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池溪在后半夜還是發起燒來。
梁曲半夜不知為什么突然驚醒過來,心跳得非常非?欤麄人都覺得不對勁,她快步走進內室撩開帳子,透過淡淡的月光,她看見那個俊雅的男子一如往常般安靜地躺在床上,這男子就連睡覺都如他的人一樣斯斯文文,睡相極佳。
可他的臉頰卻不同尋常地發紅,她的手摸上去后,立刻如風般往外奔去。
這次的病來勢洶洶,梁池溪整個人都陷入昏迷的狀態,為他看病的大夫是宮里告老還鄉的老御醫。
饒是經驗豐富、醫術精湛的吳大夫,摸完脈之后也一直搖頭,“風邪入體,兇險非常!
常人著涼最多喝點藥發散發散也便好了,可偏偏梁池溪身體極差,一著涼引起了舊疾,非常地棘手。
“吳大夫,請您一定要救救我家少爺!绷呵闹讣灼胝菩睦,努力了很久,聲音才沒有顫抖。
吳大夫嘆了口氣,看了看在床上躺著的清俊男子,他為梁池溪看了十幾年的病,對他的病情非常了解,這樣的風光霽月的男子合該是意氣風發的,卻偏偏……
他提筆斟酌好半晌,終于寫下藥方遞給她,“曲丫頭,小心照料。”
“是!
半夜沒人敢去驚動梁夫人和老夫人,可天亮之后,自然是人盡皆知。
竹苑的安寧平靜,被徹底攪翻了。
“你是干什么吃的?”年近六旬的老夫人嗓音洪亮,厲色瞪著站在一旁的梁曲,“我孫兒這幾日身體不是好多了嗎?為什么又突然發熱?”
“是奴婢的錯!绷呵J得很干脆,事實上,就算老夫人不罵她,她自己也不能原諒自己。
她為什么要睡著?就算她一為少爺念那本書總是會控制不住地睡著,可昨兒也不應該!少爺一看書就不顧時辰,肯定是在樹蔭下坐久了,吹了涼風才會發熱,都是她貪睡惹得禍,少爺才會受這樣的苦。
“你可仔細了,如果我孫兒有什么不妥,我……”
“祖母……”微弱的嗓音響起來,打斷了老夫人的疾言厲色。
“子玉,你醒了!币恢弊诖策,默默地為兒子拭汗的梁夫人陶靖妤,眉頭緩緩地舒展開來,喚著他的字,柔聲問道:“可有哪里不舒服?”
“子玉。”這會也顧不上責備丫鬟了,老夫人在常嬤嬤的攙扶下往內室走來,“我的孫兒,你覺得怎么樣?”
“讓祖母和母親擔心……”梁池溪想抬指為母親拭掉頰畔的淚痕,卻無絲毫的力氣,“是子玉的不對!
梁夫人搖頭,望著自己愛入命根的兒子,端莊守禮的她完全不理合不合規矩,握住他的手,“子玉,只要你好,母親什么都可以舍!彼膬鹤,是因為她才變成這樣,每次想到她都心如刀割。
“老夫人、夫人,少爺該喝藥了!绷呵酥幫胱哌M來。
大家對她自作主張地端藥進來沒有任何不滿,自來都是如此,梁池溪所用之物,除了梁曲,任何人都不能碰,這是梁家的規矩,而且還是老夫人和夫人親自定的規矩,她們自然是贊同得無以復加,又怎么會不高興。
梁夫人稍稍挪開身子為她騰出空間,梁曲坐下,一杓一杓的攤涼藥汁,喂梁池溪喝下。
梁夫人握緊兒子的手,問梁曲道:“大夫可有交待什么?”
“風寒入體,需要靜養。”
這一靜養,就是整整兩個月,濃夏走完,初秋來臨。
梁池溪斜倚在軟榻上,潔凈的云錦襯得他分外清朗,墨玉的眼眸望著半推的窗欞,室外一片金燦燦的艷陽,秋高氣爽,遠方青山如黛,碧空如洗,他的唇角微微地往上勾。
大好的風光,可惜辜負了。
“吱”的一聲悠悠推開了門,走進來的少女身材婀娜,玉色繡折枝堆花襦裙襯得她分外高挑亭立,如今的她,與當年初見時已然完全不同,那時的她又瘦又小,除了發亮的眼睛,什么都是無精打采的。
可就是那雙眼睛,讓他一見難忘,那么瘋狂、那么堅定的眼睛,強烈的求生意志,濃濃的企圖心,那是他所沒有的。
現在的梁曲,健康而有朝氣,不是時下嬌嬌的女子,步若蓮花,弱不勝衣,為了他,她習得一身好武藝,除了他,在這世上她誰都不在乎,活得恣意而暢快。
用梁佑先的話來說,這個潑辣貨只對梁池溪溫柔。
梁曲小心翼翼地捧著藥碗,像是捧著稀世奇珍般,步伐又快又穩定,“少爺,該喝藥了!
他伸手接過藥碗,很干脆地喝著,他從來都是好脾氣的,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自己非常清楚,在他身上只有溫和而無絲毫富家公子的紈褲之氣。
梁曲認真地望著他一點一點地將藥汁飲盡,很難想像,那一堆干躁植物的根莖葉,經過那么長時間的熬煮,煮成這么一小碗深濃的湯汁,可就是這些湯汁,救了她少爺的命,她感激它們。
“吳大夫前兒說過,再喝幾帖,這病才算能好!绷呵舆^空碗,將新取的泉水遞上前給他漱口。
“喝再多又如何。”清冽的泉水沖淡了唇內苦澀的藥味,他放下海棠杯,“我的身體我知道,也快到極限……”
“不要!”梁曲迅速地伸手捂住他的唇,嚇到臉色蒼白,“不要亂說!
他抬眸,伸指撫過她的臉頰,一顆晶瑩的淚珠在他指間閃著荏弱的光,左手握住她按在他唇間的手,“傻丫頭,這就哭了。”
她明明是很堅強的女孩,可在他的事情上,永遠都是脆弱的。
“少爺會長命百歲!彼芄虉、很認真地說道。
他靜靜地望著她,望著她眼里的堅定,望著她的篤定,半晌,漆黑的眼眸閃過溫柔的光,嘆息似地輕應:“好,我會長命百歲!蹦呐鲁刹涣苏,卻也是一個美好的夢,一個可以安撫到她的夢。
“少爺不要再說那種話。”她反手握住他的掌,想要溫暖他冰涼的掌心,為什么一年四季,她的少爺的手總是冰涼的?
“無論如何,我會一直陪在少爺的身邊,不管你去哪里,不管你怎樣!
“傻丫頭,你大了,不能永遠留在我的身邊!
“為什么不可以?”她緊緊地握住他,“從你買我的那天起,我就跟自己說,我要永遠都跟在你的身邊,你在哪兒我就在哪兒。”
太傻,也太執著!梁池溪沉默了,低頭望著她握住他的那只手,不似一般少女柔弱纖細,她的掌心帶著薄繭,那是長年習武而留下的印記,是為了他才留下的印記。
當年,他只是買了她,可她賣給他的卻不僅僅是一個丫頭……
初秋的天,亮得還是早的,雞啼三遍之后,偌大的府宅已經開始有了動靜。
廚房升起淡淡的白煙,在尚未完全透白的天空里隱隱地飄著。
梁家的規矩嚴,所以雖然眾多的仆人腳下不停地穿梭,卻連聲咳嗽聲都不聞,各司其職,在為主子們的晨起做著準備。
可這樣的忙碌,卻與竹苑無關。
梁曲一如以往般早早地起來,將院子里的落葉打掃得干干凈凈,放下掃帚,抽出腰間的軟劍,開始每日的晨課。
少爺雖然不贊成她習武,可她很堅持,少爺從來都是溫和的,不與人爭辯,于是就遂了她的心愿。不過少爺說了她是女子,習武還是要挑把好兵器,只是揮拳未免氣力有限,刀太沉,鞭太霸道,莫若劍有靈氣。
她家少爺說的話從來都沒有錯,他說習劍不錯,她便習劍。
太太對她要習武很明顯是高興的,甚至為她請來一位隱者劍師,雖然她想不明白為什么深居宅院的太太會認識這樣的江湖高手,可這些都不在她的考慮范圍內,她習武是為了保護少爺,只要可以達到目的就成。
手里的這柄燦如劍是少爺送她的,她愛如珍寶。
矯若游龍的招式中,卻很難專注,眼眸會不自覺地順著推開的菱形窗欞望過去,梁池溪一身素色裳袍端坐在書桌前,執筆緩緩地寫著。
芝蘭玉樹,龍章鳳姿。
她的腦海里突然想起以前少爺教她的這兩個成語,當時的她根本就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意思,可是現在,她明白了,那是指少爺。
這一場病讓少爺清減不少,衣袍變得寬松了,可梁池溪就是那樣一個男子,就算穿的是粗布衣裳,也難掩他的豐姿。
有時她會想,是不是因為少爺太美好,所以老天爺要讓他不完美?
“喂,再看你就要撞上樹了。”一聲帶著嘲笑的話語,從圍墻邊的一棵大樹上傳來。
梁曲聞言渾身一僵,定睛一看,可不是真揮劍到樹旁都沒有發現嘛,但更不能原諒的,是有人闖進竹苑,她居然一點都沒有發覺,貪看少爺入了神!
憤怒,除了對自己還有對旁人的。
一個俐落的反手將劍收好,縱身輕盈地躍上樹梢,拎起某人的衣襟就往圍墻外推。
“喂喂喂,梁曲,我好歹是梁家三少爺,你敢這么對我!”一連串的抗議聲激烈地傳來,“你再這樣我生氣了!喂,來真的呀!”
梁家三少爺被干脆俐落地一把推下樹。
“曲兒!钡p輕地一聲低喚。
梁佑先的身子在落地的那一瞬間被拎了起來,一頓頭暈眼花之后,他很丟臉地被梁曲帶著躍過墻頭,穩穩地落在院子里。
他想吐!
“三少爺真真好興致,一大早就到我們竹苑來吐!崩淅涞穆曇衾飵е鴿鉂獾牟粷M和輕蔑,傻子都聽得出來。
他咽回去了!
“梁曲,你眼里還有沒有主子?”太沒面子了,尤其是在她的面前!
“當然有,我的主子可不就在那里嗎?”梁曲手指很明確地指了指窗邊,梁池溪靜靜地站在那里,微微含笑地注視著他們。
“你這個伶牙俐齒的丫頭!”梁佑先恨得牙癢癢的,卻又拿她無可奈何。
按理他是主子,梁曲不過是個丫鬟,他想怎樣就可以怎樣,可她不是旁的丫鬟,她是他大哥梁池溪的貼身丫鬟,也是唯一伺候的人,這樣的身分,在梁家是非常不一樣的。
更何況,在三年前,她梁曲就已經不再是梁家的丫鬟,大哥將她的賣身契給了她,還去官府為她脫了賤籍,成為平民,所以她隨時都可以走,可她沒有。
這一切,都是為了大哥。
他從小就知道,自己有一個與任何人都不同的大哥,這個哥哥身體很弱,可是卻才華橫溢,是老祖母最最疼愛的孫兒。
真奇怪,他們梁家歷經兩朝,五代商賈世家,每個兒孫都是做生意的好手,卻無論如何培養都養不出一個能讀書、會讀書的子孫。
只有梁池溪。
他是梁家最大的意外與驚喜,三歲能詩,四歲能文,過目不忘,誦即成篇,他的才氣震驚了大安城所有的文學大儒,所有的人都認為他可以成為史上最最年輕的金殿狀元。
可事實,卻不是。
他的身體太差了,從一出世就開始喝藥,二十五年沒有一天是斷過的,欽圣皇朝所有有名的大夫都被請進梁家來為他診治,就連宮里的御醫都請來了,可偏偏治不好。
胎里帶來的癥,再治也是枉然……這是最能干、最有經驗的御醫請脈之后,嘆息著說的一句話。
原來老天給的天分,是有代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