思忖著,一只長臂突然橫過她的腰,教她的身子顫了下,她不滿的抬眼瞪去。
“欸,荊卿,你的腰真是細啊,難不成這就是所謂的蜂腰?”
“……也許!本o咬著牙關,她告訴自己小不忍則亂大謀,沒關系的,想取人命總是得付出一點代價,待會她會好好地凌遲他做為心理補償。
“荊卿真是瘦得緊,真是想不到這么纖瘦的身子到底是如何與寡人比劍的!
贏政真是想不透,與自己對陣時,他那股蠻勁可是壓根不輸阿蕊,可阿蕊沒有他的靈巧利落,他又沒阿蕊的魁梧,他那力道到底是打哪兒生出來的?他摸上他的肩頭,感覺他輕顫了下,心想許是觸及傷口附近教他生疼,他的手又趕忙轉了向,落在——
荊軻瞠圓了水眸,眼眨也不眨地瞪著他。
“欸,這倒奇了,你的胸膛比寡人還來得厚實!彼y以置信地掐了兩下。
荊軻目訾欲裂,拳頭握得死緊。
廢話,她當然比他厚實,他什么東西呀他,竟敢這樣碰她!
“真不愧是第一勇士,不過寡人也不差,你摸摸。”贏政很大方地挺起胸膛,接著自動自發地抓起她的手,直接滑入他的衣襟,就貼在他刀鑿似的胸膛上。
荊軻驀地倒抽口氣,掌心下的胸膛熱得緊,肌膚雖是粗糙但極富彈性,她甚至可以感覺到他的心跳,當下她渴望她的掌心可以穿透肌膚底下,直掏他的心。
真他媽的混蛋,竟敢這般輕薄她!
雖說她見過師門無數師兄的半裸身子,但她從未碰觸過,如今她竟然如此委屈自己,想來還真夠心酸的。
“還不差吧?”贏政笑道,很努力地與她攀好,努力地表達他最誠摯的一面。
他沒和人很體己的交往過,但他想,男人間的交往差不多就是這樣了吧,他應該很感動了,畢竟他放下了君王架子,這種禮遇可不是每個人都有。
“……不錯。”一開口,荊軻才發現,她將牙關咬得又酸又痛。
“寡人還挺喜歡與你論劍,待你傷好了,咱們再比試比試!
“好!毕麓危龝粍Υ倘胨男乜,等著!當然,得要他能逃得了今夜再說。
他最好祈禱他不會睡著,否則只要他一入睡,她就要取他性命。
荊軻靜心等待,直到確定他的呼吸漸勻漸沉,她試著將貼在他胸膛上的手往下挪移到他的喉頭,她的動作很慢很輕,就怕驚動他,然而就在她的五指貼上他喉頭的瞬間——
“早點歇了吧,荊卿!
她神色不變,閉著眼假裝熟寐,然后感覺她的手被溫熱的大手給包覆,又收到他的胸膛上。
半晌,待他呼吸勻了,她才又有所動作,可是這一次她的手被緊緊包覆在他掌心里,她怎么努力也無法把手抽出來。
她不滿的抬眼瞪他,懷疑他根本是假寐,可偏偏他的呼吸未變。
不管了,掐不死他,也要踹得他五臟走位!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她抬腿的瞬間,她的腿竟被他的長腿給緊緊夾住,她一掙扎,他隨即手腳并用地將她困在懷里。
荊軻難以置信地瞪大雙眼,他居然來陰的?無妨,她有大把的時間跟他耗,她可以一夜不眠等待殺他的時機!
可是當她瞪了他一夜,瞪到雙眼酸澀,瞪到外頭內侍喊道——
“大王,是時辰了!
一會兒,她感覺到身邊的人呼吸淺促了下,半晌才啞聲道:“知道了!
媽的咧!這家伙為何連睡著都不松手?!要不是手腳受制,她肯定會靠向前,用咬的也要咬到他喉頭見血。
只是想歸想,在他將醒未醒,她隨即假寐不動。
因為最佳時機已經過了,她只能另覓契機。
但等了又等,身旁的人沒動,她反而感受到一股灼熱的視線,一種教她又開始迭起雞皮疙瘩的可怕注視。
又過了半晌,才聽他隱著怒意低喃道:“混帳,氣色壓根沒好些,真是個庸醫!”話落,他又咂了幾聲,這才輕手輕腳地下床。
荊軻聽見他要內侍傳夏無且,而他人一直未上早朝去,等夏無且人一到,他便追問她的傷勢,不滿的語調和飽含危險的威脅,在在就是為了讓夏無且在最短的時間內將她醫治好。
她無力地把臉埋在被褥之間,內心翻騰如浪。
她想,也許贏政真是有意奉她為客卿,想招攬她為賢士,可問題是她得殺他,她必須趕緊救出高漸離,況且像他這般危險的人再留于世間,只會掀起腥風血雨,涂炭生靈。
殺他,她有千百個合理的理由,可此刻,她驚覺自己竟需要尋找千百個合理的理由催促自己下手,再也不理所當然了。
她這是……她埋著臉,鼻息間嗅聞到的都是他身上的氣味,昨晚他觸碰自己,甚而她觸碰他的觸覺都還強烈殘留著,教她的心頭莫名輕顫……
想這做什么?!是他該死,不是她造孽!
她不需要愧疚,更不應該遲疑,殺了他就是,用最快的速度讓他少痛一點,回報他的賞識,她算是仁至義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