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瀞遠今天排休,停車場老板汪大吉過來交接,他五十多歲,住附近,停車場是汪家祖產。早上八點,他腋下挾著報紙,穿汗衫,海灘褲,夾腳拖,悠哉悠哉從住家晃過來。
“早啊……”他看徐瀞遠右手環抱花盆,已站在收費亭外等!耙鋈グ。吭绮统粤藳]?”
他每次都大嗓門地熱情問候,同時又毫不介意地接受她冷淡的回應。
“昨天收了四千五!毙鞛s遠將鈔票給他。
“你點一下!庇纸唤榆囍麒匙!昂呛呛,不用點,信得過你啦,捧這么大花盆要去干嘛?”
“去打人。”
汪大吉大笑!澳氵@么瘦怎么打人?不要被打就好嘍。要不要我幫你?”徐瀞遠揮揮手,走了。
花盆重,天氣熱,她才走幾步,就熱得汗如雨下。左手吃力地從褲子口袋撈出手機,撥給某人。
“小毛——‘少年pi的奇幻漂流’幸福在演了,要不要跟我去看?……唔……早場看完還可以看中午場的‘海賊王’……別尖叫,就知道你想看‘海賊王’……不過今天我要收房租,四點要先走不能到晚上……”
下午四點多,徐瀞遠從幸福戲院離開,她捧著花盆,站在公車站等候。從這兒到收租的咖啡店,搭捷運要轉線,扛著花盆走來走去的很麻煩,她改搭公車。
上車后,徐瀞遠坐在車廂左側,靠窗位置。膝上放著塑膠袋,袋內是那一盆左手香。
她額頭抵在車窗玻璃面,搖晃中,凝視窗外風景,一會兒,公車駛經臺北東區,熱鬧的忠孝東路,沿路是剛放學的學生。她看著這些少年,走在鬧區騎樓下,他們逛街,打打鬧鬧地。過去,她跟妹妹也常常那樣歡笑地并肩逛街。她思緒飄得老遠……
“真的嗎?開設計工作室很好賺嗎?”妹妹勾著她手,雀躍地問著。
那時,她胸懷大志地告訴妹妹,以后她要自己開工作室。妹妹一路上蹦蹦跳跳地說:“我要變有錢人了!”
徐瀞遠好像又看見過去那個穿套裝,拎著公事包,意氣風發的自己。她握著妹妹的手,昂首闊步,很囂張地。
“等我累積好人脈,開設計工作室,你辭掉工作來幫我,我們姐妹一起賺大錢。等存款夠了,就買房子讓你住,我們搬出去,姐會把家弄得非常漂亮——”
“那一定要釘大書柜給我,我要放漫畫書。”
“沒問題,沿著墻壁,釘大書柜給你!
“Yes!”徐甄宜歡呼!拔覀兘K于可以擺脫哥了,每天看他跟媽要錢,一天到晚鬧事,媽老是哭哭啼啼的,我都快瘋了!
“放心,姐一定買房子讓你住,以后不用看那家伙發神經。”
“等姐姐賺錢,我負責數錢,我們姐妹合作天下無敵。我覺得我們要轉運了,以后靠你了?——”
可憐的甄宜……是姐姐害了你。徐瀞遠失神地想著往事……忽然,有東西撞到她右臉。她轉過頭,看見隔壁睡昏了的女高中生,一把油膩的發黏在她臉上。
“喂。”徐瀞遠推開她。
染紅發的女生驚醒,看著她。“干嘛?”
“你頭發碰到我了,過去一點!
“很兇喔,是不是欠揍?”女學生呸地,賞她白眼,還很故意將書包往她那邊頂過去!澳悴沤o我坐過去一點!XXX!狈钏鸵痪渑K話。
徐瀞遠一把揪住她頭發,她哀叫!奥劼勀愕念^發,幾天沒洗頭了?”
“X,你真的是欠揍!迸畬W生一掌呼來。
徐瀞遠抓住她的手,用力甩開,女學生怒了,抓了書包要K徐瀞遠,忽然她們同時身子一震,書包飛出去,人也失衡。剌耳的煞車聲,砰地巨響。
尖叫聲,玻璃碎裂聲,混亂中有人哀嚎,有人尖叫。
十字路口,一輛砂石車闖黃燈,在高速中,撞上公車。
突遭沖撞,公車翻覆,右側墜地。車體變形,板金外露,成了殺人利器。乘客尖叫,慘烈哀嚎,或有瞬間失去意識的,亦有剎那致命的。血肉模糊,慘不忍睹。徐瀞遠在撞擊中,失去意識,是斷斷續續的呻吟聲將她喚醒。
“姐姐……救我……我不想死……”
徐瀞遠睜開眼,對上一雙血眸。對方看著她,哀哀呻吟。
是剛剛那位女生?徐瀞遠驚駭,發現自己躺在地,身上是那少女,少女背上被破爛堅硬的車體板金重壓住。汽油味嗆鼻,皮膚有黏稠感,是血,都是血?!
一旁地上,花盆破裂,青綠的左手香,已被血染透。碎裂的花盆陶片,剌破徐瀞遠左臂。女學生全身是血,她對徐瀞遠呻吟,血淌到徐瀞遠身上。
“好痛……救我……”少女呻吟。
徐瀞遠倒抽口氣,尖叫起來,她試著要撐高壓在女生背上的板金,急急嚷:“不會死,你不會死,我會救你,你撐!”
可那女生漸漸連呻吟也無力,終于垂閉眼瞼。
“不可以,不可以!”徐瀞遠慘叫,那少女,再沒睜開眼。
她遲到?太棒了!
此刻,程少華翹著二郎腿,坐在咖啡館,嚼著清涼的薄荷曼陀珠,瞅著左腕手表。長針已過十五分,房東大人遲到了。
程少華不怒反笑。
徐瀞遠遲到越久,他越興奮。
他果真變態耶?非也非也。他只是為著又有新理由消遣房東而開心。
啜口咖啡,放下杯子。想像各種調侃徐瀞遠的詞匯,那女人口口聲聲命他準時,這下自己卻遲到,哼哼哼,等下要好好挖苦她,想像她低頭認錯,尷尬道歉,感覺真爽也。
他越想越來勁,無視一旁馬路,一輛輛警車救護車,高速馳過。他猜路口發生車禍,剛剛一聲巨響,接著救護車又是警車的。店內一些客人禁不住好奇溜出去看,路上行人紛紛往路口跑。
看看這些庸俗的人啊,這么愛看熱鬧?嘖嘖嘖,程少華啜著咖啡,不以為然。他不好奇,他很淡定。此刻,沒有比等徐瀞遠現身更重要。
又過十分鐘,他開始覺得不太對勁。忍不住違背她的警告,打電話給她,沒人接。他腦中閃過可怕念頭,難道……不,不會。理性地安慰自己不可能。徐瀞遠搭的是捷運,路口車禍跟她無關。
但……她不像會遲到這么久的人……
程少華終于也離開咖啡店,跑向路口的車禍現場。
那里圍著人群,被撞爛的公車倒地,砂石車橫在一旁,車頭盡毀。公車車體變形,板金外露,這邊那邊盡是傷者呻吟哀嚎,鮮血怵目驚心。救護人員忙著抬出傷者——消防員對冒煙的公車灑水,有的努力以千斤頂架高車體,有的在做筆錄,一些救護員持電鋸鋸開變形的板金,將乘客拖拉出來,移上擔架。
忽然,程少華全身僵硬,血液凝結,像被人瞬間剜去心臟。
他看見徐瀞遠了,她在公車尾端,躺在泊泊的鮮血中。她身上有一少女,被板金剌傷,似已氣絕。兩名救護員正趴在地上,跟徐瀞遠喊話。
徐瀞遠驚恐地望著身上少女,雙手撐著少女背上板金,手掌被銳鐵劃傷,血從掌心淌出,沿手臂流下。
“小姐,把手給我……她已經死了,你快放手,我們要把你拉出來,小姐?”另一名消防員鉆進車體,要扳開她的手。
“不要碰我,不要碰我!”她拒絕,她求救護員:“先拉她出去,我會撐著,快拉她出去啊!她沒死,你們快點——快啊!你們干什么?快點啦——”徐瀞遠哭嚎。
“小姐——你快放手,我們先讓你上救護車!
徐瀞遠大叫:“先救她,先救她!”
“她已經死了!
“她沒死!我知道她還活著,你們干什么不管她?快救她——”她不放手,她痛哭大叫!澳銈兛炀人!”
救護員不知該怎么辦。
正為難著,忽然,有人鉆入車內,不顧銳利變形的車體,不畏黏稠的鮮血。那人擠進狹窄的車體下方,仰躺在徐瀞遠身邊。他一雙大手,替她撐住少女身上的板金,以沉穩冷靜的聲音告訴徐瀞遠——
“你看,我撐住了。你可以放手了……”
徐瀞遠怔住,轉過臉。是……程少華?她的房客?驟然間,她回神,現實世界種種聲音回來了,她這才意識到這女生不是妹妹。她終于肯松手……趁她失去防備,救護員立刻將她拉出車體,另一消防員接住從她身上滑落的少女。
徐瀞遠被放在擔架上,移動中,望著天空,藍天白云,日光流麗。她終于感覺到身體很痛,心更尖銳地刺疼。淚紛紛,她閉上眼,痛恨天氣這樣晴朗,而她還活著,還好好地呼吸著。
這不是那一天。
這不是她能回去,改變命運的那一天。
她不是甄宜啊,甄宜再也不回來。她錯過妹妹求救的電話,她永遠失去救她的機會。
這遺憾,不管她哭得有多厲害叫得多大聲喊得再凄厲,怨得粉身碎骨,再也不能彌補。
程少華在急診室讓護士處理掌心傷口。
他替徐瀞遠撐住銳利板金,不過幾分鐘,掌心就破皮滲血。他想到徐瀞遠一雙白皙且纖細小小的手。
她……是哪來的力氣,不思后果,強撐剛硬銳利的板金?而她崩潰哭叫的模樣,震撼他。那不是他印象中冷靜淡漠的徐瀞遠……她還好嗎?
他此刻表面冷靜,內心卻異;艁y焦灼。程少華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這樣緊張過了。
沉思中,一名護士問過救護員,拿著徐瀞遠的包包過來問他,向他說明徐瀞遠的傷勢。
“你是不是認識那位小姐?她已做完檢查,在B區三樓的三〇二病房休息。”
“很嚴重嗎?我看她流很多血。”
“她很幸運,除了手掌跟手臂有割傷,手腕輕微脫臼,斷層掃描結果,狀況大致良好,但是頭部有輕微腦震蕩,要留院觀察三天!
程少華吁口氣,安心了。
“我們給她打了鎮定劑,會睡一陣子!苯又o士說明來意!澳闶撬H戚嗎?她不讓我們通知家人,皮包又沒證件……你可以請她家人過來辦住院嗎?”
“我認識她,我會處理!背躺偃A接過她的包包,打開,找出手機,檢查通話記錄。
0912……這支號碼是出事前她撥的最后一通,前面幾通撥打出去的也全是這個號碼,對方顯然是她很重要的人。
程少華按下通話鍵,聽見五月天哼唱的歌曲《擁抱》。來電答鈴響很久,對方沒接,一切到語音模式,他便掛掉電話。
檢視其他來電號碼,有一位叫章曉陽的,常打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