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柏綜合醫院”后方一棟獨立六層樓的VIP病房,擁有寬闊雅致的庭園造景,媲美飯店套房的氣派裝潢,以及多項貼心的看護服務。為確保病人隱私特地設置管制進出的大門,在這里接受治療的病患,多是不愿住院消息曝光的政商名流。
此時,六樓頂級病房里擠滿了前來探望患者的家人親屬,吵雜熱鬧的程度倒像是在開轟趴。
斜躺在床上的是一位已白發蒼蒼,但雙眼炯炯有神的老人。此人就是穩座食品業龍頭——“鳳肴集團”的原始創辦人墨朗。在商界,再大的職務、再高的輩分,還都得尊稱他一聲“墨老”。
墨朗有過四次婚姻,膝下兒孫滿堂,盡管他早已對外宣布退休,但手中卻仍握有操控“鳳肴集團”的實質權力,而他實際上究竟擁有多少財產,一直是家族里每個人亟欲窺探,卻始終不得而知的秘密。正因如此,他的病榻前才能看見此刻如此“孝順”的榮景。
當兒孫左一句祝福、右一句關心,唯恐他不明白自己的孝心時,老人家只覺吵得他心煩。
“好了、好了,夠了……”墨朗擺擺手,所有人才安靜下來。他瞇起眼從擠在床邊的一大群人里找著、探著。“行殊呢?又沒來?”
“行殊呢?”
“行殊在哪?”
“云慶,你家那個小兒子來了沒?”
墨朗一問,全部的人仿佛接了六百里加急的圣旨般,一聲接一聲地傳問下去,踮起腳張望,就想搶先回覆老人家的話。
“爸——行殊在這兒!來了、來了!蹦实谒奈黄拮铀淖钚〉膬鹤舆h遠地招起手大叫,就怕他沒聽見。墨云慶轉個身,推推自己的兒子。“還不快過去,爺爺叫你吶!”
這時,人群緩緩從兩旁退去,自動讓出一條走道,讓站在離門邊最近,始終沒有出聲的墨行殊通過。
墨行殊一頭黑發全往后梳,光潔的額頭、兩道濃眉飛劍般地往發際揚起,眉毛下是一對黝黑冷凝的眼,如冬季天空發亮的星子,鼻梁又直又挺,緊抿著唇,不發一語,緩緩地走到墨朗床前。
墨朗一見到他便露出一個耐人尋味的微笑,目光耀爍地盯著這一臉冷酷的小孫子。
“怎么現在才來探望爺爺?”墨朗的口吻不像責備,倒像調侃,就他不眼巴巴地急忙獻殷勤。
墨行殊瞟了瞟他床邊擠滿的人,意思是——這么多人來看你,你還不嫌煩?
墨朗似乎對他眼神中的嘲諷,頗為認同,深深的法令紋中夾藏著笑意,接著十分慈愛地拉起他的手,輕拍著。“交女朋友了沒?”
墨行殊欲笑不笑地回視老人家,心中浮現OS——就知道接下來這句才是重點。
“帶來給爺爺看看。敔攷湍汨b定、鑒定!
眾人巴結不到墨朗,卻見墨朗一個勁兒地對墨行殊表現關愛,心中那滋味,酸的咧!
“沒有,沒興趣!蹦惺饷蛑酵滔乱粋呵欠,覺得墨朗一點創意也沒有,不管用什么話題起頭,最后就是要他早點娶老婆生孩子。
他很納悶,他那些堂哥、堂姊、表哥、表姊活像還在抗戰時期,個個努力增產報國,為什么他爺爺還老是要他結婚生子?
“行殊,注意你對爺爺說話的態度!”一旁與墨行殊同輩卻大他十幾歲的堂哥出聲教訓。
“云慶,你這孩子是怎么教的?”他的二伯父也開口了。
“沒關系、沒關系……”墨朗揮手要他們別吵。“你們都回去吧,行殊留下來陪我下盤棋就好!
“我還有工作要做!蹦惺庹f!凹s好一間設計公司要談并購的事!
“噯……有本事還怕那公司跑掉?叫你底下的人打個電話,明天再談!蹦首屢慌缘拿貢鴰退脕硐笃搴推灞P。
“行殊,你就留下……公司的事我讓你大哥去處理。”墨云慶見父親如此偏愛他的小兒子,高興得都快飛上了天,還管什么公事不公事。
“別、”墨行殊連忙阻止!拔易约簳幚恚写蟾缡裁炊紕e動!
“好、好,不動,你就乖乖陪爺爺下棋,什么事晚點再說!蹦茟c陪著笑,又轉向墨朗!鞍帧俏覀兙拖入x開了,明天再來探望您!
“回去多干點正經事,不要每天都來打擾我休息,有事我會叫你們!蹦誓樢怀,不耐煩應付這一堆戒慎恐懼,一點幽默感都沒有的兒孫輩。
待一群人魚貫離開后,墨行殊撥了通電話回公司,請秘書將下午和“派斯視覺設計”的會議改成飯局,約晚上七點見面。
交代完畢,他脫下鞋子,盤腿坐到床上,將棋盤上的棋子擺好。
“你想保哪一子?”墨行殊問。
“留車!
“我留炮。賭什么?”
這獨特的玩法是墨行殊發明的,除了要防止被“將軍”,還得顧著事先講好要保住的一子,若是保不住,也算輸。
不管做什么,他喜歡多點挑戰性、多點刺激,也就是這個性,特別對墨朗的胃口。
“我贏了,你整個星期每天來陪我下棋!蹦收f。
“我贏了,一整個星期不必來。”墨行殊說。
兩人相視一眼,激起對方斗志,猜拳后,墨朗先攻。
墨朗棋藝精湛,這一生不知下過多少盤棋、跟多少高手過招,他善于從下棋的過程中透析一個人的性格。
“你還嫩著呢!”墨朗吃掉墨行殊的一子“罵”!斑@下棋就跟商場一樣,欲擒故縱,失小吃大,每動一步都要很清楚接下來十步要怎么走,沖得快的不見得是最后先到達終點的人。”
墨朗疼愛這孫子,逮到機會就想多傳授一些商場謀術和人生哲理。
“嗯!蹦惺饴犨M去了,移動一子。
“為什么吃那只‘卒’?”墨朗納悶地問。
墨行殊挑挑眉,笑而不語,他擅長心理戰術,厲害在面不改色,目光篤定,讀不出他內心想法。
“想唬我?”墨朗看出他只是要擾亂他的布局,故意讓他轉移注意力。
兩人不自覺地投入戰局,安靜下來。半個小時過去,墨朗見大局在握,心情便輕松了起來,開始鬧孫子。
“行殊啊,快娶個老婆,為爺爺多生幾個胖曾孫,我遺產全留給你!
“不要!蹦惺庀萑肟鄳稹
“不然先娶,慢點生也沒關系,我陽明山上那幾塊地都過戶給你!
“我又不做花農。換你了!
“要不,先交個女朋友也好,帶來給我看過就算,要哪間房子隨你挑!蹦拭髦T對他沒有用,就偏愛利誘他。聽他一點也不知敬老尊賢地回說“不要”兩個字,不知怎的,很爽。
“你現在讓我回去處理公事,明天我帶一打來給你看!
“你以為隨便帶個女人能瞞得過我?當然要有感情的,打算結婚的!
“那沒有!
“爺爺老嘍……同輩的都離開了,現在盼的,不就是看到你們一個個成家立業……”墨朗開始動之以情。
他一直“魯”墨行殊的理由很單純,就為“富不過三代”這句古諺。
十幾個兒女在他的管教下,性格還算嚴謹踏實,但是,這孫字輩,更甚的是曾孫輩的,就一個比一個還要浮華放縱,吃好、用好,以為錢全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只要有錢還怕買不到人才替他們賣命。
世上哪有那么多諸葛亮愿意幫這些阿斗打江山,簡直是一堆蠢才。
他的希望全都放在墨行殊身上,非得親眼看這個孫子娶到一個助夫、旺夫的妻子,好安排自己身后的龐大家業,指定未來的接班人。
“選老婆沒什么秘訣,不必漂亮、不用有錢,還有千萬別太精明,愈精愈麻煩,只要乖!蹦蕚魇谒慕涷。“像你奶奶這樣,溫柔、賢淑、善良,你這輩子就幸福了!
墨行殊的奶奶是墨朗的第四個妻子,也是他最愛的女人。
只是這番苦口婆心,完全沒進到他孫子耳里,他只關心已經無法起死回生的棋局。
“我輸了。”墨行殊最后一子“炮”被吃掉了。
“你現在才發現?”墨朗得意地笑。“明天同一時間,來這里磨練磨練啊!”
“知道了!蹦惺庠纲服輸。
“怕我念,早點帶女朋友來就放你去談戀愛!
“……”真是緊迫盯人,三句不離主題。
這下,墨行殊決定花時間好好研究象棋了。
*
墨行殊嘴里嚷嚷著要走,下完棋后卻還留在病房里陪奶奶聊天,一直等到墨朗吃完藥,睡下了,才離開VIP病房。
他當然是愛爺爺的,只不過看透了這個家族薄弱的親情,早早訓練出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他跟誰都不親,跟誰也都不是敵人,只是冷漠地站在墻外看墻里面的明爭暗斗。
他步出病房一樓大門,穿過一段兩側種滿杜鵑花的步道,繼續往醫院大門停車場方向走去。
“啊——球……”
聽見一個細小稚嫩的呼聲,墨行殊停下腳步,這時,一顆充氣皮球滾到他鞋邊。
遠遠的,一位穿白色洋裝的年輕女孩跑向他。
女孩有一頭蓬松的鬈發,長長的發絲隨著跳動的步伐散亂在她肩上、頰邊,寬松的洋裝被風吹得鼓起,顯得她的臉像孩子一樣小。
她在距離他約三公尺遠的地方緩下腳步,最后停住,撥開遮住視線的頭發,帶著些許遲疑,盯著他看。
墨行殊認得這個女孩,爺爺剛入院的時候也在這里見過她,因為醫院后半邊進出的人較少,所以記得特別清楚。
“球……”甄芷晴立在原地,張著水靈水靈、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指向墨行殊鞋邊的皮球。
他低頭看看球,再看看她。
她整個人就像一個洋娃娃的真人版,白凈凈的皮膚,鬈鬈的長發,小巧的鼻子,嘟嘟的紅唇,加上那奶聲奶氣的娃娃音,如果突然展開一對雪白翅膀飛起來,老實說,也不令人意外。
不過,是那種飛到一半會撞上電線桿的笨天使。
墨行殊瞄一眼她洋裝上綴滿的蕾絲和蝴蝶結,心想這大概就是人家形容的,被父母當成心肝寶貝捧在手心上的“溫室花朵”之類的。她該有十七、八歲了吧,也虧她父母還能在“童裝店”買到她的size。
他對“天使”倒胃口,對黑色撒旦的好感可能多些。
那女孩似乎指望著他為她撿起球來,然而他面無表情,只是稍微移動一下鞋側,將皮球推開大約十公分,然后,等著那女孩的反應。
果然,她更睜大了她那雙清澈的眼眸,眼中寫著的不解與疑惑,大概生平第一次遇到壞心人吧!
哈哈!墨行殊在心中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