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
“萬幸啊萬幸!老道趕上了,好東西沒被搶了去!”
南明烈眉峰微凜。
沒想到有人闖進他以離火靈氣凈空之地,他竟后知后覺!
以不變應萬變,他佇守在馬車邊不動,那說話之人現身得極干脆,只聞樹葉沙沙作響,隨即一道灰溜溜身影從大樹上一躍而下。
是一名背著青色長劍、瘦得幾近皮包骨的灰袍老道人。
當真太瘦,老道人兩個眼窩深凹,顴骨和鼻梁尤其明顯,褐臉上皺紋不少,唇上八字胡和顎下的一小把山羊胡干枯得可以,須尾還微微焦鬈。
南明烈見對方脖頸探得老長,鼻子猛嗅,直直嗅到馬車這兒來。
老道人與他閃動異光的鳳目對上,還嘻皮笑臉咧開干癟癟的嘴——
“老道知道閣下藏著好酒啊,呵呵,如今酒在馬車內,沒被不相干的人奪了去,甚好甚好!
……“不相干”的人?
那么,他老道與他是相干的了?
南明烈瞳底火焰一竄,意味深長地直視老道人。
后者自顧自說完,從懷里摸出一面約莫手掌大的銅鏡,鏡子感覺是很古老的物件,老道人一手持著,另一手置在嘴中咬破其中一指,以行云流水之勢將指尖滲出的血畫在鏡面上,畫出一道收妖符。
“敕!如令清凈,大敕!”老道人手持銅鏡,雙臂置在額間,手指向上迅速結印,腳在原地用力地一踏再踏,借天公與地母之力,收妖!
黑色氣流猶如霧氣,從那三名惡人頭頂蒸騰般冒出,一縷接著一縷徐徐飛去,被收進以血畫符的古銅鏡中。
再去看桑老太、粗漢和媳婦大娘三人,三具軀體橫在地上,鮮血依舊淋漓,是死是活,像也沒誰在意。
這一邊,將妖鎖進鏡中,再收鏡入懷,老道人沉沉吐出口氣,嘆道——
“這三人是廢了,雖是妖靈作祟,附在人的身軀上為非作歹,但若非自個兒的心性偏離正道,給了妖邪霸占的機會,想來也不致如此。所以啊,修仙或成魔皆在本心,將真元本心踩穩了,即便偏到海角天涯還是不離正道。”
老道人的話有些一語雙關,南明烈不接話,沉肩墜肘從容而立。
最后卻是老道人自個兒忍不住,竟涎著臉蹭近過來。
“如何?不相干的人全打發了,閣下那些藏酒能不能拿出來分分?”
南明烈靜望對方好一會兒,似作打量,終才進到馬車內。待躍出時,手中已多出兩大壇酒。
老道人見狀,倒三角眼瞬間發亮,眉毛和胡須都歡喜到飛翹起來似。
他迅捷接過其中一只酒壇,一屁股坐地,根本不管一旁還橫著三個生死未明的“不相干”的人,他拍破紅土泥封,酒香噴沖,眼淚也跟著噴出。
咕嚕咕嚕大飲一口,徐徐讓酒汁順喉而落,心燙胃暖,肝腸無比歡快。
“這是……竟是……道地的‘春遇滴’啊,非十年不能釀成,老道今生至此也才飲過小半壺,沒想到……沒想到懷里抱著滿滿一大壇,嗚……”太感動!
啪!另一壇酒的泥封亦被拍破。
老道兩眼發直了,頓了頓,腦袋僵直地轉向南明烈,死死瞪著……他手中的酒壇。
小心翼翼將“春遇滴”擱在一旁,老道出手如電,搶到南明烈手中那壇酒也不急著喝,而是把臉埋進壇子里拚命吸氣——吸氣——再吸氣——
“是……是‘聞三生’啊!嗚嗚嗚,咱就年輕時聞過那么一次,都覺這輩子活得值了,沒想到還能再與此酒相逢,嗚嗚嗚,什么朝聞道、夕死可矣,老道我抱酒在懷,嗅個三口,立刻沒命都覺圓,滿了!崩系勒娴目蘖。
“他山道人若真沒命,那本王的那些藏酒可就無誰可贈、無酒友共飲了。”
南明烈淡然出聲,舉起長指細細扳數。“什么‘國士無雙’、‘蜜蜜逢’、‘燕子歸’、‘一犁春雨’、‘不過五’……太多太多,本王一時也難記住,他山道人若得閑,倒可去本王私藏的窖庫里一游。”
那一個個道出的酒名,道得老道人感動的淚水又落一波。
“天南王朝的烈親王爺,您真有心了。”
“本王曾聽說過,有心之人自是有緣之人,卻不知跟道長結這個緣,是善緣抑或孽緣?”
老道人寶貝地拍拍酒壇,呵呵笑——
“烈親王爺可把老道那個不成材的徒兒嚇得不輕,習了二十多年的凌虛太陰術一直沒大進展,還得靠一只山參精作橋搭線才勉強行得通,竟一夕之間突飛猛進,全是被王爺逼出來的能耐啊……他那日進到凌虛傳音過來,說王爺西行尋至,若老道這當師父的解決不了王爺的事,那得想想怎么除魔嘍!鼻疫可能是他這輩子所見,能與力最為強大的大魔。
至于“除魔”是要除哪只“魔”,不言而喻了。
南明烈表情淡淡!八缘篱L的意思是?”他的想望,老道人能幫?
他山道人笑道:“咱們還是結個善緣吧。王爺以為如何?”
“如此,有勞道長了!
“呵呵,好說好說!
“老道看在王爺藏了一堆名酒的分兒上……呃,是看在王爺再偏毫厘便要入魔,屆時收拾起來更累……呃,不是不是,是看在王爺情深似海、滿腔柔情的分兒上,才決心結此善緣。按理道來,我那徒兒沒說錯,王爺心愛的女子確實已死,然,你以離火靈氣保她尸身不腐,一路來此,也算種因得果,若硬不肯按理來走,蠻橫到底,許是能得一線生機!
他山道人作法,用老道人持咒的鮮血,再藉他的離火靈氣畫出無數道生死符,生死符落下的方位形成氣場,送他的神識穿過凌虛夢境,再穿過無間靈寂,最后去到幽冥之地。
“僅有一炷香時間,王爺得抓緊啊。威脅利誘哄騙什么的,若手段使盡,人家姑娘家還死活不肯出來,王爺使蠻力也得把她拽出來、拖出來、搶出來!”
“……呃,不是甘心跟隨出來的,魂魄自然是會有所損傷,但總比什么都沒帶出來要強,若什么都沒有,就真的什么都沒了,即便王爺拿出更多美酒來砸老道,老道一樣沒轍。總之,幽冥無盡,魂魄游離,未渡彼岸之前,魂魄會在他們熟悉的地方徘徊。去那樣的地方找,必得見!
他閉眼凝神,想著那丫頭會在何處。
待張開鳳目,他看到她坐在小河灣畔那方巖石平臺上,闊葉長草與水蘆葦在傍晚徐風中搖曳,發出沙沙輕響。
內心激切暴涌,幾難抑制,令他袖中雙手握緊再放松、放松再握緊,連做好幾次才覺氣息終能持穩些。
從容躍上巖石平臺與她并肩而坐,大掌摸摸她的后腦勺。
埋在雙膝間的臉蛋緩緩抬起,神情有些恍惚,瞅著他好一會兒才認出。
“是師父……”
南明烈微微勾唇。“是啊,是我。跟本王回去了!庇鹕恚伤员еp膝不動,眸子瞬也不瞬地定定望他。
“師父遠行去西邊了,可是阿霖在東邊,離得很遠很遠……要回去哪里呢?”
她眉心微蹙了蹙,很努力在想,卻也很困惑似!昂孟駴]有家……巫苗的聚落沒有了,好多人不在了,京畿顧家不是家……我跟師父有一個家……”
南明烈鳳目一亮。“對,所以該回去了!
她仍舊不動,臉蛋又埋回膝間,聲音聽起來悶悶的——
“不能回去,也、也沒有家了,師父他見到我會不舒服,他總是一直忍一直忍,什么都不說,我就傻乎乎的什么都沒瞧出來,害他忍得很痛……
“師父心里有事,阿霖幫不上忙,師父很痛,我沒辦法保護他,像再怎么努力也幫不上。師父心里那一關要靠他自個兒才能打通,可能……可能到那時他就會好,會放下許多事,又會變回那個很喜歡很喜歡我的師父,但我好像等不到了……我、我為什么等不到……”
她自言自語著,腦袋瓜再次抬起,似記起什么,幽幽低喃——
“是啊,等不到了,我已經……已經死掉了呀。”
南明烈感覺面頰一痛,像被狠狠甩上兩巴掌,火能在血脈內洶涌奔騰,大有一把火將幽冥燒成灰燼的渴望。
“你沒死!彼谅暤,兩手按住她的肩頭,將她轉向自己。
“……師父?”她思緒似無法連接,忘記他從適才就在她身邊。
“還想游蕩至何時?跟本王回去!”他口氣突然發狠。
“可是我、我不在了,我記得在海里漂啊漂的,不大痛,可血一直流,然后……然后……師父——”她突然驚呼一聲,眸子瞠圓!皫煾冈谶@里干什么?這里是死掉的人才能來的地方,沒你的地兒,快走!你快走!”
嚷著,她使勁扳開他的手,用力推人!澳憧熳!”
俊龐鐵青,他深吸一口氣,勾唇冷笑——
“本王若走,過來這兒陪你的會是翼隊所有成員,你最愛跟他們混不是嗎?還有黛月和緋音,本王讓她們倆也過來,連東海望衡那幾位老漁夫和老匠人們,全都送過來你這里,你以為如何?”
她表情楞怔,吶吶出聲!八麄兓畹煤煤玫,來……來這兒干什么?”
“本王將他們都殺了,給你陪葬!币活D!斑B那頭叫作黑子的虎鯨,本王也一并送來,不會放過!
“師父為什么要這樣?!”
“你讓本王不痛快,本王也不會任你痛快。想死,有那么容易嗎?”
“我哪有想死?哪有?”她只是沒法子繼續活著,才沒有想死!
師父真的很可惡!
她皺皺臉蛋,憋不住了,突然“哇”地一聲哭出來,邊哭邊嚷——
“什么都要師父痛快!什么都要你說的才算!你說見著我不痛快,那我走掉了呀,走掉了還不成嗎?你來這里干什么?要你快走,你又說我讓你不痛快,你這人怎么這樣?怎么這樣嘛……嗚嗚……”哭著哭著,頭又埋進拱高的雙膝里,聲音變得模模糊糊——
“師父,我很累……很累……”
她呢喃著,像哭得累了需要休息,卻更像在對他說,這么多年一直喜愛著他,如今是覺得愛太累,而她想放下……似的。
他怕自己傷害她,怕她死去,更怕的是她對他的放下。
她若然對他放手,那兩人之間那么多年來的牽掛與羈絆,又成就了什么?
是他累了她,令她這樣迷惘徘徊,這樣心系難解,但他不后悔拖累她,這一生,他只想拖累她一個。
“王爺,一炷香快燒到底啦!躊躇不得,沒多少時候了!”
腦中傳進老道人急咧咧的警語,他的心反倒平靜下來。
她不走,他不想強行拖她離開,不愿她魂魄有所損傷。
對他的丫頭,自己始終放心不下,所以就陪著吧,陪她在幽冥之地游蕩,誰說這樣不是相守?
折下一段闊葉長草,他置在唇間吹起,是她自小聽到大、最熟悉也練得最好的那曲葉笛。
又聽到老道人大吼,他沒去理會,徑自吹著葉笛。
忽覺那時請法華寺老住持弄了一處秘密居所想把她留在那里,實在蠢得可以。
她那樣依戀他,百般喜歡,他卻因苦苦壓抑內心欲望而將她推離。
也許她就是愿意的,被他所吞噬,將她完完整整融進血肉,成為他的血肉。
分開兩地,自以為護她周全,可她的周全若沒有他的成全,她可會開心暢意?
星點熄滅,一炷香已然燒盡。
他腦中清楚能見,安在各個方位的生死符一道接一道燒起,待最后一張生死符化作灰燼,便斷了回去的路。
想想,似乎沒什么遺憾,若有,應該也是……僅是……葉笛曲子落下最后一音,他五官舒朗開來,睜開雙目望向身畔的她。
“師父……”淚珠滴滴答答,思緒像又斷止,有些接續不上,但葉笛曲調一如過往那樣溫柔、溫暖,她始終是知道的,知道自己是很喜愛這個人的……
南明烈不在意她思緒清楚與否,摸摸她的發,笑得清朗——
“阿霖不走,那本王就留下吧。阿霖說自己死掉了,那本王也就陪著你一塊兒死掉,這樣很好!
“這樣不好!”她倏地回過神,靈犀相通,隱約察覺到時間所剩無幾。
她忘記何時來到這里,忘記這般徘徊不去究竟為何,直到師父來到身邊,她像明白過來了,原來還是眷戀著,想見他、想見他……
她哭著撲進他懷里,緊緊抱住他的腰,想也未想,話已沖口喊出——
“沒有死掉!沒有沒有!師父不要死!阿霖沒死,師父也不可以死!阿霖沒死,沒死——”
“王爺!”
他山道人最后的那一聲催促暴響時,南明烈已發狠擁緊懷里之人。
金紅火流乍亮,爆成一片,猛地又消逝無蹤,什么都不剩。
沒有男子,沒有姑娘,沒有巖石平臺也不見水草蘆葦。
幽冥之境曾顯現的一處小河灣畔,在姑娘的腦海與心間里,已不在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