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花裂鈴吐絮的時分,秋陽如金,帶寒的風有種溫燦燦的矛盾氣味兒,易觀蓮喜歡走在這時節的棉田里。棉田一望無際,隨地勢起伏,枯褐的長莖撐持著一團團的雪絮,走在其間,人彷佛被淹沒,沒在雪棉海中。
采棉、收棉的工人們瞧見是她,有幾位上了年紀的大娘、大叔會停下手邊農事,出聲招呼她,有的則朝著她揮揮手、頷首笑。
至于那些十六、七歲的年輕小姑娘,原本邊采棉邊嬉鬧著,一瞥見她的身影,全都乖乖靜了聲,頰泛紅,眸光湛,神情難掩敬畏。
「大小姐!大、大小姐!」矮胖婦人拉著一名小丫頭,從棉田另一端匆匆跑來,氣都還沒順過來,已一把將小丫頭推到易觀蓮跟前。
「大小姐,這是……這……咱家排行老七的丫頭牛妞,今年滿十二了,您看看她,她手腳可利落了,咱是想,就讓她跟著您學織錦……能不能成?」
小丫頭個兒好小,瘦巴巴的,被娘親硬是推到前頭。她手腳局促得很,像是不知該擱在哪兒好,眼珠子潛溜轉,不太敢直視易觀蓮。
「牛妞愿學的話,就讓她來!挂子^蓮淡淡道。
「她愿學的,她愿意得很!大小姐,謝謝您、謝謝您!」婦人笑開一張褐臉,忙扯著牛妞,促聲催道:「喊人!大小姐允妳上易家堂學織錦,妳還不快喊?」
「大……大小姐……噢!」痛!小丫頭的后腦勺挨了娘親一記爆栗。
「還喊大小姐?連個稱謂都不曉得變通,妳這蠢丫頭真要氣死妳老娘。
牛妞揉著頭,癟癟嘴,無辜的大眼一揚,終于與易觀蓮對上,后者眼神定靜,一迎視,牛妞也弄不明白怎么回事,竟有些挪不開,唇掀了掀,乖順便喊!
「『師匠』……」
易觀蓮嘴角淡勾,微微頷首。她沒再多話,又重新拾步。她往坡上走,尚未走回搭建在坡頂的竹草棚,今日隨她一道出府的易家老長工已急急迎將過來,神情氣急敗壞。
「鴻叔,怎么了?」秀眉挑也未挑,僅眉間淡染疑惑。
「小、小姐!」喘喘喘,鴻叔皺紋深刻的臉脹得通紅,他大口吸氣,重重一吐!改葎e悠晃,伍嬤嬤她…她正跟華家的煜少爺鬧著呢!」
「展煜?」怎么他也來了?
鴻叔忙道:「可不只煜少爺一個,華家大小姐也在!唉唉,您也知道,華家這位靜眉小姐身子骨本就不佳,今兒個跟著煜少爺上他們華家棉田走動,走著走著就給暈過去了,煜少爺見咱們竹草棚有地方休息,二話不說就把那位靜眉小姐抱進棚內,伍嬤嬤惱他占用咱們的地方,原備好等著您用的香茶和煨了暖的巾子,全教煜少爺不問便取,嬤嬤她自然氣不過啊,直罵人家是土匪!」
聞言,易觀蓮臉容一凝,忙提裙往坡上疾走。她易家種棉,棉田雖大,人手雖多,真與華家相較,該是連一半都不及。
再者,近兩年來易家的棉田多是分租出去,棉農各管各的,質量當然有落差,不如華家統一管理,而「華冠關中」的名號持久不墜,說的便是他們華家棉的產量與品質為關中第一。華家有自個兒的棉廠和織廠,收棉、軋棉、染整、紡織等等,全不須求人,至于她易家,真能拿出來較真的,說到底,也只有她自小從娘親那兒學得的織錦之技。
寧定心思,她加快步伐,上坡的路讓她呼息略促,頰面微紅。易家與華家的棉田就只隔著一條窄窄的坡線,坡頂鑿的那口井,連同那處竹草棚子全屬于易家所有,按著易觀蓮的意思,棚中常備清茶和干糧,任由底下的采棉工人取用。
雖是如此,畢竟兩家田地離得太近,那口井和那座竹草棚也常有華家棉工過來取水或休憩,時日一久,漸成兩邊工人們「相互往來」、「互通有無」的好所在。
當易觀蓮趕上坡頂時,聽到伍嬤嬤中氣十足的罵音仍持續著。她甫踏進竹草棚內,就見竹編坐榻上橫臥一抹纖影,一名白衫男子側坐在旁照料著,手取濕巾子正小心翼翼擦拭姑娘秀麗的面容。那白衫男人動作徐緩,側顏清俊溫定,全然沒把伍嬤嬤的叫罵聽進耳底似的,只管顧著面前身子不適的女子。
乍見這一幕,易觀蓮因忙著趕回而加促的心音不禁竄跳一記。
她無可否認,眼前這雙男女的姿態當真是美,尤其是他側顏專注的神情。
若能被這般呵護著,不知是何滋味……
「小姐,您可逛回來啦!再不回來,咱們這座竹草棚都快給強占了!都說大戶人家家風嚴謹、進退有禮,偏就有裹不上墻的爛泥!小姐留神點兒,站過來嬤嬤這邊,別被那股子怪味兒熏臭了!」
伍嬤嬤連珠炮般地嚷道,話說得刻薄,易觀蓮陡地抓回浮蕩思緒,想到腦子里掠過的念想,頓覺膚底冒熱。
她沒往老嬤嬤那兒去,卻筆直走至坐榻前。
剛靠近,白衫男子抬首面對她,一張深膚俊龐于是映進她眸底。她胃袋沈了沈,好似被人使勁兒緊摟,整個人瞬間繃繃的,因他突然朝她笑開,薄而深紅的唇勾出極好看的彎弧,朗目暗隱著莫可奈何的神氣。
「靜眉被曬昏了,是我不好,允她跟著出來走動,卻沒留意她的情況。見棚子離得近,展某來不及多想就把妹子抱過來,占用了觀蓮姑娘的地方,還擅自取用了老嬤嬤準備的溫茶和熱巾子,望姑娘海涵!孤灶D,他補充又道:「展某已命人把馬車拉過來這兒,等會兒便走。」
華家兩位小姐,姊姊華靜眉生得靈秀天姿、柳身綺貌,小妹華笑眉則英氣颯爽,豪邁不輸男兒,在關中有「雙黛」封號。雖是如此,自華老爺積勞成疾辭世后,這些年來,華家大部分的產業全由身為義子的展煜掌理。
眾人皆知,他煜少爺自小被華家收作義子,卻未改掉「展」姓,說穿了,「義子」最后是要變成「半子」的,他與華靜眉早被旁人瞧作一對兒。
易觀蓮猜想得出,方才她尚未趕至,一向護她護得厲害的老嬤嬤肯定罵了他華家許多難聽話,然而他不回半句惡言,還能溫溫揚笑,他這位大少爺……修養著實驚人。
凝著臉不語,她沒睬他,兩眸回避什么似地調向猶然昏眠的華家大小姐,后者不愧那「雙黛」的芳號,即便臉有病色,仍美得教同為女子的她心生憐愛,舍不得人家吃苦。
定心,她探了探華靜眉的額溫,又按了按人家頸側的脈動,頭也沒回便道:「嬤嬤,您備在身邊的小藥袋呢?把那瓶南洋薄荷露給我!
「都秋涼了,又不是得頂著夏日烈陽在外行走,嬤嬤知道小姐中不了暑氣,哪需要帶哈勞什子薄荷露出門?」伍嬤嬤沉著老臉耍賴。
易觀蓮內心嘆了口氣,也不多說,僅淡淡側眸望著固執的老嬤嬤。
兩相僵持之下,伍嬤嬤果然先敗陣下來,沒轍了。
老嬤嬤布滿皺紋的老手摸向腰間暗袋,邊嘟嚷道:「……小姐跟夫人簡直是同個模子印出來的,像個十足十。您拿那雙眸子這么瞧嬤嬤,嬤嬤哪里抵擋得?還不啥兒事都允了小姐……您這脾性啊,外柔內韌,強起來要人命,夫人要能長命百歲跟在您身畔,那還有個說得上事的,哪知老天不開眼,早早把夫人召了去,什么跟什么了這是……」
「嬤嬤……」易觀蓮真嘆氣了,感覺一旁的男人似乎正因伍嬤嬤叨念的話而挑動濃眉,她不敢看他,努力端持著沈凝模樣。
「嬤嬤在這兒呢!」老人家賭氣地把從暗袋中找到的薄荷露塞進她手里,火大的細眼還狠瞪了展煜一記。
哪知道展煜卻回以溫文一笑,還感激般地朝她頷首致意,簡直火上添油!她老嬤嬤偏不吃他「拿好皮相賣弄、搏疼愛」這一套,兩眼瞪得更兇狠了!
易觀蓮由著他們倆一個惡瞪、一個溫笑,暗潮洶涌地對斗,她徑自打開薄荷露的瓶蓋,倒了些在指尖。
展煜一嗅到那股清冽味兒,立刻收攏心神,已忙著將華靜眉扶高,讓她背靠著他胸膛,半坐起來。
「多謝了!顾蝗坏吐暤乐x,還朝她眨眨眼。
易觀蓮先是怔了怔,差些也要學他眨眨眸子。
她隨即搖搖頭,沾著冽香的指跟著徐徐抹過華靜眉的鼻下和兩邊額際,然后揉啊揉,揉過一會兒后,開始在人中處施力。她做得極認真,如在織錦般沈定意念,每一下都不得輕待。忽而,她眸略抬,心口陡震,發現男人那雙溫長俊目正盯住她,該是從適才就未挪開,也不知往她臉上深究些什么。
她……有什么好看的?
美人在懷,他該瞧的是懷里那位,不該看她!
「拿去,讓你義妹嗅著!
她驀地將薄荷露小瓶遞給他,起身離開坐榻。
展煜一愣,很快地接住瓶子,不清楚她為何會突然寒著臉容,像是惱怒了。
「觀蓮姑娘,我!」
「唔……嗯……煜哥……」華靜眉終于哼出聲了,眉兒楚楚可憐地蹙起,在他懷里晃著小腦袋瓜。
「嬤嬤、鴻叔,咱們回去吧!
易觀蓮不再多待,即便聽到華靜眉哼吟著正要轉醒,她也不瞧了,只淡聲吩咐一句,人已走出竹草棚。
「小姐,等等。 惯@一方,兩位易家老仆忙收拾好東西,快步追上。展煜不禁苦笑。唉,這似乎有些「鳩占鵲巢」的意味,霸占人家的棚子和坐榻,搶人家的溫茶和巾子,最后還把主人家趕跑……易家這位身為「師匠」的姑娘脾性不好捉摸!
嗓音偏淡,眉眸間的神態也偏淡,清凝如霜——喔,不,她身上并無霜雪那股子寒氣,真要說,倒像是一朵裂鈴綻絮的棉,靜謐謐的,開著無言無色花,不去驚蜂擾蝶……
他尚不及將視線拉回,鴻叔卻去而復返,手中抓著一件披風。
「煜少爺,這是我家小姐的披風,她要您把披風取了去,給華大小姐裹著保暖,免得中暑后醒來吹了風,又給受寒著涼,那就糟啊!」
「這——唉,多謝你家小姐!拐轨现坏檬障,畢竟靜眉的身子不比尋常,自小就體弱氣虛,這人情是欠定了。
鴻叔咧嘴笑了笑,轉身離開,邁大步再次趕上主子。
這時,華家的馬車已從棉田的另一端拉到這兒來。「煜哥……唉……我又暈倒了,是不……」華靜眉意識漸清,在他懷里仰起雪臉,問得好無奈。
「沒事,我接住妳,沒讓妳摔著!顾炻晭,有幾分要逗她展顏的意味。
華靜眉又嘆!富馗髣e聲張啊,我不想娘親擔心……也不想駱斌又來管人……」她最受不住的就屬華府駱大總管那雙深沈目,明明才虛長她幾歲,少年老成得教人發指也就算了,還常沒把她這位主子放在眼里!
展煜似是清楚她在憂慮什么,了然地微揚嘴角。
「別想太多,合睫再歇息一會兒,我抱妳上馬車。」
用披風將她輕裹,他打橫抱起她,今日跟著他們出門的小廝已撩高馬車的厚簾子,等在竹草棚外了。
車內備有軟氈和毯子,那些東西足能保暖。把華靜眉安頓妥當后,展煜立在自家馬車邊,手里抓著人家適才送來的披風,心思不定,目光自然而然地看向不遠處那三抹身影。
一主二仆。兩名老仆似邊走邊說著話,而走在前頭的主子姑娘揚顎挺脊,步履閑靜,坡頂上的風把她的烏發和素裙往后打,打得獵獵飛飄,她的形影顯得好單薄,彷佛徒有精骨而無肉身。
「先送大小姐回府,不必等我。」
「煜少爺,您去哪兒呀?咦?」
展煜對著小廝和馬夫交代過,隨即疾步朝那抹薄身追去。
他步伐極大,動作好快,距離迅速縮短,不一會兒功夫便趕上人家。
先聽到聲音的是伍嬤嬤,她年歲雖大,耳力可靈了,不待展煜停住腳步,她穿著襖衣的矮壯身子陡地車轉回身,瞧清是他,火氣就揚了——
「煜少爺還想搶啥兒?咱家小姐連披風都出讓了,你別欺人太甚!」
「展某正是為了歸還觀蓮姑娘之物而來的!
他略抬手,那件女子款式的披風就掛在他臂彎上。說話時,他雙目掠過伍嬤嬤和鴻叔,與此時佇足回望的易觀蓮相接,姑娘的幽眸眨了眨,兩眉兒微乎其微一蹙,像是對他拔腿直追而來的舉止感到困惑。伍嬤嬤冷哼了聲,五指一探就想抓回披風,也不知展煜是有意抑或無意,沒見他有所挪動,竟能不動聲色地避開,披風依舊掛在原處。隨即,他斜步一掠,把伍嬤嬤和鴻叔拋在身后,竄到易觀蓮面前。
「你——」易觀蓮靜謐的眉眸蕩了蕩,不禁往后小退一步。
展煜仍是一慣的徐笑。
「謝謝姑娘相贈薄荷露,更慷慨出借保暖之物,我義妹已然無事!
他雙手送上披風,微傾前的身形顯得謙和,姿態就如彬彬佳公子。
自個兒的衣物攤在他手里,樸素布面覆著男人修長偏褐的指,易觀蓮微怔著,內心突然有股說不出的異樣感覺,宛若膚上爬著小蟻,她不自在地抿抿唇,仍努力自持著。
「嬤嬤,幫我收好!顾p聲吩咐,并不親手接下。
「是!」伍嬤嬤領了主子之命,「砰砰砰」地踩重步過來,一把從展煜兩臂間抓回披風,那力道很有乘機欲抓傷他的意圖,當然,也少不了一記惡瞪。
他何時這么招人嫌了?展煜暗暗苦笑再苦笑?粗矍芭樱厣碚嫒缫烩徝扪,白頰被風刮出淡紅,他低微一嘆,不由得道:「妳還是把披風披上吧,坡頂風大,怕要受寒。」
「不勞煜少爺費心,這點風我還受得住。華家小姐需要照料,煜少爺請回吧。」
被這么不輕不重地堵回來,展煜飛眉略挑,微微一笑。
他不走,反倒再趨前一步,問:「觀蓮姑娘,能單獨和妳談談嗎?」
咦?
易觀蓮的秀眸瞇了瞇,蟯首淡偏,像是一時間沒聽明白他的話,而護著小雞以防鷹爪的伍嬤嬤早氣跳跳地在一旁嚷嚷了起來。
「談啥兒談?咱們兩家各管各的地盤、各作各的生意,井水不交河水,你華家棉盡管『華冠關中』,咱們易家錦在關中可也是獨占鱉頭,王見王,有啥兒好談?老鴻,杵在那兒拉干屎。繐Q你來罵!」
「?呃……這個——其實……唔……」惑厚的鴻叔脹紅臉,抓頭撓腮的,自然又把老嬤嬤氣得蹦蹦跳。
「沒關系的,嬤嬤!挂子^蓮終于啟唇說話。展煜發覺了,她嗓音無須高揚或加重,音中自然地揉有某種力量,讓她淡淡一吐,極輕易就能抓緊旁人心神,將吵亂控制下來。
她這「師匠」的位子才坐多久?
年歲輕輕,該有的威嚴竟全備足了。
唔,是了,自她易家錦上一任「師匠」、也是她娘親去世后,正值雙十芳華的她就接替娘親「師匠」之名,繼續將自家獨樹一幟的織錦巧技發揚開來。算一算,她擔任「師匠」都有四個年頭,今年二十有四,尚小他幾歲。
他與她其實在年少時就相識,兩家棉田緊挨著不說,華家織廠里的織娘,好些都曾到易家堂學織錦手藝,有趣的是,易家錦的「師匠」從不藏私,有人愿學,定是傾力教授,但所謂「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各人」,能不能成為拔尖兒的織錦好手,全得看自個兒造化。
然而,他們倆識得這么多年,卻僅僅是知道彼此罷了。她知他是華家煜少爺,他曉得她是易家的觀蓮姑娘,就這般,交情比水還淡,更不曾深聊過。這一方,易觀蓮也懷疑著,這男人究竟要同她談什么?
「不必單獨談,煜少爺有話就在這兒直說吧。」
展煜方唇略勾,深深看了她一眼。
「也好!裹c點頭,他忽然從袖底掏出一小物,遞上!腹媚镎埧础!
當他取出那朵棉花花鈴時,易觀蓮眸心陡湛。
她輕「咦」了聲,兩只柔萸著魔般乖乖伸出、攤開,等著去捧那朵吐絮花鈴。
展煜這時不知吃錯什么藥,見她清容浮嫣,就為他捏在指間的棉花,竟故意遲遲不放下它。
他微微挪到左邊,作出掬水姿態的一雙秀手跟著挪過去,他再移向右方一些,秀手隨即移過來。
他這是干什么?
竟無端端逗起人家姑娘?
就在易觀蓮感到不耐,正欲揚起眉睫詢問時,那朵花鈴終于落在她掌心。
「華家東郊試種場的新種棉,花鈴的形成較尋常棉種慢上三個月左右,但慢工出細活,它的棉絲更柔更細,無須過染,質色已泛珠光!拐轨系吐暤,掩飾適才「不正經」的心思。他懂得逗靜眉開心,也愛跟笑眉打打鬧鬧,卻不覺得那些法子能用在她身上。
她是易家錦的「師匠」,光聽這名號就夠讓人肅然起敬了,更遑論她清凝的音容身姿,自有一股不容輕犯的端持。
可是,她方才捧著手隨他挪來移去的模樣……竟教他聯想到對著肉骨頭流口水的小狗!
紅紅的頰、發亮的眸,很不一樣的她!
易觀蓮此時此際的思緒可沒眼前男人那么伏騰紛雜。
她幾是屏息地啾著掌上的小花鈴,那朵棉美得不可思議,絮如春蠶吐出的第一口絲,觸感溫潤,像能搓揉出油脂般,滑溜溜的。
「你……它……它真美!顾貌蝗菀追下心緒。
「是!
她抬起臉,近近對上男人由衷的微笑,這才發覺兩人似乎靠得太近。捧著那朵棉鈴,她下意識往旁一側,似有若無地避開對方的注視,持平嗓音道:「那就恭喜煜少爺了,貴府有這新棉種,我想……要織出比江南絲綢更細膩的錦面,也絕非難事了!
「難事是有的,但要是『師匠』愿意出手相幫,以華家新種棉來織就易家錦,那所有難事該會迎刃而解才是!
他故意加重「師匠」二字,略帶玩笑味兒,然語氣沈穩,如深思熟慮后才決定提出這念想,一時間,易觀蓮不好分辨他話中真意。
見她抿唇不語,輕垂的眉間略顯執拗,沒打算要問個清楚明白似的,展煜只得再一次苦笑,主動把事說開。
「觀蓮姑娘,倘若咱們兩家能合作,華家棉與易家錦聯合在一塊兒,這新種棉往后若大量采收,全供妳易家錦使用,我相信憑著妳的好手藝,定能織出不同凡響的織錦!
他又笑,溫煦神情毫不迫人,卻有著教人不得不信服的神氣。
「觀蓮姑娘,如能把華家新種棉交給妳,由妳來編緯織紋,我將會十二萬分期待。
易觀蓮方寸一震,靈睫驀地揚起,手心的棉鈴兒差些掉落。她怔怔然地望著那張清俊好看的男性面龐,有什么往她心窩里鉆,還有些什么直要從那深處往外流泄似的。這滋味她并不陌生,只是這次來得太快,她防不勝防,呼息不禁有些窘迫……
唉,姑娘怎么又凝起臉蛋?
展煜抓人心思,還沒像今日這樣連吃敗仗,如何都找不到竅門。
遲遲等不到易觀蓮響應,他想,一時間要得到答案怕也不易……唔,也是啊,合作之事萬不能逼得過急,還得等人家有意愿才行。
于是,他朝她溫溫又笑。
「觀蓮姑娘不必急,尚可慢慢考慮,展某將再擇期拜訪貴府,把兩家合作的想法正式同易家老爺和姑娘妳詳細提出,要是有什么不解之事,觀蓮姑娘也可趁這些時候想想,屆時再來相談!孤灶D,他朗目瞧瞧她的手心,隨即回到她凝容上,笑未減。
「這朵棉鈴花還望觀蓮姑娘多珍惜!谷缓,他足跟一蜇,轉身走開,經過伍嬤嬤和鴻叔面前時,也不忘禮數,微頷了頷首才離去。易觀蓮耳中亂鳴,該是心跳過促所引起。
好半晌,她什么也聽不見,腦中徒留男人徐沈的嗓音。
暖意忽而籠罩她輕顫的身軀,她回神過來,臉蛋白里透紅,一手輕握棉鈴花,另一手則拉攏伍嬤嬤此時為她覆上的披風。
老嬤嬤瞪了眼那男人離去的方向,嘴里嘟嚎著,不外乎是罵人的話。
跟著,她忙幫自家小姐系緊披風帶子,語氣變得既惱又憐,繼續嘟噥著。
「……妳這性子啊,誰不好愛,偏就喜愛他一個?那根草早就有主子了,妳也不是不知,還跟著湊哪門子熱鬧?華家好不容易才養出他這洼子肥水,他要不愛文靜的華家大小姐,也還有個脫兔似的二小姐可選,華家怎么也得想辦法留住他,嫁女兒、留半子,肥水不落外人田,這樁買賣可真美!就妳傻,眼巴巴看著、念著、懸在心尖兒上,都多少年頭了?咱可憐的小姐,算嬤嬤求妳了,妳也該醒醒呀……
易觀蓮的眼一瞬也不瞬,幽幽凝望他的白衫清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