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房一定恨死咱們了,”小盈接過庫房的鑰匙,有幾分得意,又故作感慨,“就連伺候三少奶奶的丫鬟,今天都不跟我說話了。”
“丫鬟?”尹素問一怔,“這關丫鬟什么事?”
“少奶奶不明白嗎?這家,遲早是要分的,到時候三房那邊的人,等于就跟咱們是兩家人了!三房若不得志,她們以后的日子也不會好過。”
“我不過是暫時代管庫房而已,”尹素問只覺得小盈的形容夸張,“三嫂管著帳呢,怎么算『不得志』呢?”
“這賬本和庫房,原本是連在一塊兒的,若沒有我們,三少奶奶可以完全只手遮天,為所欲為,F下要取什么東西,還得經過咱們的眼皮底下,還不算削了她的權?”小盈笑道。
“三嫂家那么有錢,我覺得不至于像二嫂說的那樣……”尹素問沉吟。
“董家這些年不如從前了,生意被咱們搶了許多,三少奶奶雖然不必用東西貼補娘家,卻可以是別的!
“別的?”
“對啊,比如上次宮里差咱們做的玉珊瑚擺件,結果被董家搶先把圖樣呈了上去,好端端的美差事就歸他們了。那樣品擺在庫房里,也只有三少奶奶經手過,后來不翼而飛,怨不得別人懷疑她!
原來如此,呵,她真的見識太少,以為偷竊只是偷東西而已,誰知道,卻可以如此巧妙。
“其實我并不想干這份差事!?”尹素問輕嘆了句,“得罪人不說,自個兒也操心。我倒愿意落得清閑!
眼見那天三房少奶奶明爭暗斗,水火不容,她就知道這個所謂的“內當家”寶座比皇位還難纏。嫁進喬府,不過是為了替哥嫂還債,何必給自己找麻煩?如今,過上這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她已經很滿足了……
偏偏喬子業,不讓她安生!
“少奶奶,話不能這樣說!毙∮荒樕衩氐溃骸拔迳贍斈昙o還小,若等他尚未成年便已分家,咱們的那份肯定最少。你不為他,也該為自己日后多加打算,攢點私房錢為好!
“這話一點也沒錯!?”
忽然,有人推開庫房沉重的大門,幽暗的空間驟然投入一縷亮光。
尹素問愕然轉身,卻見熟悉的修長身影立在門坎處,俊顏背著光,表情不明,似乎又在諷笑。
這幾日,他總是陰魂不散地跟著她,在她與人說話、獨自發呆的時候,冷不防出現在她面前,嚇了她好大一跳。
他故意的吧?故意讓她一次又一次痛苦。
真的很后悔嫁入喬家,不僅要嘗盡內疚與悔恨,還要每天面對難堪,恐怕這輩子也無法再像從前那般逍遙……
“大少爺!”小盈連忙迎上前去,垂眸而拜,呼吸變得急促,像很怕他似的。
據她這幾日觀察,這府里的人,沒有不怕他的。
“給吊唁賓客的回禮都準備好了嗎?”喬子業踱到她倆面前,目光冷冷地問。
“回爺的話,已經備好了。”小盈急忙代答。
“在哪兒呢?”
“早上小廝們抬進來,少奶奶怕弄壞了,擱在閣樓上呢!彼噶酥干线。
“都是些什么?”
“給男賓的,是虎眼石腰佩。給女賓的,是紅瑪瑙手串。兩者皆為辟邪趨吉之物!
“拿兩樣下來讓我瞧瞧成色。”喬子業命令的口吻。
“是,奴婢這就去……”
小盈的話尚未說完,便聽大少爺決然道:“不,讓少奶奶親自去!
什么?她?尹素問難以置信地抬眸。
呵,沒錯,折磨她的時間又到了,這一回,別出心裁,把她當丫鬟使喚。在這府里,在他面前,她完全沒尊嚴、沒地位,動不動就被給臉色、發號令。
“這……”小盈錯愕,“本是奴婢該干的活……況且,少奶奶她腳小,行動不便,這閣樓又這么高……”
“我看你們少奶奶健步如飛,爬個閣樓小意思,”喬子業刁難著,“聽說尹家一向貧賤,少奶奶從前還上山拾過柴?”
他覺得這樣很好玩嗎?奚落她的家境,揭露她的過去,一切,只是為了讓她心里更難受……
“小盈,你一邊站著吧,別多話!彼蛦〉亻_口,“我親自去取便是。”
對,不過爬個閣樓而已,的確小意思,只要他能饒了她,就算讓她翻山越嶺,廢掉雙足,她也甘愿……
心下如此想著,提起裙子,搖晃而上,厚實的木梯在腳下發出嘎吱的聲響,聽起來非常驚險。
太膽小了吧?為何胸中一陣狂跳不止?難道還真怕登高不成?
喬家的木梯皆用上等沉木打造,應該不會有損壞的危險,她這是在怕什么?
難道,并非害怕,只是乍然見到他,心神不定而已……
思忖中,忽然腳下一空,仿佛忽然踏進了坑洞,失去平衡,她“啊”的一聲大叫,身子驟然從高空墜落,像折翼的鳥兒。
說時遲,那時快,喬子業一個箭步上前,不偏不倚,將她穩穩接住,待她回過神來,整個人已在他結實的臂彎里。
“素問,”這一刻,他似乎忘了奚落,眼里滿是關懷與焦急,“你沒事吧?”
剛才發生了什么事?她一時間沒反應過來,木梯斷了?是他救了她嗎?
怔愣過后,她才發覺疼,低頭一看,卻見腳踝頓時紅腫了一大塊,應該就是方才扭到的。
還以為,他早就恨死她了,巴不得她摔得粉身碎骨,但到關鍵時刻,他的眸中仍有不舍……
原來,牽絆兩人的紅線,依舊沒斷。
“這梯子怎么回事?”喬子業低吼,仿佛比他自己摔傷還動怒。
“回爺的話……”小盈戰戰兢兢上前,“奴婢也覺得奇怪,表面上看,的確好端端的……”
“我記得上個月這庫房才整修過,怎么會出意外?”他蹙緊眉問。
“爺,這木梯……”小盈湊近仔細一看,大驚失色,“像是……被人故意割斷的。”
“什么人這么大膽!”他一怔,眼里霎時噴火,“這到底是要害誰?”
“府里都知道今天咱們少奶奶會來這兒清點東西,”她小心翼翼地答道,“大概,是恨咱們的人吧……”
這話意有所指,再明顯不過。
喬子業臉上的表情仿佛掙扎了很久,才勉強控制住,恢復鎮定自若。
“你去把李太醫請來,”他吩咐道:“悄悄去,別驚動旁人,也別用府里的馬車,銀子從我這兒支!
“奴婢明白!毙∮c頭,仿佛早已訓練有素,無需多言便深解其意,轉身匆匆推門而出。
尹素問迷惑地看著眼前一切,完全聽不懂他們在說什么。為什么梯子會斷?為什么有人故意作祟?為什么她的腳傷要瞞著別人?
她真的太無知了,連個丫環也比不過。
“摔疼了嗎?”喬子業蹲下來,自然而然握住她的腳踝,輕揉起來。
這一刻,她仿佛產生了幻覺,似乎一切怨恨與誤會都不曾發生,一如當初,他們初遇時的情景……
她記得,那一年她只有十六歲,嫂嫂讓她到山中拾些干柴添補家用,她獨自前往,一直忙到日暮,山路曲折,不慎扭到了足踝。
她坐在一塊巖石邊,久久站不起身子,眼見太陽漸漸沉下去,四周迷霧擴散,朦朧中,她看到一只野狗的影子。
哪兒來的狗呢?
她怔了一怔,才猛然醒悟。不是狗,是狼!那雙隨著日落越發炯亮的眼睛,讓她心底微顫,彌漫無比恐懼。
如果換了平常,她可以轉身逃走,然而,此刻動彈不得,再這樣下去,豈不就淪為野獸的晚餐?
野狼緩緩向她靠近,迷霧中,她發現不只一匹的影子,至少四五成群,發出凄冷鳴叫,而且身形瘦削,顯然已餓了多日。
當時,她幾乎能想象身體被它們吞噬只剩骸骨的恐怖情景……然而,就在千鈞一發之際,一團火球從天而降。
暮色之中,明亮的火球就像一道流星,在她面前綻開炫目的花朵,饑餓的野狼頓時嚇得四處潰逃,一瞬間便不見蹤影。
她不知道這火球是從哪里來的?難道,是上蒼派來的使者,救她于危難之中?
很快,她便明白了。因為,這個時候,她看到了他,一個十八九歲的少年。
她從來不知道他的真名實姓,只知道他是自己那天起便認識的朋友,一向穿著粗布短衫、有著明亮笑容的少年。
曾經,她以為他只是附近的獵戶。
“你沒事吧?”這是他開口對她說的第一句話,仿佛曙光,把方才所有的恐懼都驅散。
“我的腳扭了!辈恢獮楹危跤龅囊粍x那便有信任感,她可以毫無防備道出自己的困頓,不必擔心他居心叵測。
“我瞧瞧!彼蟛缴锨埃瑳]有拘禮,讓她覺得這是一個率真的少年,不帶一絲她討厭的刻板。
她也很大方地伸出腳去,讓他診斷。一個人在幾乎喪命之后,心情會忽然變得坦蕩,仿佛什么都不怕了,也忘了女孩家該有的矜持。
不過,當他的大掌握住她的足踝時,她微顫了一下。畢竟,生平第一次,與一個陌生的男子如此親近,他掌心的溫度,讓她不由得臉紅。
“原來你是小腳啊!”他看清她的足形,也怔了怔,忽然笑道:“小腳還敢獨自上山?”
“小腳怎么了?”她怒了努嘴,“又不是殘廢……”
“我一直以為,千金小姐才裹小腳呢!彼B忙解釋。
“所以,我只是個不起眼的窮丫頭,不配裹小腳嗎?”她薄嗔地反問。
“哎呀,你這個人……”他再度笑了,“我沒那個意思,別多心!
“那你到底什么意思?”望著他憨厚純樸的笑容,她其實并無多做他想,只不過,故意逗他與他多說幾句而已。
為什么?大概,初遇的一剎那,她就下意識地,不希望他只是過客……
“我只是覺得——”他無奈地嘆了口氣,被她逼得不由得道出真話,“你家里人真狠心!裹著小腳,還舍得讓你獨自上山!
那一瞬,她心間溢滿感動。長這么大,生平第一次,有人如此關懷她,而且,還是一個陌生人。
至此,想到他當時低柔的語氣,她依舊淚光盈盈。
可惜,一切都過去了……當年如此關切她的開朗少年,變成眼前陰沉冷郁的男子,甚至比她的家人更狠心,明知她雙足纖纖,卻硬要她爬上閣樓高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