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徐瀞遠見面后,章曉陽心情沉重。
開著車,漫無目的地游蕩,還不想回家,最后,車子停在王仕英住處外。這時候,暗巷空寂,路燈映老樹,影子在墻面婆娑。章曉陽下車,拿出鑰匙,開門進屋。
熟門熟路地穿越大廳,走進臥房,上床,摟住那個睡夢中的男人。
男人醒來,翻過身,看著她。
“怎么跑來了?不是已經回家了?”
“我睡不著!闭聲躁柸鰦傻馗C進他懷里,他微笑,撫她的背。
“因為吳興街的案子嗎?聽說那個業主光油漆顏色就換過四種。”
不,是因為徐瀞遠。
章曉陽苦笑,摟緊他!笆擞,我愛你!
“我知道!
“你應該回——我也愛你!
他笑了。“好,我也愛你,來……睡吧!
王仕英拉開被子,幫她蓋好,摟著她肩膀,任她躺在懷里。
盡管躺在他胸懷里,章曉陽卻沒有踏實感。
曾經她暗戀王仕英很久,曾經,對徐瀞遠擁有的一切羨慕、嫉妒、渴望。表面上對帶她入行的徐瀞遠感激,總說著祝福跟討好的話。可心中卻隱微地藏著惡意,徐瀞遠的驕傲自負,鋒芒畢露,恰如一根銀針,是閃爍銳利的刺,扎人眼目。
人在得勢時,不會太顧忌別人的感受,那時小肋理章曉陽,很受過徐瀞遠的壞脾氣跟臉色。而今,章曉陽擁有當初自己羨慕徐瀞遠的一切,設計師頭銜,徐瀞遠的男人……但她卻隱微感到罪惡、感到恐懼,怕這一切不過是美夢,很快會失去。
每當王仕英沉默,她猜他是懷念徐瀞遠。他愛過她,被她重傷。關于他們的故事,沒有人比章曉陽更清楚。
正因如此,王仕英被徐瀞遠毀婚后,爸媽親戚的不諒解,徐瀞遠的冷漠,王仕英的委屈,全都和那時積極安慰他的章曉陽傾訴。很自然地,他們就在一起了。明明是這樣自然發生的感情,為何她卻有隨時會幻滅的感覺?
也許是因為徐瀞遠而今落魄潦倒,自暴自棄,使她內疚,無法安然地享受她好不容易成真的愛情。每每見到徐瀞遠,心中便有罪惡感。
她該如何幫徐瀞遠,同時又能守住跟王仕英的愛情?
她怕王仕英得知徐瀞遠的狀況,心生憐憫,棄她而去,回到徐瀞遠身旁。
每次王仕英向她打聽徐瀞遠近況,她總說徐瀞遠非常好,要他不用擔心。還騙王仕英說徐瀞遠已經走出喪妹之痛,開始接一些小規模的設計案。
而實情是,徐瀞遠糟透了。
她被仇恨啃蝕,失去理智。沒有人有辦法開導她,將她從黑暗深淵救回。
章曉陽失眠,苦思對策,如何讓徐瀞遠放棄荒唐的殺人計劃?
徐瀞遠啊,我該怎么幫你?
你既是我的恩人,又是我情敵。你既是我的朋友,又是我最嫉妒的存在。舍下你任你去墮落自毀,見死不救,我感到有罪。善待你,卻又被你扎得傷痕累累,我何苦?
世事何等諷刺?
徐瀞遠的不幸,成就了她的愛情,令她長久來的暗戀成真。而當美夢實現,她擁有渴望的愛情,煩惱沒少,反而更苦、更惶恐。
擁有,怎么會變成一種負擔?比當初單純羨慕著,壓力更大,心情更沉重?
程少華是存心惹她生氣嗎?
四月,第一次見面交房租,徐瀞遠就后悔了,她選錯房客。
程少華是肉身人,機車骨,配有超強煩人本事,這一向把人當空氣的徐瀞遠,不得不跟他廢話。
他依約,準時抵達咖啡店,乖乖奉上租金。
然后,當她收了錢,起身要走,他卻不疾不徐吐露兩字。
“且慢——”
我還暫緩例!徐瀞遠愣住,哪來的文藝腔?
程少華說:“客廳燈管壞了,不會亮。”
小事一樁,徐瀞遠說:“買新的換,收據帶來,下次繳房租時扣掉。”
“沒辦法。”
“沒辦法?”
“我不知道要買什么燈管!
“拔舊的燈管去五金行請老板比對。”
“沒辦法!
“這還沒辦法?!”
“我不會換燈管!
“你是男人嗎?!”她怒斥。
他嘖一聲,頗為不屑地。“都什么世代了……還性別歧視。徐小姐,你很落伍喔。”
“你該不會要我為了區區一根燈管,大費周章跑去幫你換吧?”
“你是房東啊!敝v得理所當然,然后得意地看她臉色鐵青。
程少華從不知道繳房租竟成了這般賞心悅目事。自上次車站一別,他便對這人前逞強,人后啜泣,性情矛盾的女房東,產生好奇,或者,更明確的說,是產生興趣?
所以他跟郭馥麗說以后由他繳房租,所以,每個月十號令人期待。所以當客廳燈管壞了他不讓潘若帝換。對惜字如金的徐瀞遠,他只好藉燈管壞了一事跟她攀談。瞧,她今兒個不得不和他說了許多話,因為生氣,那雙漂亮眼睛也不得不直視著他。
在她怒騰騰的注目中,程少華真有存在感啊。
“程先生的室友都不會換燈管嗎?”她鄙視的口吻只差沒說他們是一群廢物。
程少華斷不是省油的燈,他明快道:“這樣吧,我請水電工來家里換燈管,費用你付。”
“就為了一根燈管?!”這不食人間煙火的男人,水電工外出服務要收出工費的,一根燈管才多少錢?
“不然怎么辦?你是房東,你說!
“我現在去幫你換!彼а溃f出他最最想聽的。
這天,徐瀞遠買了燈管,和他搭捷運至房屋處,她從后院搬來A字梯,爬上去,拆燈管,就換上,前后只花五分鐘。
她站在梯子上,俯瞰下方的程少華指示他:“開燈!
他啪地按下開關,燈亮了。
“好身手!彼Q起拇指贊美。
“真沒用。”丟下這句,她走也。
程少華連茶都來不及泡給她喝,連貓兒們都來不及跟她熟稔。她果然極簡徹底,完全不想跟他有房東房客以外的關系。甚至連他給的贊美,都視如糞土——至少當下的表情是。
程少華不以為意,她的冷漠不屑,絲毫不能消滅他對她的興趣。
而如果徐瀞遠以為他會是個安分的房客,那就大錯特錯了。
五月,第二次繳房租。
他依然準時抵達咖啡店,照舊乖乖奉上租金。
她依然收了錢,照舊起身就走。
他果然不疾不徐又吐露兩字。
“且慢!
又來了?徐瀞遠止步,轉身瞪他,手叉腰,表情不爽。
“又怎么了?”
“這個……”程少華打開帶來的購物袋,拿出一花盆,盆中植物已枯萎。
“這是什么?”
“你陽臺種的左手香!
“怎么變成這樣?”垂頭喪氣,葉子軟趴趴,葉緣枯黃。
“我不知道,你說它怎么了!
“你厲害,連左手香這么好養的植物都能搞成這樣。這很明顯是澆太多水了……回去后把土換了,然后——”
“我不懂這些,要嘛就讓它蹺辮子,要嘛你帶回去自己救,養活了再還給我。”
“程先生,你該不會每次繳房租都要給我找麻煩吧?”
程少華竟一副受辱的無辜表情。“我這么用心愛護你的房子,特地把快死的花草拎來給你,你知道這一盆有多重嗎?要不是你說討厭接電話,我就讓你自己過來搬走。還有,換作別的房客根本不會為了這樣一盆快死的花草特地搬來還你,你要是不Care,我就放著不管了……”
“是是是,我帶回去。”她頭痛,抱著花盆離開。
“下個月見喔。”程少華好歡喜地目送她!耙阉B好啊!辈煌凇
徐瀞遠捧著花盆回去。
她當然不會讓左手香就這么死去,沒看見就算了,看到了就必須處理,陽臺的花草是當初跟妹妹一起養大的。
晚上,徐瀞遠將那一盆左手香,擱在桌上,靠近窗戶。
她面對左手香坐著,托著腮,愣愣瞧了很久。
她納悶,有哪個房客會無聊到拿一盆快死掉的花草煩房東?程少華還真敢開口,那家伙怪怪的。
左手香換了土,加了肥料,曬過太陽,一天比一天長得精神漂亮。很快發出新葉,容光煥發。
隨著繳房租的日子近了,徐瀞遠有點不安,這次,程少華該不會又羅嗉什么事了吧?
這次,程少華在繳房租前一天發簡訊提醒她——
“記得帶那盆左手香回來。房客程少華!
“不用了,左手香我留在這里養!毙鞛s遠回訊。神經病,干嘛還特地搬那么重的花盆過去?
“我有強迫癥,租房子的時候有三盆左手香,少了一盆我住得不舒服。”你神經!徐瀞遠從床上跳起。這家伙變態嗎?!找她麻煩。
好,明天讓你知道我也不是好惹的。
徐瀞遠的戰斗力整個被激起。
她關掉手機,同時決定,明天要將程少華罵個狗血淋頭。