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
天氣異常的炎熱。
連著三年,天熱少雨,南方稻田里離水源較遠的田地嚴重缺水,地面出現龜裂,糧食連年歉收。
糧食短缺并非景國獨有,鄰近大小幾國也遭逢近一甲子來的慘重災情,餓死的百姓無可計數。
因為爭糧、爭豐饒土地,烽火連三月,本就有的狼子野心再也藏不住,于是戰爭不可避免的發生了。
這是百姓不樂見的,誰不想安居樂業,平平順順的活到含飴弄孫的年紀,最后壽終正寢,笑著死在床上。
可是人的野心是無法填滿的,想要的東西太多,明明百姓已難為到無隔日之米了,反而成就了上位者的機會,時局越亂越興兵作亂,想在亂世中討些對己有利的好處。
閩江縣里的芙蓉鎮,鎮外二十里處有座人口不多、水源豐沛的村子,名為臥龍卻不見地杰人靈,專出心狠無情的村民。
不到百戶人家的小村子約住了三、四百人,村里的里正姓蕭,與本家族長為隔房兄弟,年紀也有四、五十歲了,在村里頗有聲望,小輩都喊他一聲蕭爺爺或里正伯伯。
臥龍村蕭姓是大姓,有一半村民姓蕭,攀親帶戚的,或多或少都有點親戚關系,或是姻親。
村子東邊有間少見的磚屋,剛蓋好不到半年,屋主蕭老頭在兄弟姊妹中排行第九,不會取名字的鄉下莊稼人便將他取名為蕭九,同輩的喊他小九,小輩們叫九叔、九爺爺的胡喊一通。
不過大家通常喊他蕭老頭居多,因為長年在田里日曬雨淋,他皮膚粗糙,一身黝黑,顯老。
蕭老頭有三子一女,女兒早早嫁了人,一年之間難得見上三、五回,長子蕭景山,娶妻吳氏,生有三子,分別叫大寶、二寶、三寶,表示是蕭家傳宗接代的寶貝兒。
老三蕭景榮,娶了個心眼小又刻薄的媳婦,三年抱倆,四年三個崽仔,一男兩女,小女兒還在吃奶。
俗話常說父親偏長子,老母疼么兒,這話真是不欺人呀!夾在中間的老二蕭景峰就像沒人要的孩子,兩位兄弟十六七歲就早早成親生子當爹了,而他過了二十二歲還是孤家寡人,老婆連個影兒也沒有,一年到頭默默的在田里干活。
根據他爹的說法是家里沒銀子有什么辦法,娶個媳婦少說要三兩左右的聘金,再加上聘禮、席面,最少也要五兩銀子,不然誰家的閨女肯嫁進來吃苦受罪。
實際上是老大、老三兩兄弟有私心,各自慫恿著爹娘壓著不讓老二娶親,把他當成家中唯一的勞力使喚。
沒有妻子就沒有牽掛,要他做什么就做什么,多省心呀!也少了妯娌的紛爭,省口糧食。
只是征兵令下來了。
朝廷嚴令家有兩名男丁以上的村民必須出一丁入伍,一個月后就來帶人。
這下蕭家炸鍋了,其實不只蕭老頭一家亂成一團,那會兒整個村子都籠在不想子孫當兵的愁云慘霧之中。
那是打仗呀!十之八九有去無回,誰會傻得沖在最前頭,自告奮勇的引頸受死,命最重要。
蕭老頭家亦然,他有三個兒子,雖然對蕭老二沒那么看重,但也舍不得他去送死,手心手背都是肉,誰也割舍不了。
尤其老二尚未成親,若有個三長兩短不就絕后了嗎?二房無后,百年之后誰來祭祀?
蕭老頭頭疼著,選誰去都揪心,左右為難。
而他的兒子們也想盡辦法避開兵役,把責任推給別人,老大、老三心思歪的盯上老二,極力推他上陣。
其實若不想當兵可以繳納十兩紋銀,朝廷缺糧也缺銀子,百姓繳兵役稅便可省去當兵一事。
但是吳婆子有銀子卻不肯拿出來,大兒媳小吳氏是吳婆子娘家侄女,姑表親上加親,肥水不流外人田。
讓老大去,小吳氏跟吳婆子鬧,搬出娘家人全力護夫,而三兒子是吳婆子的心頭寶,她死也不肯讓他入伍。
「成親吧!趁著出發前留個后!
因為誰也不去,在一番爭吵中,果不其然的,還是爹不疼、娘不愛的老二蕭景峰被推出去。
他緊抿著嘴,不發一語,用著幽深的雙眼看著他的家人。
心痛不足以形容他的心情,在大哥、三弟有家累的情況下,他再不愿也會攬下這個責任,不讓侄子、侄女們少了父親的照顧,大嫂、三弟妹也需要頂天的丈夫撐起一個家。
可不等他出于自愿的開口,而是被逼上梁山般,家里從老到小居然每個人都看向他,不言而喻的含意昭然若揭。
他十分寒心,對娶這個老婆意興闌珊,這一去也不知有沒有回來的一天,他何苦害了人家姑娘。
一度抗拒著迎親,但在吳婆子的強勢下,他娶了因守孝而耽誤了姻緣的大齡閨女李景兒,那年她十七歲了,手粗腳大,個子高,兩人同了房成了夫妻,相處不到二十天,他便隨軍隊走了。
「我不走。」
「什么,你不走?!」一聲能驚哭小孩的怒吼拔高響起,聲音中充滿嫌棄和不耐煩,以及深深的厭惡。
「我沒做錯什么事,為何要走?」這一走,她的孩子將一輩子背負不名譽的名聲,無宗族護佑。
說話的是一名膚色略微偏黑的年輕婦人,頭發枯黃,嘴唇干裂,臉型略長,不算長得好看,鼻子微塌。
但是耐人尋味的是那一雙長得出奇明澈的雙眸,沒生孩子前,灰澀無光,有如兩潭灰敗的死水,灰蒙蒙地不起眼,可孩子一生卻亮如深山野嶺中的湖泊,明亮中透著動人的水色,叫人一不小心便沉浸其中。
整體來說她絕對不是一名美女,就是一個地里刨食的村姑,手粗腳大,一餐至少要吃上兩碗干飯才頂飽。
在這之前,蕭家人尚能容忍她的食量大,好歹是蕭老二的媳婦兒,在他當兵回來前總不能把人餓死吧!
而且懷里兜個娃,母女倆總要有口吃的,不然逼死老二家的閑話一傳出,蕭老頭一家人就別在村里做人了。
只是連三年干旱,田里的收成是年年歉收,能喂飽肚子的糧食越來越少,能少一個人吃飯就少一人,誰也不想把嘴邊的食物分給別人,最好想辦法減些張口吃飯的嘴。
首當其沖的便是這對無男人庇護的母女。
起源在三天前,官家送到里正的一份邸報,里正又將消息送至蕭老頭家,于是有了今日的惡毒心思。
「你還敢說你沒錯,你這個喪門星,克夫又克一家老少的敗家鬼,先把娘家給克窮了,又把老母親給克死了,如今又來禍害我們蕭家,當初要不是急著給我家老二娶親,我怎么會瞎了眼挑上你,分明是來討債的……」
吳婆子罵罵咧咧地,四十歲出頭的年紀看起來像五旬老婦,頭發已有花白,罵起人的嗓門中氣十足。
她一罵就大半個時辰沒停,說是潑婦罵街一點也不為過。
老大媳婦、老三媳婦一臉假笑的倚門看熱鬧,一個假裝掐豆莢,但掐了老半天還是同一根,一個抱著娃幸災樂禍,手里捉了一把瓜子啃,吐了一地的瓜子殼無人掃。
她們巴不得母女倆早點走,省得來搶口糧吃,今天這場戲也有兩人的手筆在,平日不和的妯娌有志一同的起了壞心眼,想把多余的人趕走,好霸占老二那一房的東西。
蓋磚房的銀子是老二蕭景峰托人帶回來的,那是他舍不得花用的軍餉,足足有十二兩,其中一半交家用,另一半特別交代要給他媳婦兒的,因為他覺得對不起媳婦兒,剛成親不久便出門不在家,留她獨守空閨,伺候兩老。
但是私心重的蕭家人絕口不提此事,一文錢也沒給老二家的,反而用了這筆銀子蓋房子,起新厝。
不過蕭老頭算還有點良心,新屋子的東邊三間屋留給二房,表示沒坑二房的,等老二回來也有個交代,他是把銀子用在家人身上,二兒子應該無話可說吧!人人受惠的事。
也就是這三間屋子惹人眼紅。
大房、三房的孩子都不少,一個個眼看著就要長大,誰曉得還會不會再生,眼下的屋子快不夠住了,一個、兩個打起這三間屋子的主意,有意無意的想「借用」一下。
那會兒老二家的剛嫁過來時很軟弱,非常好拿捏,叫她往東不敢往西,飯量大卻不敢貪多,最多吃一碗便不吃了,忍著半餓的肚子,家里的雜事全是她在做,就算后來挺著大肚子也下田干活,把自己弄得又黑又瘦,干干扁扁。
可笑的是,每隔三、五個月便送一次銀子的蕭景峰至今猶不知他媳婦兒給他生了個閨女,家里沒人識字,也沒人愿意寫封信告知,當爹的他完全被蒙在鼓里,還一心為家里著想,想早一點打完仗好回家團聚。
老二家的是他離開一個月后發現有孕的,鄉下人普通看重男丁,因此在孩子出生前,老二家的日子并不難過,至少一日有兩餐可食,日常的農活也挑輕省的做,以不傷孩子為主。
可是在吃不飽的情況下,還是受了影響。
「娘這話說偏了,第一,我不是喪門星,我親娘連生了五個孩子才傷了身子,在我十四歲那年因體弱而過世,這事與我無關,我守了三年孝成全了孝道,誰也挑不出我的錯處,你的指責恕我不能茍同……
「第二,上了戰場本就兇險無比,刀劍無眼,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咱們村子去了二十一名壯丁,你捫心自問回來的有幾人,其中不乏有未娶親的,他們又是被誰克的?」
李景兒懷中摟著六個月大的女兒,尚未斷奶的小娃兒還不知憂愁,黑眼珠轉呀轉的玩著自己的手,咯咯直笑。
「反了、反了,我說一句你回十句,這還是當人媳婦的嗎?你就是不孝,不敬公婆,我不趕你出去還留著你忤逆我不成?掃把星,賊婆娘,你害了我兒子還想害我們蕭家一家人不成呀!滾,馬上給我滾,你不是我們蕭家人……」
吳婆子語氣很急,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好像多養兩張嘴是她吃虧似的,甚至想從這對母女身上再刮下一層油。
她眼睛是紅的,雙手在發抖,因為……
「不是因為那二十兩嗎?」李景兒面容平靜,看不出一絲懦弱或退縮,雙目有神的看著神色一慌的吳婆子。
「什……什么二十兩,聽都沒聽過,你少胡說八道。」吳婆子慌張的雙手護胸,兩塊鼓鼓的地方像藏了什么。
「我丈夫的撫恤金。」里正逐戶發下的,一錠十兩的銀子,有兩錠,此次戰亡的名單有五人。
蕭景峰是其中之一。
「你……你這個良心被狗叼走的敗德婦,我兒子死都死了,你還想拿走他孝敬父母的銀子,我命苦呀!怎么娶了個不賢不孝的媳婦進門,峰兒呀!你怎能走在娘的前頭,娘陪你去算了,省得被人欺負得連命都沒有了……」
看著耍潑鬧事的吳婆子,李景兒心里想著:真是戲精,她適合去演戲,瞧她演得多爐火純青,入木三分,奧斯卡影后非她莫屬。
本名李雙景的她上輩子是一名消防員,二十二歲畢業于警大的消防學系,入了消防局干了六年后升上小隊長職位,手底下管了七、八名警消和義消。
在一次救火行動中,她為了搶救一名身陷火場中的幼童不幸犧牲,死時三十歲。
那一日正好是她生日,同事約好了要替她慶生,包廂都訂好了,就等著壽星到場,誰知一家大型百貨公司忽然失火,她和她的組員臨時收到前往支援的通知,因此裝備一穿便出發了。
一陣劇痛襲來,她眼前一黑,隱約間她曉得自己的生命即將結束,在死前唯一的念頭是抱緊七歲大的男童,奮力一擲將他丟向云梯上準備接人的隊友,而后樓塌了。
李景兒在陣陣的抽痛中醒來,她甫一睜眼,以為是重傷后產生的幻覺,她看到鄉下阿嬤家才有的屋梁、磚墻。
不等她多作思考,下體的撕痛感讓她意識到自己正在生孩子,而且孩子的頭已經出了產道,只差最后一把氣力了。
身體不自覺的往下推,一聲幼貓似的孱弱哭聲像快斷氣的發出,她懵了,有幾分不知所措的錯愕。
大嫂小吳氏將用布包著的小嬰兒往她懷里一塞,說了幾句嘲弄的風涼話便扭腰走出產房。
她花了三天時間才接受自己是一個孩子的母親,又花了七天光景才明了自個真的穿越了,由身高一百七十八的模特兒身材縮成一百六十公分不到的小農婦,明艷高挑的外表不見了,只剩下又黑又瘦,還有一雙粗糙手的可憐模樣,叫人不忍直視。
女人最不能忍受的是變丑,她也不例外,因此不理會不準備給她坐月子的夫家人,她自行臥床一個月,誰來要她干活都不成,她利用這段時間調養生產后的身子,趁人不注意時偷做了幾回月子餐。
也好在這身子的芯換了,否則剛出生的娃兒恐怕活不了,這家人的心太黑了,生了女兒居然不養,要溺死水盆中。
「哎呀!娘,你別生氣,氣壞了身子還不是你自個兒受累,二弟妹,你也別跟娘強著,我們肯收留你們母女多時已是仁至義盡,有誰家死了丈夫還賴著大伯子、小叔子養的,你不臉紅我都替你害臊,二叔子死了都沒臉見祖宗……」
假做和善的大嫂小吳氏落井下石,看似在說和,其實和吳婆子一鼻孔出氣,見不得人好地早盯上二房那三間屋子。
「聽到沒,就你臉皮厚得像樹皮,這一屋子的男人有哪個是你男人,你一個女人家進進出出的像話嗎?不知情的還以為你想勾搭哪一個,我就剩兩個兒子了,不許你敗壞他們的名聲!箙瞧抛诱f得振振有詞、冠冕堂皇,好似她真為大兒、三兒著想良多。
「要我走可以,但要把我夫君的撫恤金給我當安家費!鼓鞘撬龖玫,朝廷發給戰亡者家眷。
妻子是首位,其次是子女,而后才是父母兄弟,若是家中無人便是旁系的叔伯,或是同族宗親。
「你休想!」聞言吳婆子把銀子摟得更緊,滿臉防備。
「就是嘛!那是我們一家子的救命錢,你也太狠心了,只想一個人好就要全家人吃糠咽菜!剐鞘蟻G下豆角,站在婆婆身邊,臉上盡是責怪。
李景兒雙目一閃,「到底是誰狠心,那本來就是我丈夫的買命錢,這一年多以來,要不是我丈夫送回他那份軍餉,咱們這屋子蓋得成嗎?你們吃的米糧也要他用命拼來的!
她沒見過蕭家老二,但是她同情他,有這樣惡心人的極品家人,難怪他二十二歲才娶妻,娶的還是喪母的大齡女。
「你說的是哪里來的屁話!你丈夫是我兒子,兒子孝順爹娘天經地義,我把屎把尿把他養大,費了多少心血,你一個喪門星也敢跟我爭好處,你是日頭曬多了,暈頭!」誰敢跟她搶銀子她跟誰拼命,銀子到了她手中便是她的。
「丈夫養妻女也是名正言順,當初我是有媒有聘的迎進蕭家門,拜過祖先,敬過茶,名副其實的蕭家媳婦,除非我犯了七出之條,否則誰也沒資格趕我出門!惯@些人的嘴臉太丑陋,為了一己之私能泯滅天良。
「你……你無后!箙瞧抛涌戳丝此龖阎械男O女,硬是拗出一個牽強又好笑的借口,她自個兒說得十分心虛。
李景兒以不變應萬變的接話,「我打算讓女兒招贅。」
「招……招贅?!」她瞪大眼。
「招贅就不算無后,日后生下的孩子都姓蕭,承繼蕭家二房的香火!鼓愀易尪拷^嗣嗎?
「你……」吳婆子氣到火冒三丈,卻又想不出話反駁,老二再不得她喜歡也是她兒子,總不能百年后無人祭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